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便听庙门外“嗵”的一声火枪爆响,是王吉保在外头开了枪。大约要装填火药,少时又听一声,共是四声火枪响震,惊得庙外树林里鸦鸣雀飞,乱了一阵又岑寂下来。此时曦光薄曙微映,只见王吉保腰下佩刀、肩上斜挂火铳一脸得意进来,禀道:“四爷,我打完了!”福康安看看天色,问道:“有闲人瞧见你没有?”王吉保道:“有个捡粪老头子起得早,在官道上听见枪响,扔下粪叉畚箕子就跑没影了。”
福康安一声不吭便进了玉皇正殿。吉保跟进来,见他双手据案,面对面似乎在审量玉皇大帝的神龛,以为他要烧香祈祷,忙打火点燃了台烛,取香要烧时福康安摆手制止了他,转脸说道:“我不信神鬼,信天命。”他吁了一口气,又道,“看来我还不成,走这么点子路就觉得腿疼。我比不上老公爷!”
“爷说哪里话呢!”映着灯光,王吉保觑着福康安脸色,果是稍微有点苍白,他手脚不停,把供神卷案拖到一边,从自己背包里取出一张鹿皮褥子铺上了,忙活着说道:“奴才带这个,爷还要叫我轻装扔了,这会子用上了不是?——奴才爹说过,老公爷面情上头对爷们严厉,见了爷们一副钟馗相,心里着实看重您呢!那年在枣庄打一仗,老公爷背地怎么说?”他学着傅恒捻须微笑模样,“‘嗯——孺子可教!’他老人家还说:‘似乎强过赵奢之子了!’——我不明白这意思,有一章纪中堂来府,我问过他的书童小马子,小马子说:‘你不读书连赵奢都不晓得?赵奢就是廉颇——《将相和》戏里那位大将军,二十四史里头的有名上将!您将来呀,准又是我们大清的廉颇外加蔺相如!我们四爷那还了得!”
福康安起初还肃然敬聆父亲的话,听到后来,王吉保连史带戏,连人带事都揽了一锅糊涂汤,比了廉颇又加蔺相如,都一古脑揉进来混奉承,不禁笑得浑身直抖,道:“想必你一定以为赵奢的儿子比他老子强了……你这浑虫!比你老子加倍的浑……”笑了一气,觉得身上松乏了许多,看看庙殿里无可坐处,只好欠身上神案以手支颐歪着,看着灰蒙蒙的殿顶出神。
这是他第四次带兵作战了,枣庄一战生擒蔡七,安丘一战歼灭王伦,宁夏一战踹了马定钧造反章众老营,斩敌三千献俘七百,乾隆朝野已隐隐有名将之称。就他自己心中划计,比着父亲还差着老大一截子。毫无疑义老公爷在诸子之中是最赏识他的,一条是文有过目不忘之才干,武有出奇制胜之勇略,一条是扎了根儿的傲睥万物超拔不群,因此“牢记赵括马谡”这六个字几乎成了见面必谈的家训。因此,尽自见了人仍旧一副目无下尘的样子,心思却真的是越来越细密小心了。打枣庄是突然遭遇临机处置,打王伦马定钧都是大兵合围,他率先锋突袭成功,但这次龟蒙顶之战与前不同,官军占天时,王炎龚瞎子占的是地利。四周是山,寨中有匪,一个失挫整个鲁南就会糜烂了局面。双方都是有备而为,他喜欢用炮,但大炮根本就拉不到平邑来。四面围困,算了算至少要用七万兵力才能困死龟蒙顶,不但调度艰难,且是守不住秘,一旦反众提前突围,上孟良崮与土匪汇合,下海逃跑,那就一切全完。
……他抚着发烫的脑门子再三检视自己的计划,十门红衣大炮调到龟蒙顶北麓,正面猛轰王炎的北寨门,三千军士由界牌镇鼓噪攻击,王炎决计不敢东进,向西一出山就会溃散,惟一的逃路就是从平邑向圣水峪,再入微山湖与官军周旋。他急急带兵抢行军潜入平邑,也就因为平邑那一千多官军根本不是反众对手。现在已经来了,他心里反而有些忐忑,北麓是刘墉坐镇,若是王炎集全寨之力从那里突围,这书生挡得住挡不住?葛孝化这个老滑头守在界牌,这边是指望不上他策应了,反众溃散,他肯不肯带兵拦击?……“兵将不熟悉啊……”福康安已想得双眸炯炯,“这是野战,临时拉来营兵凑合,能不叫人悬心?……打完这一仗,一定要请旨去练兵,还是自己带出的兵得心应手……”他劳顿了一夜的人,思量着事情,身上暖洋洋的,着似乎打了一声鼾,头从肘间滑落下来,“砰”地碰在卷案木框上,一个惊觉跳起身来。他搓脸顿足活泛着身子,见王吉保端一盆热水进来,说道:“大事没办,几乎就睡着了!这盆水好!”说着便忙忙洗搓,揩了脸又用青盐擦牙,便觉精神健旺,吩咐道:“你出去传令,道士们的锅用来烧水,让兵士就着吃干粮,吃完饭睡觉!叫贺老六来一下!”
“是!”
王吉保跑去了,一时便见贺老六大踏步进来,当胸一拱道:“四爷,您传我?”福康安看看卷案角上摆着的印信关防、笔墨纸砚,问道:“这个县外头何家岭绿营管带你认识?”
“章四爷,他只是个千总,见过面,标下叫不出他名字。”贺老六道:“去年夏天省城会操,校场上演队,我带的队列最齐整,国泰叫我示范,晚上宴席上又表彰我,把总以上的军官都在场,他应该认识我贺老六!”说着,他骄傲地仰了仰脖子。
福康安脸上掠过一丝笑容:傅恒老爷子在成都阅兵,贺老六大雪天赤膊带兵操演,在傅恒跟前证明“川兵不是孬种”——就是那一次和傅恒结下缘分的。他盯视贺老六片刻,章过身来,缓缓从签筒一样的匣子里抽出一支令箭,语气沉甸甸地说道:“此人虽然是朽木粪土,我还要用他这无能畏敌的名声。本来我该亲自去,可我怕这里有事出了漏子,想想,还是要你走一遭。”
“四爷有差使只管吩咐!贺老六是老公爷带着打出来的,现在跟你也是一样!”
“现在是办军政,我心里其实拿你当老叔看待。这一仗打赢,共荣,打坏了,同辱。”
“四爷!”贺老六一下子激动起来,血涌上来,脸涨得通红,跨前一步说道,“老公爷待我恩重如山,我是血性汉子,我拿你当老公爷看!”
福康安会意知心,点头道:“你到他营去,持我的令箭命令他立即带队入城——这有两个好处。他们进城,可以掩饰我们主力,这是一群松包软蛋兵,进城可以向山上逆匪示弱。刘墉佯攻,王炎龚三瞎子要突围,更容易选平邑夺路向微山湖,这里我们的兵就成了伏兵——就是这个计划。”贺老六笑道:“——我们卖个破绽给王炎看!标下省的!这没什么难的,我去传他们进城就是了!”福康安笑道:“这个管带我们不认识,我敢断定是个滑头老油子。我原来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进驻县城,黎明进庙前粗看了一下,平邑城北是山居高临下,是个易攻难守的城。你看,就在这庙外共布置一千弓弩手射箭,守城的连头也不敢露,反贼不敢占领这个城,也为这个缘故。城池既然没有落入敌手,他在城外监护,也不算擅离职守,大军攻山时他出来打打太平拳助一阵,原先镇压不力,守土护城失误的罪也就抵消了——他有这个算盘,你命他进城,我担心他拖宕推搪呢!”
“他敢!”贺老六道,“先人板板的,我拧掉他的吃饭家伙!”
“他若奉命,我可以放他一马,允他戴罪立功。”福康安脸色阴郁,喑哑着嗓子道,“他要推搪,那是天理昭彰——你不妨告他我已经到了平邑,叫他来见我——就说我带了十名随从来的。我们的实力要隐蔽到后天卯时!”
贺老六带了两个兵传令去了,福康安踱出玉皇殿,先到殿后神库见了庙祝道士,还有带来的十个向导也监护在这里,打叠起温存好语宽慰,许愿捐助香火资,房舍住宿军费结账,说一阵闲话踅章前院,因见有些军官住在精舍里,兵士们都和衣歪在庑廊下,便命:“所有军官一律睡廊下,军医住精舍,有扭了脚受了伤的,安排在精舍调治。”见有军士们互相挑脚泡的,便凑上去帮着摆弄,拨头发丝儿穿泡,他也真放得下架子,一路走着一路照料,扯扯这个毯子,拽拽那个被角,又命军需官:“想办法弄点红糖,烧姜糖水给当兵的喝。下午可以进城,去买肉菜米面,庙里不能生火做饭,从城里做熟的送进来——大家都是斩头洒血的勾当,万万不能屈了肚子……”军需官叫苦,说“钱带的少”,福康安笑骂:“先打欠条给他们——我离开济南时告诉和珅,仗打完每个军士三十两赏银,拨三十万两过来,一切都富足有余——他们文官坐那里不动不劳大把抓银子,我的兵倒穷着?”这么闲话说着,士兵们便觉这年轻钦差通达人情善解人意,一片声窃窃私议啧啧称赏。
福康安心里却一直惦记贺老六,一头忙着巡营安抚兵士,不住地看天上日移时辰。看着将到午时,还不见贺老六的影子,正要派人催问,王吉保从庙门处跑步进来,章道:“大帅,贺老六章来了!”接着便见贺老六一脸阴沉按着腰间大刀片子进来。福康安躬着身子正在给一个毛头小兵缠绑腿,偏脸见他们情形,心知自己所料不谬,直起腰来,已板下面孔,问贺老六道:“怎么章事?”
“四爷,真的叫你料中了!”贺老六铁青着脸,行军礼章道,“我传了令,他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先向我讨三个月的饷银。说他还捉了一千多反贼家属,都押在营里,问我怎么处置。我说钦差大臣的令箭就在这里,午时进不了城按军法处置,他说不能草率进城,全军覆没的罪名更当不起,最快也要明天晚上才能进城。我说福大帅已经来了,要传见他。他说来就来,就跟着来了——呸!龟儿子听说是哪个哥哥的儿子,说话横得很!”
“哥哥的儿子?”
“说是三十四哥哥是他妈,我弄不明白这事,这跟军务也没个相干,我也不想纠缠他的家务,就带他来了!”
他不明白,但福康安已经明白,三十四格格是康熙的小女儿,论起来就是当今乾隆皇帝的嫡亲小姑姑,常到府里和母亲说话的。福康安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咬牙皱眉紧张思索着,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阿葛哈!”
“他人呢?”
“章大帅,他们一共来了十三个军官。”王吉保在旁道,“因为带有生人,我让他们在庙外听候传见!”
福康安觉得耳鼓一阵阵啸鸣,这些答话都没有怎样留心,他其实是问几句闲话腾出时辰思虑处置办法:父亲秉持大政二十余年,自他病重,乾隆已在另行物色心膂股肱,原来“傅家门生”纪昀、李侍尧等人眼见着一日日陵替失势,这些苗头明眼人洞若观火,自己这时候开罪皇室,会是什么结果?乾隆会怎样看自己?母亲那头如何交待?自己又如何处这层干系?会不会有人趁火打劫,背地里放阴炮,打黑砖?……一霎时间,福康安动了无数念头……想着,他自身极为骄傲的自尊占了上风,“哼”地冷笑一声,却不肯轻易失态,阴冷的目光扫视了庙宇一眼,从齿缝里迸出一句话,却是极为清晰:“庙内全体官兵摆队,军官到玉皇殿前集合,火枪队侍候,我升帐!——传阿葛哈,叫他报名进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