自古以来,主持先君葬礼者,必是嗣君,这是不用挑明的。
可是,皇帝仍然心有不甘:万一没死,那封诏书岂不是成为诅咒自己短命的笑话?
要知道,他才四十九岁啊!传说中的五帝,黄帝活了一百一十一岁,颛顼九十八岁,喾一百零五岁,唐尧一百一十八岁,虞舜一百一十七岁,这些人的功绩怎么比得上他?可为什么他们都能活那么长,而他连五十这道坎都迈不过去呢?
他不需要再活五百年,再给他五十年都好啊!
皇帝留了一个心眼,诏书写好,交给赵高,却不让他立即盖章发出,而是说:“待朕归天,火速发往上郡。”
言下之意,朕若不归天,就不必发了。
他绝对想不到,自己的这点小心思,为大秦帝国的灰飞烟灭添上了最后一把柴。
赵高也算是老政客了,诏书是什么内容,他不看即知——此时心系上郡,自然是令扶苏即位。他惶恐地接过诏书,高高举过头顶,郑重其事道:“诺。”
过了数日,车至沙丘,皇帝驾崩。
粮仓之鼠
古人将天子之死称为“崩”,意思是如同山崩一般惊天动地。
始皇帝死的时候,却是安静异常,只有赵高、胡亥、李斯和三名贴身的内侍知道。
“此地离京师二千里,为了防止宫内生变,天下动荡,只能秘不发丧,一切等回京之后再说。”李斯平静地说道,与其说是商量,勿如说是命令。
确实,在场的几个人当中,他是最有权力拿主意的一个。即便放到全天下人面前,他也是最有权力拿主意的人之一。
“皇上有十八个儿子,每个儿子都有权力继承皇位。太子扶苏尚在上郡,如果现在贸然发丧,难保京城的皇子们会不会结党营私,争权夺位。”李斯这样解释。
这个理由很充分,胡亥没有异议。
赵高则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沉默了一阵,说道:“但凭丞相作主。”
*
李斯原本是楚国上蔡地方人,早年在家乡担任小吏,负责管理粮仓。
任何年代,管粮仓都是肥差,福利待遇好,工作压力小,还时不时有点灰色收入。
李斯在粮仓干了几年,成功地把单下巴变成了双下巴,老婆孩子也养得肥肥壮壮。
那时候,人们常看到他带着两个儿子,牵着一条黄狗出城去猎兔,父子三人其乐融融,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常人过着这样的日子,想必很满足。李斯却是个不安于现状的人。上班的时候,他拎着一串钥匙巡来巡去,有了一个重大发现——
同为鼠辈,厕之中鼠的命运远不如仓之中鼠。
厕所里的老鼠成天吃些污糟邋遢的东西,听到有人前来的脚步声,便吓得四下逃散。
粮仓中的老鼠成天吃白花花的公粮,养尊处优,个个肥壮,见到人一点也不害怕。
李斯得出一个结论:“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所谓贤人和不肖之徒的区别,其实和老鼠是一样,无非看他身处粮仓还是厕所罢了。身处厕所,即为不肖;身处粮仓,即为贤良。仅此而已。
“那便让我成为一只粮仓之鼠吧!”
怀着这样的理想,李斯放弃了手头那份人人羡慕的工作,背井离乡,追随大儒荀子学习帝王之术。
在荀子的众多弟子,李斯和来自韩国王室的韩非迅速脱颖而出,成为佼佼者。
学成之后,李斯不屑为楚国服务,而是一路向西,来到咸阳这座他梦想中的大粮仓,投身于当时的秦相吕不韦门下。
通过吕不韦的引见,李斯很快受到重用。
秦王嬴政元年(公元前246年),韩国为了缓解秦国的进攻,派水工郑国出使秦国,游说吕不韦动工修筑著名的郑国渠。
那个年代,修渠是巨大工程。秦国修建郑国渠,必须动用大量人力物力,不得不放松对山东的进攻,韩国因此获得了数年的喘息机会。秦国众多老臣觉察到韩国的阴谋,纷纷上书嬴政,认为那些从外国来到秦国工作的人,绝大部分是为本国政府服务的间谍,都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请求嬴政下逐客令,清除所有外国籍官员,保持官场的纯洁性。
李斯自然在被驱逐之列。他没有束手待毙,而是写了一封长信给嬴政,也就是史上著名的《谏逐客令》。李斯在文中引述秦国的历史,从春秋时期的百里奚、蹇叔写到战国时期的商鞅、张仪、范睢,说明秦国的强大与外国籍官员的贡献密不可分;然后又引经据典,讲了一番大道理;最后告诫秦王,下令逐客等于自剪羽翼,损己利人!嬴政阅罢此信,出了一身冷汗,果断收回逐客令,而且提拔李斯,让他当了廷尉。
此后,嬴政对李斯越来越重视,李斯则以满身本事回报嬴政的知遇之恩。在秦国吞并六国的过程中,李斯出谋划策,出力甚多,居功至伟。
大秦帝国建立后,李斯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帝国的丞相。
帝国的任何重大举措,背后都有李斯的影子。尤其是废除封建制而采用中央集权的郡县制,可以说是李斯极力推行的革命性创举,不但决定了秦帝国的政治体制,也决定了此后两千年中国政治的走向。
始皇帝对李斯的宠信无以复加。李斯的长子李由,担任三川太守,掌握富饶的河南之地。李斯所有的儿子都娶公主为妻,所有女儿都嫁给皇子。李由回家休假,前来探望的官员挤破门槛,门口停的马车多达一千多辆。
所谓位极人臣,也不过如此了吧。
可是,这位深受皇恩的李斯,在始皇帝驾崩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仍然只是如何保住自己的奶酪。
秘不发丧,表面上是为了维护帝国的稳定,实际上是为他自己考虑——
帝国设有左右丞相,地位相当。右丞相冯去疾奉命镇守京师,假如让冯去疾得知始皇帝的死讯,提前谋划布局,扶持某位皇子登基的话,大权势必落入冯去疾之手,他李斯就只能靠边站了。
李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样的局面。
想当年,他的同学韩非奉命出使秦国。秦王为韩非的才学所折服,决定将韩非留下来当官。李斯生怕这位同学抢了他的风头,想方设法陷害韩非,最终使其冤死狱中——为了保护自己的奶酪,李斯是随时准备不择手段去战斗的。
在李斯的安排下,皇帝的死讯被封锁起来,车驾加速回京。
每到一地,百官依旧在辒凉车外奏事,车内自有内侍代为应答。皇帝的饮食,如常供给,由内侍端至车内,偷偷吃掉,再将空碟儿端出来,让人以为是皇帝所食。
唯有一桩难事,就是天气炎热,皇帝的尸身装在车中,很快发出难闻的腐臭之味。但这也难不倒李斯,他命地方官献上鲍鱼数千斤,作为土特产分发给百官。于是,整个车队都弥漫着鲍鱼的味道,掩盖住了皇帝的尸臭。
自沙丘到咸阳,行程十日。
这十日之间,大秦帝国的命运,就掌握在胡亥、李斯、赵高三人手中。
李斯不知道,皇帝已经亲笔写了一封诏书交给赵高;更不知道,就在皇帝死的当天晚上,胡亥和赵高之间有一次秘密谈话。
*
赵高曾经教胡亥读书,传授法律知识,两人有师生之谊。当他将皇帝的诏书悉悉索索打开,举着一盏如豆的灯光给胡亥看过,胡亥的表情是木然。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胡亥这样说道。确实,扶苏将是二世皇帝,这已经是天下皆知的事。始皇帝将他派到上郡监军,既有惩戒之意,也不乏培养之心——不经历沙场的风霜,怎能领袖群伦,君临天下呢?
而且,世人在始皇帝的威压下紧张地生活了十年。扶苏的温良忠厚举世皆知,何尝又不是众望所归?
赵高预料胡亥会这样回答。他叹了口气:“您有没有想过,皇上驾崩,只诏令长子扶苏主丧,对其余诸子却无只字片言。扶苏即位后,他就是皇帝,而您无尺寸之地,这日子以后可怎么过呀?”
“唉,那还不是丞相等人极力主张不分封子弟,我们这些皇子皇孙们才陷入如此窘境。”
“嘘~”赵高连忙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现在千万不可抱怨丞相,您要知道,整个大秦帝国,目前就掌握在您、我和丞相手中。我历来是您的人,只要丞相也帮着您,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成的。”
“你的意思是?”胡亥心里“格登“跳了一下。
赵高捏着诏书,拿到油灯上虚晃了一下:“反正诏书没其他人看过,玉玺又在我手上,由我模仿皇上的笔迹再拟一封,立您为嗣皇帝不就行了?”
胡亥连连摇头道:“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您可要想清楚,俯首称臣和南面称孤,感觉可是完全不一样哦!”
“这不是谋反吗?”
“谋反?”赵高哑着嗓子笑起来,“事成之后,您就是皇上,天下哪有皇上自己谋反的事啊?
“可是,咱们背弃君命,废长立幼,恐怕不太好吧——后人会怎么说咱们?”
“您要是担心这事……当年成汤杀夏桀,周武王杀商纣,都是以下犯上,以臣弑君,可天下没有人说他们不义,也没有人说他们不忠,您说是不是?想干大事,就别在意这些小节。只要你果断一点,连鬼神都会为你让路,请不要辜负了臣的一片好心。”
“可现在父皇尸骨未寒,我就谋划这些事情,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等到皇上入土为安,你就只有任人摆布的份了。”
胡亥沉思良久,终于点头,认可了赵高的方案,但很快又摇头道:“不行,丞相肯定不会支持咱们的计划。他不支持,这事就办不成,咱们反倒惹火上身,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您说得对,丞相不支持,这事就得泡汤。可是您放心,我既然向您提出这个建议,就有把握将丞相拉到咱们这边。关键的关键,是您要对我有信心。”
“你就那么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