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齐慢慢整理衣襟，只觉得被杨玉坤碰过的地方龌龊不堪，原是有心另换一身正装，又思及如此一来未免洁癖，硬生生忍下，慢条斯理唤来了内监。
“孤知你姑母倒台，你心中不安，不过是这两日，孤必给你们杨家一个交代。”
“殿下，这并非姑母或杨家之事，妾身只想问问，殿下把我当做什么？”
杨玉坤不许陈齐顾左右而言他，陈齐却不懂她心事，冷声道：“若与杨家无关，你怎会这个时候来讨好孤？”
露骨的嘲讽之意，让杨玉坤冷哼一声，正要发脾气，如同平日一般同陈齐大吵大闹，眼角却瞥见陈齐房中放着一盆紫绯花。
她又想起了雁水边，陈齐那一句“不错”，心中一软，再度生出一丝不该有的希望。
“殿下，我只想问你四年来你可曾顾及过夫妻之情？”
陈齐终是面露不耐。他不好房中乐趣，从未沉迷女色，四年来与之同寝的女子只有杨玉坤一人。而杨玉坤并不知晓，与旁人有了孩子。她有什么脸面同他讲夫妻情深？
陈齐想想便觉得脏，他们之间已绝无可能。
因而他沉默不语。
杨玉坤又问：“殿下可曾爱过妾身？”
陈齐侧开身子：“皇家儿媳，说什么男女情爱，未免太过天真。”
“殿下如此说，自然是因你未曾爱过任何女人！”杨玉坤语声凄厉，眼中却还含有一丝期望：“殿下既然不懂情爱，为何还要送紫绯花来？”
“紫绯花？”
陈齐慢慢沉吟道，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夜晚的雁水上，随紫荆的发丝一同飞舞的粉色小花。
“入安康城途中，殿下不是曾遣人送来一捧紫绯花。殿下既然无情，为何还记得，妾身最爱紫绯花？”
“够了……”陈齐蹙眉道：“那花是孤命人送予紫荆冠人，同你并无干系。”
杨玉坤眼中光芒迅速灭了，却还颤着唇，径自顽强道：“那殿下为何又要称赞妾身？”
“孤何时赞过你？”
“雁水边，陛下曾赞过一声，‘这花不错’。”
陈齐脑中又浮现出紫荆那被姿色花蕊称得有些妖冶的清丽面孔，略一失神，唇边又浮现冷笑。杨玉坤见此情状，联想当时情形，立刻心知肚明。她再无法追问下去，持着桌慢慢蜷起身子，喃喃道——“你赞的是紫荆冠人，原来如此……”
她这段时日来的希望与欢喜，都建立在一个可笑的误会上。
当幻想如泡沫一般戳之即破，留下的，不过是自己卑微难堪的形态。
“你既已知晓，便回自己房中养胎。”
陈齐同杨玉坤说了这一番话，自觉已经耗尽耐性。“不过你先前有句话说得对，今后须设宴的场合极多，若无主持大局的女眷未免有失礼数，还是应当将绢儿唤来，替你主持。别的，你自然不必担心。”
而后，陈齐当着杨玉坤的面，唤来内监福达，修书遣绢儿同孙成燕一道入安康城。
杨玉坤的话确实提醒了他。紫荆这“绢夫人”毕竟是假货，如今陈康身子好转，紫荆身份势必浮上台面。再者陈齐今后的主战场是安康城，他要想尽办法留在皇城里某事，而他又打算近日内与杨玉坤清算。那么，一个能够主持大局的享王府女眷也该登场了。
至于孙成燕，也到了该让他兄长表忠心的时候。
这一连串动作，并非是为了对付杨玉坤所做，杨玉坤看在眼中，却心惊不已。
绢儿要来宫中？
绢儿……又要来抢走她的夫君？
不……
如果无法阻止此事，那么，她宁愿死！
杨玉坤咬住嘴唇，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疯狂大胆的想法。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的孤注一掷。
入夜，陈祥与陈吉所设宴会都已开始，赴宴者寥寥无几。因为安康城内的官员，有半数忽然“身体不适”，又或是家中不宁。剩下的一半中，赴陈祥之宴的，却比赴陈齐宴的要多。
毕竟陈祥在朝中经营的时日较多，了结他底细的官员比了结陈齐的人要多。而赴陈齐宴的，则多为瑞王一系。
“高下立现啊。”
席中，阿当罕薛禅放下白玉觞，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赴宴官员。
后陈皇太子那边的情形他是不清楚，但看陈齐这边的情形，来赴宴的，都是有求于陈齐。余下的官员们摸不清陈齐底细。
“深藏不露”，这予了陈齐前四年默默积蓄力量的资本，此刻亦称了他的劣势——是人都有戒心，老道的官员，不会向一个看不清底的皇子效忠。
与金銮殿上溜须拍马的北狄小部落王子相比，此时阿当罕薛禅又是一番不同面貌。唇角含着笑，面上有些玩世不恭，倒有些像以前的唐致远。
孙成虎心知他指什么，对这只一直围在自己身边打转的苍蝇无计可施，只得闷哼一声。
“进了安康城自然是这情形。祥殿下若去宜营城设宴，恐怕席上还要冷清些。”
“孙将军的道理人人明白，可你不着急，殿下着急。”
孙成虎闻言往正北方望去。正座之上，陈齐正装稳坐，与来往宾客谈笑自若，并无半分焦急模样。
“哪里焦急了……”
“将军请看殿下的手。”
这一眼，孙成虎脸色有些不好了——小几下方，陈齐修长的手指紧紧扣着小几下方，指尖已成青白。陈齐浑然不觉，还在同赴宴官员搭话。
殿下似有有些沉不住气……
孙成虎一生出这个念头，立刻感到事态不妙。
他被陈齐卷入皇储之争仍未动怒，是因先前陈齐已遣人来透过口风。而今日金銮殿上所见，也将陈齐未曾言明的野心彻底呈现于他眼前。
陈齐的野心是皇位。这一点，进入安康城那日他便隐隐约约有了预感，如今并不觉得吃惊。只是如此一来，皇储之争还未尘埃落定，瑞王倒台也便意味着陈齐与陈祥的争斗开场。
而孙成虎已经上了“贼船”，即便转投皇太子也嫌为时过晚。因而连背叛的心思都未生过，也来不及暗自气恼，便以陈齐幕僚自居，勤勉地为他出谋划策。
然而男子选择明主便如女子嫁人，不到结局，谁也不知选择是对是错孙成虎只盼望陈齐可靠些、再可靠些。但今日，无论是金銮殿上，陈康下旨命他与陈祥联手彻查时的铁青面色，还是此时难掩失神的模样，都在显示，他有些心急。
心急，即为大忌。
陈齐既然有了争天下的心思便得稳妥小心步步为营，这般失态，真叫人注意到，反倒落了气度。
于是，孙成虎略一沉思，端着酒觞上前两步，似是一不留神，踉跄几步，将酒液渐到陈齐手背上。
“殿下，对不住，末将似乎喝多了……”
陈齐如梦初醒，待侍女递上帕子，心不在焉擦净手，道：“无妨。”
孙成虎只得再提醒一二：“殿下精神头不太好，是否白日太过劳累？”
“嗯……”陈齐迷迷糊糊应道，随即恍然反应过来，略是惊慌地摇头。却又觉得此举不妥，随即强压镇定打量孙成虎，嘴角慢慢弯出一抹笑：“孤在想，再过几日小孙将军便要赶赴安康城，该派什么差事予他。”
“咦？成燕也要来？那宜营城由何人守备？”
孙成虎闻言果然大惊。他在宜营城内经营这些年，虽然提拔了手下不少兄弟，但最信得过的，还是自家亲弟。陈齐要孙成燕来安康城，便意味着，这几年来，宜营城来首次出现他们兄弟皆不在的情形。
那么，又是什么事，促使享王做下这样的决定。
“孤让小孙将军来……自然是安康城内有唯小孙将军才能做到的差事。”陈齐顿了顿，心中盘算着自己现在权势日增，对孙成燕来说压力不可谓不大，而对他来说……
他对孙成燕的心结也在日渐扩大。
“至于宜营城的守备……将军可快马传书，安排你信得过的人镇守。”
“那殿下唤成燕来安康，究竟是为哪桩差事。”
“现在不便说，到时孙将军便知道了。”
陈齐一边说，一边微微地笑。“于孙将军而言，也许是千载难逢的好事。”
而后他强行压下心中烦躁，在心中补充一句——只要到时候，孙成虎不会做出让他失望的选择。
这一番你来我往，并未令孙成虎提醒陈齐，反倒让他生出许多疑问。
孙成虎慢慢回到座上，一旁阿当罕薛禅竟然还未走开，手中把玩着他那块保命玉佩，若有所思。
莹润的玉身，微微发着暖光，与孙成虎初次见到它的情形不同。孙成虎不由想起，不久之前，阿当罕薛禅还是没脸没皮的唐致远，紫荆还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也以为自己弄得清那性子乖僻的少年皇子的心思。
其实那一路险徒，也有值得怀念之处，而如今一切都不同了——至少……不过沉思了片刻，便对着大厅正中纱衣轻薄的舞姬笑得风情万种的阿当罕薛蝉，比唐致远更没脸没皮。
“殿下如此焦虑，到底为了何事？”
以眼与舞姬调情许久，阿当罕薛禅忽而轻声道。
“啊？”
“正如孙将军所言，享王殿下在安康城内的根基不如皇太子，席上是这般局面也无可厚非。享王殿下应早已料到，那么……他还焦虑什么？”
阿当罕薛禅面上轻佻的神情未曾变换，言辞却忽然犀利起来。
“况且，殿下并非只有劣势，他不还有一招无人能够预料，亦是无人可及的杀招么？”
“杀招？”孙成虎疑惑道。
阿当罕薛禅端起酒觞，轻轻点了点孙成虎脑袋，一字一字笑道：“紫荆姑娘啊。”
“这么说来，确实如此……”
孙成虎点头道。她忽然听到紫荆名字，并未失措，却有一种“总算说到她了”的轻松感。
因这是他爱慕的女子，他总想与人谈及她，无论任何事。
尽管，这几日间紫荆以绢儿的身份住在宫中，孙成虎未能与她接触，但他知道，陈康的病愈，与紫荆脱不了干系。而陈齐能以迅雷之势崛起，亦是沾了紫荆的光。
就是这样一个对朝政不感半点兴趣的小道姑，改变了后陈的朝局。而紫荆的能耐，若是用对地方，或许还能发挥更大用处。
如此一来，陈齐已将这枚利器握于掌中，他还在焦虑什么？莫非事情正与紫荆有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