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来,你和这位女性谈得很愉快了。”桑戴克笑着说。
此刻我们正在吃晚餐。我刚刚将下午发生的事情对他作了个简单的报告。
“是的,”我坦然地说,“这里是我捕获的东西。”说着我把两本记事本放到桌子上,里面记载着下午所得的资料。
“我想,你一回来就开始写资料了,是不是?”桑戴克问,“趁你的记忆还清晰的时候?”
“和吉伯尔小姐分开五分钟后,我就坐在金斯登公园里开始回忆并记录下来。”
“好啊!”桑戴克开心地说,“好的,现在让我们看看你的收获。”
桑戴克迅速地浏览了两个本子,然后又重复读了一两次,若有所思地踱起步来,最后面带满意的笑容将本子放回桌子上,说:
“将我们的资料总结一下:诺柏是一个勤奋工作的人,平时喜欢研究一些古代和中世纪艺术;或许他是一个大言不惭的恶棍,但或者,他是一个遭人诽谤中伤的可怜人。”
“华科·霍比则是一个生性狡黠,似乎爱说谎的人。在事业上精明能干,有时却又像一只烦躁不安的飞蛾,经常在梭马登街的财经烛火旁盘旋;他还算得上是一个专业摄影师,精通于珂罗版的制作。里维斯,你做得好极了!你看出这些事实背后隐藏的含义了吗?”
“我想我只看到了部分的含义,”我回答道,“但是至少我有了一些看法。”
“不要说出你的看法,把它留在心里,这样我才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你。”
“如果真那样做的话,我倒感到很惊讶,”我回答道,“我不会因此对你产生好感的。我明白,你的想法和理论都仅仅属于你的当事人,而并非用来以此取悦你的朋友。”
桑戴克高兴地拍拍我的背,满怀诚意地对我说:“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因为我一直觉得对你如此保留实在过意不去,但是你的想法是对的,我很高兴你是这么一个深明大义、又富同情心的人。我们开一瓶酒吧!祝我忠诚而又能干的好朋友身体健康!
哈!感谢上帝!感谢比德!他就像一位诚心奉献的教士一样,为我们带来甜美的烤肉。我猜是牛排。”
桑戴克闻了闻又说,“这太符合一个万能的沙马什——你应该知道这是巧合——或者是一个饥肠辘辘的法律医学专家。比德,你可否解释一下,为什么你的牛排总是比别人的好?难道你特别订购了某个品种的牛吗?”
个子矮小的比德干燥的脸上流露出快乐的皱纹,他那布满线条的脸看起来倒像是一张交通地图。
“大概是因为别出心裁的烹调方法吧,先生。”他谦虚地说。
“煮之前,我要把它放进自制的酱料中捣一捣,但不能破坏筋肉的纤维;然后把小烤灯加热到六百度左右,再把牛排放到三脚架上。”
桑戴克突然大笑起来。
“就是用那个小烤灯啊!”他大声说,“嗯,没想到它所谓的‘做基础工具使用’就是用在这种基础上啦!不管怎么说,比德,开瓶酒吧;另外,请准备几张十乘八的底片,今晚有两位女土会带一份资料过来。”
“那么你会带她们上楼吗,先生?”比德突然紧张地问。
“是的,我想我必须带她们上去。”桑戴克肯定地说。
“那么我得先把实验室收拾一下。”比德说。
很显然,比德对男女双方的工作环境的不同要求很了解。
“刚才你说的,那个吉伯尔小姐很想知道我们对这起案子的看法?”酒足饭饱后的桑戴克问道。
“是的。”我回答道。我已经尽我的记忆将我们两人的对话重复了一次。
“不得不承认,你的回答十分谨慎且圆滑,”桑戴克感叹道,“也的确要这样回答。我们绝不能自掀底牌,如果让苏格兰场的人知道我们的行动,那么就等于公告于全世界。但是我们知道他们的王牌,所以我们可以以此来安排我们的策略,总之就是不要让对方知道我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怎么把警方说得像敌人一样,今天早上我也发现‘场内’的人把你也看成是对手,这真让人感到惊讶。他们的责任是将真凶找出来,而不是给某个特定的人定罪啊!”
“从理论上讲是这样的,”桑戴克回答道,“但是实际上却又是另一回事了。当警方逮捕某个人以后,他们便会竭尽全力地为这个人定罪,即使这个人是无辜的,那也只是他自己的事,与警方无关,他只能自己证明。这是一个不健康的系统,因为警方的绩效是以定罪数量的多少来衡量的,所以这使警方以定罪为中心任务,而且这种情形还与法定程序相互呼应。另一方面,律师所做的工作也不是专业性的研讨或致力追求真相,他们只是不择手段地制造一个特别的案例,并不在乎事实真相是什么样的。这就使律师和技术证人之间产生分歧,彼此总是无法了解对方的观点。好了,不说这些了,已经7点半了,我想比德会把这屋子收拾一下的,好让我们的访客耳目一新。”
“我发现你并不怎么使用你的办公室?”我问道。
“是的,几乎不用,顶多从那里拿出一些存放很久的文件、文具。在办公室里聊天没什么意思,而且工作上往来的对象大多是熟识的律师或顾问,不必那么注重形式。”
此时寺院的钟正好敲了八下。桑戴克要求我去把外门打开,当我把门打开后,门外台阶上便传来一阵脚步声。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等待的两位访客,然后我便带着她们进入了屋中。
“好高兴认识你,”霍比太太在我引见主人后说,“我从朱丽叶那儿听到了许多关于你的事……”
朱丽叶注意到我眼神中流露出的一抹调皮的警告之意后,抗议道:“亲爱的伯母,你这样说会给桑戴克医师造成一个错误的印象的。我只告诉过你那天我突然造访,却受到这两位先生的热切招待和重视。”
“我记得你不是那样说的,亲爱的,”霍比太太争辩道,“但是我想这不重要。”
“不管怎么样,感谢吉伯尔小姐对我们的善意,”桑戴克笑着说,同时看了一眼吉伯尔小姐,此时的吉伯尔小姐脸上已经露出了羞怯的笑容,“我们非常感激二位不嫌麻烦特地过来帮助我们。”
“怎么会麻烦呢,我们十分乐意。”
霍比太太就像石子丢进水里,激起无止境的涟漪一样,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话来。在她说话时,桑戴克目不转睛地盯着挂在霍比太太手腕上的手提包。
“那个指纹模是不是在你的手提包里?”吉伯尔小姐呼应着桑戴克沉默的企求说道。
“当然,亲爱的,”霍比太太回答道,“你是看着我放进去的,傻孩子,难道你认为我会把它拿出来又放到别的地方去了吗?
虽然这种手提包不安全,但是我敢肯定地说它比皮夹安全,虽然现在皮夹好像变成了一种流行,可是我认为那些小偷或抢匪坏蛋真的很容易就能把它抢走。我认识一位女士——莫瑞太太,朱丽叶,你也认识她的——喔,不,不是莫瑞太太,那是另外一件事了。是什么太太,什么太太呢?我的天,我怎么这么笨啊!她到底姓什么?你能不能帮我想想,朱丽叶?你一定记得她。她经常拜访哈林·约翰逊一家,大概就是当中的一个,你知道……”
“还是把那个指纹模拿出来给桑戴克医师看一看吧!”吉伯尔小姐插话道。
“喔,当然了,亲爱的,这是我们来的目的。”
霍比太太的脸上带着一副受伤的表情,把那个小包轻轻地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到桌子上。其中包括一条蕾丝手帕、一个小钱包、一张卡片、一个胭脂盒、一张访客清单。突然霍比太太停了下来,奇怪地看着吉伯尔小姐说:
“我想起来她姓什么啦!”霍比太太惊喜地大叫道,“她是高契——是高契太太,是那个谁的小姨子……”
这时,吉伯尔小姐不耐烦地将手伸进提包里,取出一个用记事本夹着的小包裹,上面还用丝线捆着。
“谢谢。”桑戴克说。
当霍比太太准备接过这个小包裹时,桑戴克已经伸出手将它拿了过来,把丝线剪掉,从包装纸中取出一个红皮的小本子,上面印着“指纹模”三个字。桑戴克仔细地察看着,而霍比太太则站起来走到他身旁。
“这个是,”当桑戴克翻开第一页时,霍比太太说,“柯利太太的拇指印,她不是我们的亲戚。你看,上面有一个小小的污点,柯利太太说当时诺柏正好碰到了她的手,但是我不相信诺柏会这样做,而且他也向我保证过他没有,并且你知道——”
“哈!这就是我们要找的。”桑戴克突然兴奋地插话道。对于霍比太太漫无边际的说明,他根本不加理会,只是认真地翻阅本子。“虽然制作指印的过程很粗糙,可是庆幸的是它仍然不失为一个清晰的指印。”
桑戴克将放在壁炉架上的放大镜取下来。我从他那副对指印仔细察看时的急切神情,推测出他一定是想在这个指印中寻找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我几乎确定我这位朋友已经找到了他想得到的东西。虽然他很平静地将放大镜慢条斯理地挂回到壁炉架上,而且一句话不说,但是我看到了他眼中流露出满意的光芒,他的脸上也泛着兴奋的红潮。他的这副冷静下,压抑着无法掩饰的胜利喜悦。
“您能把这个本子留给我吗,霍比太太?”桑戴克打断了她那漫无边际的唠叨,“它可以作为一个很有用的证据,为谨慎起见,请你和吉伯尔小姐在这页上签上名字,以免将来有人怀疑这个本子在离开你后,被人动了手脚。”
“你这样想真是不应该啊!”
霍比太太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说着令人烦躁的话了,但是当桑戴克将笔递到她手上时,她很自然地签下了名字,又把笔交给了吉伯尔小姐,她也在霍比太太的名字下方签了字。
“现在,”桑戴克说,“我们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把这张图放大。虽然现在还不着急做,但是早晚都要做,而且我的助手已经将所有的器具都准备好了,如果二位没有什么意见的话,那么我们现在就开始。”
对于他的这个提议,两位女士欣然同意,甚至很好奇我们下一步具体的行动。于是我们便一起上了二楼——那里可是天才比德的王国。
我是第一次来到这个神秘的王国,我发现自己同身边这两位女士一样,对这里充满了好奇。我们进入的第一个房间很显然是一个工作室,因为里面放着一张很小的木工工作台、一张金属工作台、一具车床,还有很多我根本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机械器具;这个地方很干净,看上去倒不像工作室了。桑戴克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当他的目光扫过干净的工作台和地板时,他的嘴角微微向上翘了一下。
从这个房间穿过去就是实验室。实验室被分成两部分。一边供化学实验用,墙上钉着放试剂的架子,实验台上整整齐齐地摆满了烧瓶、蒸馏器等设备。而另一边则放着一套巨型且复杂的摄影设备,相机前端的镜头还被固定着,镜头的两边还接出两把平行的指标尺,在指标尺中间还有一个像书架一样的架子。
当桑戴克向我们解说这些器材时,比德正将指纹模固定在架子上。
“你们看,”桑戴克说,“我经常要检查一些支票、签名,还有其他有争议的文件。以我这双明察秋毫的眼睛,再配上这个放大镜,什么重要的细节我都能检查出来,但是我不能将这双眼睛借给法官或陪审员,所以只能给他们一张放大的照片,让他们用它和原件做比对验证,这样就方便多了。小东西被放大后,常常会暴露出我们意想不到的特征来。举个例子来说,你一定看到过许多邮票,可是你是否留意过一便士邮票的上方角落有一些小白点呢?还有花冠两侧的观叶植物,都是不同的?”
吉伯尔小姐点点头,承认自己从未注意过这些。
“我想没有几个人会注意到这些,除了集邮的人。”桑戴克继续说道,“但是现在我们只要看一眼这种被放大的图,就会发现许多原本被我们忽略的细节,你想不注意它们都不行。”
桑戴克一边说着,一边从抽屉里将一张八寸长的邮票放大图取了出来。
女士们在看到那张被放大的杰作时惊讶不已,比德倒是很自然地继续工作。此时的指纹模已经被固定在架子上了,一道强烈的光芒从一盏白炽灯中放射出来,又透过抛物线状的反射器,将光线聚焦在指纹模上。照相机则沿着指标尺被拉到了一个适当的距离处。
“上面这些数字是什么意思啊?”吉伯尔小姐指着指标尺上的刻度好奇地问。
“噢。这些只是放大或缩小的倍数,”桑戴克解释道,“当指标指在0刻度的地方时,表示相片上的东西与原物体大小相同;当指标指在比方说‘4x’的地方,那么就表示宽和长都被放大四倍。你看,它现在就指在了‘8x’的地方,所以我们拍的这张照片的长和宽就是原来指印的八倍。”
这时比德已经将相机的焦距调好了,我们从银幕上看到了被放大的图。然后我们暂时退到了另一间用来做微生物实验的小屋里,比德则继续留在他的实验室冲洗照片。过了一会儿,比德小心翼翼地将一张湿透的底片拿了过来,底片上呈现着一个丑怪的大拇指印的透明纹路。
桑戴克马上接过急切地仔细察看着,不时点点头表示满意,然后告诉霍比太太,她们这次到这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十分感谢她们的帮助。
“我很高兴来这一趟。”吉伯尔小姐笑着对我说。此时我们已经缓步走在米契法院附近的小路上,霍比太太和桑戴克则走在前面。“我也很高兴能够看到那些奇异的设备。它们使我真正感受到这起案子的进展,我不得不承认桑戴克医师的确有一些看法。我的希望之火又被燃起了。”
“我和你有同样的感觉,”我回答道,“虽然我现在还不是真正了解其中的奥秘,但是我认为如果没有什么重大的理由使他信心百倍,我想他应该不会在这件案子上花这么多时间和精力。”
“谢谢你这么说,”吉伯尔小姐温柔地看着我说,“如果可以,你愿意再告诉我一点好消息的,是吗?”
她用那种期盼的神情望着我,令人爱怜,我的内心很矛盾,好像马上就要背叛桑戴克一样。
好在我所知道的东西不多。当我们走到旗舰街时,霍比太太早已坐在马车里了。吉伯尔小姐在上马车前把手伸向我,我向她保证,有机会我会前去拜访她的——这时我的心里有一个声音驱使着我,一定要去拜访她。
“你好像和你那位美丽的女士很亲密,”当我们往回走的时候,桑戴克尖刻地说,“里维斯,你对她就好像一条曲意奉迎的狗。”
“但是她非常坦诚,而且是一个很容易相处的人。”我反驳道。
“你说得没错,她是一个聪明的好女孩,而且还很漂亮。但是我想我不需要提醒你把眼睛放亮吧?”
“我不会乘虚而入,夺人所爱的!”我有些愤怒。
“我想你也不会,因为那是眼科医师的事儿。但是,你确定吉伯尔小姐的心倾向于诺柏·霍比吗?”
“这个我不确定。”我回答道。
“这件事值得好好探究一下。”桑戴克点点头说,然后便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