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臣在谢恩折里奏明了的。”刘统勋道,“共是赐了臣六个宫女,问了问,都是入宫五六年了。她们盼家,再过一二年循例也就放回去了。在臣那里就是清白一夜,回去就嫁不出个好人家,岂不误了人家一世?因此,臣门也没许她们进门,在尼庵里安置了,皇上批了臣的折子再送回宫里。”
“这真是仁者之言!”乾隆听了不禁悚然动容,叹道,“不是恺悌君子,想不到这些也做不出来……不过,针线缝补浆洗治厨更衣灯火这些事,毕竟太监不及宫女。你夫人过世,又没有纳妾,身边还该有女人照料。这样吧,你自己选两个,就开脸做妾,算是朕赏你的——不要再辞了,刘统勋一品当朝,人间大丈夫,收两个妾算什么?”
当下膳食已经摆好,乾隆摘掉台冠居中而坐,陈世倌和刘统勋左右相陪,纪昀和范时捷坐乾隆对面下首,王八耻站在桌角执巾侍候。乾隆看那席面,中间一尊热锅翻花大滚,是燕窝鸡糕酒炖鸭子,旁边略小一个火锅,取过明黄标签看,叫炒鸡大炒肉酸菜热锅,对称一锅是红白鸭子炖杂烩,还有羊西占尔、收鸡汤、蒸肥鸡、鹿尾攒盘、烧狍肉诸种,都是宫菜,周匝象眼小馒首、攒丝春卷、饽饽、咸肉、野鸡爪种种名目,填漆花膳桌四角摆着四个银葵盒小菜,四个银碟小菜,却都是扬州本地风味,林林总总高低错落,颜色搭配得也好。顷刻之间,满屋里热香四溢盖倒了原来的墨香味儿。乾隆用箸点着菜道:“这点膳也倒罢了,进膳的人有意思,陈世倌是个惜福养命的,每餐定量极小;范时捷是个饕餮的,食量如虎;纪昀除了肉什么也不进,刘统勋的病却又不能多进肉!还是随意儿些的好,这锅子狍子肉、炒鸡大炒肉纪晓岚放开量用。——把晓岚跟前那碟子青芹拌苦瓜换过延清公这边。延清公,这是点硝肉,朕用过,虽是荤菜也很清淡的,觉得能进就进一点,别为是朕说的就特意进。自出北京朕还没有让大臣陪过进膳,你们办事在外都是辛苦人,今日不要拘泥,都进饱了,没的剩下也是暴殄天物。来来,进进!朕也放开,不讲究‘食不语’,可以聊聊天儿……”说着夹了一箸酸菜慢慢嚼着,笑道,“朕用过山西酸菜,以为天下无对;扬州酸菜又是一绝好风味!”
乾隆想“随意”,但这种场面上,谁也随意不起来,且是“食不语”养成习惯,谁也没有边吃边聊天过,倒是他几句话说得众人不再如对大宾般诚惶诚恐。纪昀笑吟吟将大块肥漉漉的狍子腿肉捞出自己碗里,说道:“臣奉旨吃肉,定必不敢藏量。”手撕口拽一顿吃得津津有味。范时捷起先不敢,也就跟着大嚼鹿肉,无论荤素一捞食之,眨眼之间几条鹿尾已经进肚,转目看时纪昀襟前肴骸杂错,鸡肉大块炖鸭子已经了账,便伸手提了勺子捞汤锅里的红炖猪肘,两个人都吃得满头大汗双手淋淋漓漓都是汤汁子。乾隆见他吃得香,笑着命王八耻将自己跟前一盘羊西占尔送过范时捷面前。范时捷鞠躬一笑,只是闷头大吃。旁边刘统勋吃饭极快,老米饭浇了芹菜苦瓜早吃完了,因乾隆特指硝肉,也夹了两片就饭吃掉。乾隆下午进过点心,只是随心点染。陈世倌见乾隆动箸,也跟着夹一点菜慢嚼。一桌五人,只纪范两个尽情发挥,一时吃饱,除了菜汤,竟是一鼓荡尽。
“虽然没说话,也算尽兴。君子食不语,朕也不勉强。”乾隆笑着起身命撤席,笑指着残汤剩羹道,“天下富贵人家,要能如此惜物,就是享用些也无妨的。”又转脸问刘统勋,“你好像有心事?”说着摆手命坐。
刘统勋在乾隆旁边挨身坐下,抚了一下有点发烫的脑门子,说道:“臣是个放不住事的人。一枝花案子虽然破了,首匪和几个要匪焚死。但据刘墉查报,尚有几个要紧人犯没有拿获,一个叫胡印中,还有一个女的叫雷剑,虽然和易瑛分伙,还是应该缉拿归案。易瑛去南京前还见了一个台湾人叫林爽文,也没有拿到。按臣给刑部定的规矩,还不能结案。可是目下皇上南巡,原有共庆天下太平极盛,藻饰盛世抚定人心的宗旨。不结案,有些过去曾经误入白莲教的愚夫愚妇信民稚子心里不免忐忑。这是大局,又不能不更加慎虑……两端权衡,全局为要,因为毕竟还有些孑遗余孽漏网的,在下面造作流言蜚语。皇上前脚回京,这边后脚出一点小乱子,就得不偿失了……”
“唔!你虑得是。”乾隆听得极专注,一口漱口水含着听完,竟咽了,说道,“可以结案。你写个奏折,刘墉是首功,以下黄天霸,原许他以军功保记的,叙上来朱批下去。嗯……还可再给刘墉旨意,暗地加紧访查,务期拿到漏网要匪,也就里外周全了。”他顿了一顿,又问:“都有什么流言?”刘统勋沉默了一下,说道:“有说一枝花没有死的;说焚楼时间有人看着她携带党徒飞升逸去。有说在莫愁湖又见到她的;还有说她已经派人到南洋迎接朱三太子回驾中原再造乾坤的。还有传言,说朱三太子的大世子带兵渡海,正在途中,要先取台湾,再作大计。苏北一带还有立着‘混阳教主’木牌膜拜求药的。更有人说皇上南巡归京后,要穷治一枝花余党,凡入匪教无论男女老幼,一概充军到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的。江西过去的从匪盗户,结相串连举家外迁,有的村子都走空了……这些虽是暗地流行,尚无碍大局,但若不迅速息谣,将来治安堪虑。”乾隆听完,仰脸沉思片刻,问众人道:“你们有什么见识?”
陈世倌见乾隆目视自己,捻须沉吟道:“臣做官只把握两条,一是安百姓,寒有衣饥有食;二是绥靖地方治安,刁棍恶霸无论穷富贵贱,犯事罹法,到臣手里只是个死!有这两条,老百姓还造反的,自古无之。《水浒》一百单八将,自愿上梁山的只有李逵一人而已。”乾隆笑道:“你每次见朕,都要为百姓哭,请旨减免钱粮,原来心中自有一番大道理!”
“臣以为还是得两头想。”范时捷目光幽幽在灯下闪烁,说道,“朝廷钱粮不能闹饥荒。防匪防灾防边患防内乱,修武备隆文治官员养廉,办案子垦荒治河,库里没有银子粮,都是一句空话。”他满不在乎地看了刘统勋一眼,接着说道,“朝廷两剿金川,王师败绩,拉七杂八地算,耗有七八百万两银子吧!傅恒打江西罗霄山,平黑查山,每役也有五十万,就是一枝花,流窜七省传布邪教,朝廷拿起她来历时近二十年,化去不知多少银子,单是延清这次南京布置,户部不知出了多少,光是我藩库里就动用十五万!这还只是兵事匪患……”他接着又说治河、赈灾、防疫还有兵器装备更新,娓娓而言一件件都像砖头摆着那样实实在在,范时捷不愧户部老吏出身,多少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旧事都还能如数家珍一一契合道出,连书读五车过目不忘的纪昀也不禁暗自赞叹:这老兄的记性真不含糊!正想着,乾隆开口问道:“范时捷,已经过世的遵化步军提督范时铎,你们是不是一宗本家?”
范时捷一怔,不明所以地望一眼乾隆,低头回道:“不是一个宗的。雍正十三年朝会,先帝爷当面问我们,从此才相识的。”乾隆点头,又问道:“你今年多大年纪了?”“臣犬马齿五十又九,属牛的。”乾隆偏脸想了想,道:“记得谁说过你属狗的嘛!”范时捷脸一红,嘿地一笑说道:“那是老怡亲王给臣的私封外号儿……说臣是个越骂越高兴的人……”众人都听说过这事,此时恍然,都是不禁一个莞尔。
“你还回户部去办差,”乾隆也是一笑,忙正容说道,“上次见户部满汉两个尚书,问问钱粮海关厘金上的事,不但没头绪,且是部务一切诸语焉莫详,不是‘大概’就是‘估约’,再不然就是‘回部查明奏上’,竟是两个只会做八股的糊涂虫儿……”他原看好高恒的,想说又咽了,笑道,“五十九岁年纪并不高大,还很可为朝廷出几年力。你来做尚书,管好这个‘天下第一账房’!”户部尚书号称“大司农”,从一品官阶,总督正二品,是晋升了,范时捷便忙起身要谢辞。乾隆道:“不用谢恩了,纪昀晚间给阿桂发文传旨,让他票拟出来再说。纪昀,刘统勋方才说的,你有什么见识?”
纪昀起身答应称是,又款款坐了,沉吟道:“臣职分兼管礼部,又管修纂四库全书,从这上头想得多些。若以眼下形势格禁,像一枝花这样的巨寇,断然没有再行滋生之理,国家人口二百余兆,加上海关岁入,库银每年收四千五百万两,太平悠游物华繁盛,以臣观之,自祖龙以来极为罕见,蠲免天下钱粮三年一轮,遵圣祖遗命永不加赋,这样轻的徭税,自汉唐以来极为罕见。这种情势最怕的是内溃,吏治败落了,就好比危楼大厦被白蚁蛀空,外头看没事,一旦遇有普天下的大旱大涝大传疫,犹如狂风骤来暴雨疾泄,蛀空的房子就抵受不住。皇上宵旰勤政夙夜劳作,其实是两件大事,一头文事,修礼乐昌圣道,整顿吏治;一头武备,征服边陲跳梁内寇匪贼,练兵选将以防不虞。臣随驾前感同身受,实在钦服圣德渊深,圣学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