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寒一动不动,时不时发出一声半点鼾声,似乎睡得极熟。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凌靖雪语调平静:“徐二公子有‘武太白’之称,一来赞赏公子文治武功,二则比喻酒量过人。李白酒醉尚能吟,公子浅浅几盅就不省人事,未免坠了徐家的威名。”
她语气笃定,再装下去也没意思,徐寒身子一转,眸光清冷而明亮,正正对上她落寞的眼眸。他故意视而不见,懒洋洋伸展身子,毫无羞愧之意,反勾唇笑道:“其实这样对你我都好,公主何必非要戳穿?”
新婚之夜自然要圆房,他故意装醉无非是不想碰她罢了。凌靖雪不是不明白,也曾犹豫顺着他搭的台阶演戏,终究过不了心里的坎。她是个女人,大婚之夜被夫君嫌弃,还有何颜面在徐家立足?
在宫中多被人厌弃她都忍了,没想到嫁进徐府第一日,徐寒便给了她这样一个难堪。夫唱妇随、举案齐眉的幻想瞬间被击得粉碎,她只觉心痛如绞,却流不下半滴眼泪。不愿让他看出端倪,她垂下眸子,一字一句问:“为什么?”
徐寒看她伤心却努力撑着的模样,一瞬间不禁后悔自己的冷漠。再想到泪光楚楚的方五娘、忧心忡忡的徐庭仪,硬了心肠,粗声道:“公主运筹帷幄,难道不知微臣心有所属?微臣虽然不才,亦非薄情寡性之人。”
字字落在凌靖雪心上,仿佛一块块大石骤然落下,激起千层巨浪不休。原以为徐府怀疑她是奸细才冷淡以对,谁知还有这么一层!新婚之夜,夫君坦诚相告情之所钟,将她置于何地?她怔怔出神,震惊伤感渐渐化成一个苦涩的笑容。
如果换成方五娘,一定会大哭崩溃,梨花带雨发泄心中的愤懑。徐寒没想到凌靖雪从头到尾只是静静地坐着,面上无悲无喜,仿佛一具失去了感情的躯壳。
坚忍冷静、城府深沉,徐寒暗暗给她下了评断。这样的女子,莫说寻常妇孺,男子也未必看得透她的心机,可怕甚至可怖。她眉目越静,他心肠越狠,索性打破沉寂,将皮球踢给她:“现下这般,公主打算如何收场?”
说得好像是她不对,他给她一条退路,偏偏她不知好歹地堵死了。他抱着看热闹的心思调侃,仿佛一切与他无关。羞耻难堪只是她一人的事,凌靖雪彻底明白了他对她的厌恶。但她不明白,只见过一面,他们怎会弄成这样?
早知如此,索性让他装下去倒好了。她低低叹了口气,是自己想得简单了。以为他怕她端着公主架子不肯低头,试探虚实而已。结果她先低了头,摆出求他圆房的态度,却被他一个心有所属伤得体无完肤。
“其实妾身小月未竟,既然如此,驸马早点歇息吧。”凌靖雪尽量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不忍气吞声,难道让她扯了徐寒衣裳圆房么。她身心俱疲,只求早点熬过今日。未来不知还有多少艰难困苦,她不禁微微颤抖。
应变倒快!徐寒一歪身靠在大红弹墨鸳鸯迎枕上,好似松了口气,眼中满是戏谑:“娘子何不早说?倒让为夫好一阵担心。”
她一退再退,他却步步紧逼。洞房花烛之夜,不看着她痛哭流涕、遍体鳞伤,难道他真的不肯罢休?到底她做错了什么?是可忍孰不可忍!凌靖雪一扬脖,苦涩的泪水直往心里倒灌,换上坚强潇洒的笑容:“驸马真是怜香惜玉。本来妾身还不好意思说,如今看来倒是妾身见外了。”
徐寒看她故作坚强正看得有趣,忽听口气有变,警惕地扬起眉:“什么?”
凌靖雪展臂探到他靠着的迎枕下,出来手里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其实匕首藏在她的衣袖里,只是个小玩具。她巧笑嫣然,故意煞他的锐气,姿态娴熟转着匕首:“请驸马伸出右手食指,闭上眼睛。”
哪有人在床上藏匕首的!她动作太快,徐寒一时没看清楚,不由沉了脸:“还请公主自重。新床暗藏刀剑,传出去恐怕不好听吧。”
凌靖雪撇撇嘴:“堂堂将军,连小孩儿家的匕首也害怕么?”
徐寒诧异地瞪大眼睛,定定望了她好一阵子,方才表情绝望、一言不发,转瞬间怎换了一副脸孔?他不知道她在宫里过的是怎样的日子,装模作样对她而言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只觉此女子城府深得恐怖。
她隔着衣袖扯住他的手腕,徐寒没料到她突然动手,只觉寒光一闪,指尖阵阵疼痛,再看时已然鲜血淋漓,不禁勃然变色。
她却面不改色拉过床上的素帕,顺着血流的方向,端端正正接了三滴,嫣然一笑:“成了,多谢驸马体谅!”边说边用自己的手帕为他包扎。
她有自己的骄傲,得不到他的爱,至少不能让他看不起。公主的尊严,或许是她目前唯一拥有的武器、最后的遮羞布。
徐寒不是不知道落红的重要,却被她的自作主张所激怒。一把扯掉止血帕子,沉着脸粗声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身为公主怎能失礼至此?”
“若说失礼,妾身倒想问问驸马,以何为礼?”凌靖雪目光凌厉,毫不畏惧迎上,声色清越激昂:“子曰:齐家治国平天下。驸马不敬妻子,何以齐家?不敬公主,何以治国?惦记儿女私情,何以平天下?”
徐寒武将出身,不善言辞,被她一问顿时讷讷无言,表情越发愤懑。
反正已经闹开了,索性趁热打铁,挽回几分颜面,凌靖雪语气一顿,嘲讽之意更足:“且不论身份,我至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难道驸马不能委屈一下?天下传言徐家公子风度翩翩,竟是个只会欺凌女流之辈的野蛮男子?”
两人目光相接,她从他眼中看到了愤怒、不安、斗志,甚至稍纵即逝的钦佩。她一阵失神,所谓的婚姻生活,就要这样开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