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驾崩
始皇帝半躺在前进的辒凉车内,仍在批阅奏章。
人虽然离开了咸阳,但是朝廷的一举一动,依然在他的掌控之中。不论车驾栖息何处,每天都有两乘轻车送来整车的奏章供皇帝批阅。随行的百官照常奏事,御前会议一开就是一两个时辰,然后将皇帝的决定写成诏书,盖上大印,再用轻车送回咸阳去宣读。
每天开会,批阅奏章,再加上旅途奔波劳累,皇帝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些吃不消了。
“早知道当皇帝这么辛苦,我就不干了!”
他对自己开了个玩笑。确实也仅仅是个玩笑——再辛苦他也会干,这是他的选择,他的使命,也将是他的归宿。
几百年前,秦国只是个小国,远居西垂,与戎人为邻,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根本不被中原诸国放在眼里。
春秋时期,秦穆公兴起,一度称霸。可惜好景不长,秦穆公死后,晋国崛起,在长达两百年间稳居中原霸主之位,将秦国排斥在外,几乎与中原隔绝。
战国初期,晋国分裂为赵、魏、韩三国。魏国一度强大,继续压制秦国。直到秦孝公起用商鞅变法,秦国的国力才迅速增长。此后,通过一百余年的兼并战争,秦国越打越大,终于在他手里完成了统一天下的大业。
这是前无古人的丰功伟绩,甚至连传说中的三皇五帝都望尘莫及。
正因为此,他才给自己上了一个集三皇五帝于一身的尊贵称号——皇帝。
应该说,“皇帝”是一个由里到外全新的职业。
在此之前的夏、商、周三代,天子只是天下的共主,实际控制的区域不过是方圆千里的王畿。王畿之外,大大小小的诸侯国林立,有着自己的内政和军队。天子强势的时候,诸侯向天子效忠;天子弱势的时候,诸侯便你攻我伐,互相争斗,甚至挟天子以令其他诸侯。
总之,那时候天子的工作并不复杂,只是表面上比诸侯多一点责任而已。天子的权力也不大,能够管好自己地盘上那点芝麻绿豆就不错了。
皇帝就不同了。
帝国建立之初,始皇帝果断地拒绝了分封诸侯的建议,将天下划分为三十六个郡,分派郡守去管理。他的命令通过中央官僚机构发布,传达到各郡,再层层传达到县、邑、乡、里各级官吏,再由官吏传达给百姓。于是,全天下人都听到了皇帝的命令,而且马上为这些命令奔忙起来。
有的人被派去当兵。天下虽然已经平定,但是外族势力仍然具有威胁。皇帝命令蒙恬带领三十万人马北击匈奴,攻占富饶的河套地区,迫使匈奴部落向北方的高寒之地迁移。又派遣大军南下,将当时仍被视为蛮荒之地的岭南地区纳入自己的统治范围,在那里建立了桂林、象郡和南海三郡。
有的人被派去修长城。为了一劳永逸地解决匈奴威胁,蒙恬决心延着北部的崇山峻岭,修筑一条西起临洮,东至辽东的万里长城。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巨大工程。但是蒙恬凭借着皇帝赋予的权力,动用了整个帝国的力量,役使数十万人日夜不停地劳作,花费了十余年时间,终于将不可能的事变成了现实。据说,长城的每一块砖石下面,都埋葬着一位为之牺牲的建筑者。也可以说,长城是由无数人的血肉筑起来的,而这些人之所以前仆后继献身于这项前无古人的工程,全是因为皇帝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仅仅在十余年之前,这些人还分属天下各国,操着不同的语言,写着不同的文字,想着不同心思,现在却被搓成了一根绳,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皇帝的伟大,即便是最恨他的人也不能否认的。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反过来说,治人者劳心,而且治的人越多,操的心越多。一统天下的后果,是将皇帝变成了工作狂。
是的,权力使人发狂。古往今来的专制者,无不遵循这样一个规律——先是将天下的权力牢牢攥在自己手中,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然后就开始考虑接班人的问题,琢磨着怎么样使自己的事业千秋万代,永放光芒;接着他就觉得不放心了,管理天下这种大事,别人肯定做不好。于是他决定,最好是自己长生不死,将这天下永远统治下去。他知道自己已经是前无古人,更希望自己后无来者,他希望自己就是过去、现在、未来,断绝他人的一切念想。
可是,老天并不支持这样的妄念。
老天通过扔陨石、送玉璧这种手段,明确告诉皇帝:你已经时日无多了。
皇帝抱以一声长叹,对老天的吝啬表示不满和无奈。
同车的中车府令赵高听到,试探性地问道:“皇上可是觉得有些累了?要不要令车驾停下,稍事休息?”
皇帝摇摇头:“不必。”
赵高知道皇帝的脾气,不敢再说话,低头继续整理奏章。
*
中车府令并不是什么大官,从属于九卿之一的太仆,负责掌管皇帝的车马。
然而,赵高这位中车府令非同一般。
他是个宦官,而且是半路出家的宦官。
成为宦官之前,赵高是个普通人,有家有室,还育有一个女儿。可是某一年,因为犯了重罪,他被处以腐刑,送入宫中为奴,分配到内府守藏室管理图书典籍。
换作其他人,这辈子就算完了。但是赵高没有自暴自弃,他的身残志坚可媲美后世的太史公——在被皇帝发掘之前,他利用图书管理员的职务之便,花了整整十年时间来研究秦国律法。
可以这样说,赵高是全天下最熟知秦国律法的人,造诣之深,只怕连萧何之流都自愧不如。
因为这门本事,皇帝亲政后,赵高逐渐脱颖而出,成为了皇帝的亲信宦官。说句题外话,自古以来雄才大略的独裁者,都喜欢重用去势者——有些是身体上的,有些是思想上的——唯有去势者才能让独裁者感到安全。
皇帝是如此信任赵高,以至于他成为了整个帝国中唯一能够知道皇帝每天住在哪里的人。皇帝临幸嫔妃,赵高代为安排寝宫;皇帝批阅奏章,赵高负责整理归档;皇帝出行,赵高跟皇帝坐在同一辆车内。赵高是皇帝的生活秘书兼办公秘书。最重要的是,象征着帝国皇权的玉玺,就由赵高负责保管。
皇帝此次东巡,左丞相李斯和皇十八子胡亥随驾,右丞相冯去疾留守京师。赵高自然在扈从之列。
*
车驾于当年端月从咸阳出发,十一月抵达云梦。
皇帝在九凝山下祭祀虞舜,此举可算是对虞舜的致歉——二十九年东巡至南郡,在洞庭湖遇到大风,船不得渡。皇帝大怒,问明湘君生前乃唐尧之女、虞舜之妻,遂发囚徒三千人到湘山,将满山的树统统砍掉,以示人君之威——至于虞舜肯不肯不计前嫌,屈尊接受皇帝的道歉,就不得而知了。
然后沿江东下,过丹阳,至钱塘。皇帝观看了钱塘江的大潮,又登会稽山,祭祀大禹,并刻石纪念。
接着沿海北上,第三次巡幸琅琊。
在琅琊郡,皇帝逗留数月之久,天天遥望大海,默然不语。身边的人都知道,皇帝这是还在期望徐市奇迹般带着不死之药从海上返回呢!
有人见皇帝闷闷不乐,想方设法安慰皇帝,说徐市回不来,也许是因为被“大鲛鱼”所阻——言下之意,徐市说不定已经找到仙药,只不过归途阻碍重重,希望仍然是存在的。皇帝听了,却信以为真,马上派两千名弓弩手乘船入海巡逻。十天之后,果然在莱州海域射杀了一条“大鲛鱼”。
这件事再度证明,他是皇帝,他无所不能。可是,又等了一个月,“大鲛鱼”都被晒成鱼干了,还是不见徐市的船回。
长年累月操劳政务加上不避寒暑的远行,再加上失望和绝望,皇帝终于病倒了。
行宫就在海边,夜夜都能听到海浪的巨响。
一天夜里,皇帝做了一个梦,梦见原来的相国吕不韦。这个曾经被他称为“亚父”的男人,还是一如继往的神采奕奕。
“政儿。”吕不韦亲切地叫着他的名字。
在他登上王位之前,吕不韦一直是这样叫他。即便登上王位之后,私下里吕不韦也还是这样叫过他。听到那熟悉的声音,皇帝不觉心头一热,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他刚想扑过去,母亲赵姬突然出现在眼前,死死拦住了他。
赵姬披头散发,手里拿着先君秦庄襄王的牌位,慌慌张张地说:“别过去,千万别过去,你别忘了,你可是先王的儿子,秦室的后裔,大秦的江山等着你去统治。”
“母亲。”皇帝不解道,“我已经统治了天下呀!”
“没错,你已经统治了天下。可是,你看看天下人,他们并不是你的子民。他们表面上很恭顺,心里却在恨你,他们狠不得把你打回为娘的肚子里,不曾出生过。”
“这不是问题。”皇帝断然道,“朕有天下无敌的军队,有战无不胜的将军,只消伸出一根手指头,就可以将他们压为齑粉。”
吕不韦听了,哈哈大笑。
皇帝大怒:“你笑什么,你笑什么?”一把推开赵姬,拔出宝剑冲过去。
吕不韦转身就走,步伐轻盈。皇帝拼命追,却怎么也追不上,眼睁睁地看着他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汗涔涔地醒来,只见窗外一轮圆月高挂,海风撩动宫帷,正将寝宫内几点昏暗的灯火吹得摇摇欲坠。
“原来是个梦。”皇帝喃喃道。
第二天一早,皇帝下达了回朝的命令。
他最后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大海。大海茫茫,海平线上连一片船帆都看不到。
“徐市啊……”
这时已经是七月。
车驾迤逦西行,渡过黄河的时候,皇帝的病情加重。必须面对现实了,皇帝亲手写了一封诏书给上郡的太子扶苏,令他即刻赶回咸阳,主持他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