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黛玉两双眼睛原本便哭成了核桃,如今却是肿的骇人。红里透着淤青,黑紫色的絮状物点点渗透。素手摸摸鼓着的眼睛,哽咽道:“外祖母……”
老太太仔细看去,肿胀里清晰可见细细的针眼儿,黑黢黢的想是给什么东西扎了。老人家究竟是见多识广的,不觉唬的直搂着黛玉落泪,怒道:“下作的东西!今儿清早玉儿出去之后都谁去过碧纱窗里!”
紫鹃春纤儿两个急匆匆赶来,却看着黛玉哭的甚是压抑,渐渐只趴在老太太怀里低低啜泣,雪雁竟是呆呆的立在一边不知所措。倏尔,紫鹃春纤儿竟是心有灵犀般忽然转身再度出去,齐齐的奔了外面而去。门上的婆子们也拦不住,她两个直冲去见了太子与北静郡王。
“太子,王爷!姑娘她……姑娘她……”紫鹃上气不接下气,竟是口不能言。
却是春纤儿仍旧沉稳,上前悄声道:“林姑娘不知何故,眼睛周边竟是有中毒的症状。还请太子速速带姑娘回宫,或者将孙御医请来吧!”
言语虽轻,分量却是极重的。这一句,竟是让素来冷面刚硬的水溶不觉变色,面容苍白的没了血色。不觉晃悠悠的扶上太子。那秦国宝心中担忧,急道:“好好儿的在家里,怎么会中毒的!”
说着,却便要迈步进去。姑娘家的名声重要,还是性命重要!秦国宝顾不得人阻拦,已经是怒气冲冲的闯了进去。原来水溶将薛蟠放走之后,门上的人并不曾认出他两个的身份。此时见状,便齐齐的拦住。
秦国宝冷哼一声,竟是定了心神,手无寸铁的便与那些个家丁搏斗,何曾还是那个给薛蟠擒住丝毫动弹不得的懦弱公子哥儿。三两下便将门上的人全打趴下了,水溶大是惊异。再不知这看似天真散漫无所事事的太子,竟是深藏不露的。却也顾不得多想,焦急的喊道:“太子,住手!请太子速速带林姑娘回宫,小王这便去寻孙百味,咱们一刻后宫里见!”
秦国宝闻言大惭,忽而恢复了乖巧讨喜的神色,淡然道:“春纤儿姐姐,请引路!”
那些门人小厮听着人家太子北静郡王都叫了出来,哪里还敢阻拦!水溶策马疾驰,这边秦国宝迈开大步冷着一张脸便进去。里面,雪雁竟是与黛玉在抱头哭泣。此情此景,秦国宝不由的怔住。
心中暗恨:这是贾家,是那贾元春的娘家,她那样比母亲还温和慈爱善良的人,竟然有着这么狗仗人势胡乱作为的娘家人!一丝阴霾从眼中划过,抬头却见黛玉由雪雁扶着向一个清秀好看的少年走去,不觉顿住,侧耳倾听。
女子走的不甚稳重,好似风中柳枝蹁跹,柔柔的惹人喜爱也招人心疼。惨白的脸上泪珠儿滚落,眼中全是浓的化不开的哀怨。却见她由着丫鬟扶着站在少年面前,轻启朱唇,笑的凄然,“宝玉,那蜘蛛是何人放的?”
少年俊脸通红,呼吸一窒,低头不语。
“好,好个宝二爷!”女子轻轻仰脸望天,清泪沿着肿胀的眼角流下。长舒口气,满是凄凉意。“宝玉,我再问你,那绛珠果真是你拿给薛姑娘的么?”
这般陌生的称呼,却将宝玉说的面上满是怔忪。仍是低头,颤声道:“妹妹,我……是我拿给宝姐姐的!”
瞬间,众人都是屏息不语。女子娇俏的容颜忽然红润起来,不住的咳嗽道:“很好……”
恍若隔世般,女子忍住了咳嗽,小手紧紧攥的丫鬟的手满是淤青。继而抬起蓄满泪水的眸子,只恨那眸子浑浊的盛满失望伤心,蓄满几多苦楚。“宝玉,很好!”
满是悲戚的转身,遥遥相老太太施礼轻笑道:“外祖母,玉儿的眼真的很疼,玉儿的心真的很痛……”
说着,雪雁已是支持不住,任黛玉慢慢滑落。慌的老太太颤颤巍巍的奔过来,宝玉只一味的发呆,却是角门外的秦国宝伸手敏捷,已然将黛玉抱在怀中。
冷冷的扫过众人,但见老太太与太太们皆是神色一凛,慌忙跪下,山呼,“参见太子,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秦国宝是当今天子膝下唯一的皇子,地位尊崇不说,更是多少王公贵族和大臣们心眼里的宝贝。那些命妇每每进宫,都是要专程给太子殿下问安的,如今忽见秦国宝在自家出现,如何能不受宠若惊!当真的是惊啊!
若说贾府本该和太子关系极好的,明面上元春看着他长大,待他极好。暗中,贾家又是竭力帮助忠顺王爷保着太子,这般千丝万缕,如何能差了?却怎生能瞧不见秦国宝眼中的愤恨,兀自拦腰抱了黛玉鄙夷的看着地下跪着的一群人。
蓦然转身,瞧向不知所措的宝玉。紫红的嘴唇轻扬,胖脸竟也笑如花,轻声道:“亏得北静郡王还赏识你,什么破玉,分明是快顽固不化的石头!”
心心念念的林妹妹已然如此,还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的助纣为孽。深墙大院的,他莫不是真的不知道,那毒蜘蛛定是有人成心要害妹妹?她竟然看着妹妹受着身心折磨,还只能发呆?
不待宝玉有所反应,秦国宝已然抱着黛玉向外走,春纤儿忙忙的从怀中掏出一枚长娟,近前将黛玉的眼睛蒙上,在脑后轻轻打了个结。角门出,秦国宝仍是顿住,却是头也不回道:“日落之前,将放毒蜘蛛的人送到霄淑殿,否则莫要怪本太子无情!”
这般雷厉风行,竟不是从前顽皮的净想逃出宫去的太子!老太太心中不觉颤抖,鸳鸯瞧着那神色不对,忙上前扶起。王夫人等却是不敢起身。老太太凛然的转身,瞧着身后低头俯首的众人,不觉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铁青道:“老二媳妇,随我屋里去,其他人暂且都跪在这里!”
这满院子的,总不会所有的人都参与了此事,更何况也未必便在其中。奈何老太太心中悲愤,也只有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了!既是谁也不肯认下,只有都陪着跪着解恨了!
荣喜堂,鸳鸯将门窗关紧,才坐到门外台阶上守着。眼瞅着这些太太小姐的与丫鬟跪在一起,人人自危。想来,怕是担忧那罪责不定什么时候就落在自己头上呢!嫣然一笑,对上熙凤疑惑的眸子,不觉眨眨眼。琏二奶奶是个讨老太太喜欢的,却究竟也不如林姑娘和老太太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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霄淑殿,身着龙袍的皇上焦躁的转悠了不知多少圈。太监宫女皆是大气也不敢出。殿外,栖凤宫的一众小太监小宫女闻讯匆匆跑来,气喘吁吁的跪在台阶下面,默默念叨。一个个神态虔诚的为黛玉祈福,只看着日头缓缓的将要坠落下去。
“禀皇上,贵妃娘娘,荣国府老太君求见!”门外小太监胆战心惊的躬身说道。
皇帝秦承乾挑眉看一眼太子,淡淡道:“宣她进来!”说完,自己却是转身进了里面的寝殿。
果然,秦国宝早已满脸怒气,常日里清澈安静的眸子全是熊熊烈火。牙关紧咬,却兀自强压下去,向容德贵妃笑道:“母妃,国宝说的可是要她们日落之前将人交出来!”
容德贵妃陈林妹站在殿前,面色给天边红云映照的好似一尊菩萨,含着仿佛能普度众生的笑容,却又遥不可及。柔声道:“既然公主已经受伤,惩治恶人也不急在这一时三刻!”
秦国宝不禁懊恼:母妃最是心慈手软,善良的叫人无可奈何!若不是皇上没有揭破自己的可疑身世,他一如既往的有这太子的身份在,便是水妃木妃贤良,也难以逃脱那些小妃子的陷害!竟是这样时刻,还不紧不慢的,黛玉可是自己的结拜妹妹呢!却不能入母妃那般不在意……
秦国宝心中思量,却不知向来淡漠隐忍惯了陈林妹,心中已然翻江倒海!方才趁着黛玉昏迷,将她扶上卧榻的时候,她已经查看过了,那右肩之上的蝴蝶印记,丝毫不错便是自己的手笔!那可是她失落多年的女儿,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如今,虽是不能相认,但这仇她如何能轻易饶恕!
史老太君的身后跟着颓丧的宝玉,到了殿前,瞧着阵势竟是不容自己进殿去参拜的。老太太本就忐忑的心,不觉更是忧心,身后悄悄的拽拽宝玉,方才领着宝玉规规矩矩的叩头请安。而后,便四平八稳的跪好了,满是风霜的脸颊全是愧疚,带着哀音道:“臣妾参见娘娘,参将太子殿下!”
身后的宝玉,却是呆呆的不说话。
殿宇巍峨,陈林妹一言不发的凝视着下面的两人。到底是秦国宝憋不住,冷声道:“老太君,本太子要你带的人呢,莫非就是他么?”
胖胖的小手一指,唬的宝玉浑身轻颤,一抖一抖的甚是可怜。更兼那脸色苍白,偷偷瞥一眼廊后隐藏的水溶,又不敢开口说话。
老太太忙道:“太子,老身却是带了孙儿来谢罪的!都怪老身太宠了他,竟使他身边的丫头嫉妒成性,才要下手害我那苦命的外孙女儿!”
言罢一叠儿的心肝儿肉的哭起来,“那蹄子知道这事儿干系大了,已然畏罪自杀了!”
听罢,陈林妹与秦国宝皆是不可思议的瞧着宫门外,果然见着有小厮抬着木板,上面用黑幕蒙着,瞧着下面的人却是没了气息的。顾不得多问,太子张臂施展轻功般飘渺飞向宫门。殿外上上下下足有百人,皆是惊骇的盯着太子,无不是张口结舌的不敢说话。
掀开黑布,露出一个脸色惨白的丫鬟面容,那神情更是吓人。秦国宝心中恶心,忽地重新将黑布盖好,转头打量起了史老太君。从容的走回荣的贵妃身边,淡淡道:“那丫鬟才死了不足半个时辰……”
陈林妹干涩的笑笑,不置可否。只目不斜视的瞧着史老太君,忽然笑道:“老太君,你方才说那丫头为何毒害林姑娘?”
怕的是宫中的人不问情由,既然要问便没有解释不清的事儿。老太太已是心中高兴,却叹息道:“请恕臣妾管教无方之罪!那丫头乃是儿媳妇的贴身丫头,因媳妇早说过要将这丫头赐给孙儿做房里的人。孰料外孙女儿与孙儿最是相好,这丫头便心中嫉妒,惹出这样的祸事!因知道太子爷亲问此事,才留下谢罪之语,投井自尽了!”
秦国宝亲自走下去,接过史老太君手中的字条。那字迹却笨拙的很,写的是:毒蜘蛛是我放的,奴婢不能连累主子们,唯有以死谢罪!金钏儿跪安!
陈林妹眼中笑意渐盛,朗声道:“既是凶手已经死了,本宫也不愿深究了。老太君,请回吧!”
老太太眉头一舒,却是磕头道:“求娘娘叫臣妾看看我那外孙女儿,让臣妾领外孙女回家吧!”
恳切之言,哀戚之音,饶是那些见惯宫中风云变幻的太监宫女也不觉动容。为着里面的那位姑娘,不单皇上和贵妃娘娘忧心,便是太子与宫外的冷面王爷都这般慌张,人家亲眷这般大恸也是人之常情!
“御医诊过了,林姑娘已全然失明,如今什么都看不见了!”陈林妹说的甚是轻巧,那目光却看着史老太君毛骨悚然。“因此,看不看的也是一样。嫣然,我们进去!”
身后的大侍女扶了容德贵妃进去,竟是连太子祈求的眼神也不理会。秦国宝大为光火的甩甩手,怒道:“还不快滚走!今日不追究,并不是就此便宜了你们!让这假宝玉回去闭门思过!”
青君跪在人群后,瞧着史老太君等退下了,才小心翼翼的上前求秦国宝道:“太子殿下,求求您放奴婢们进去吧!奴婢们才送走公主,公主却这样回来了,奴婢们实在……”
国宝也是懊恼,知道这几个宫女对黛玉的忠心,便引着她们进去。
大殿之中,浓浓的药香佛面。竟是孙百味亲自的在熬制汤药,原来黛玉给那毒蜘蛛扎到了眼周,眼睛竟是无药可救了。如今,毒素在体内流转,已然隐隐有侵入耳内的迹象。人人皆是满心忧虑,这仙女儿似的姑娘,那么美丽的眼睛竟是再也看不到了,何其不幸!
床榻上,黛玉心念一动,淡淡笑道:“青君青莲青叶青衣,你们都来了么?”
那轻微细碎的脚步声,竟是给黛玉听的一清二楚,不觉脱口而出。殿中的悲凉实在太过沉重,而今却亦不知该如何面对皇上和陈贵妃,便只得去寻了别人说话。倘若自己还能坦然面对失明的日子,想必他们也能宽慰不是?
青字的宫女们禁不住扑在黛玉身前,个个的泪流满面,却压抑着低低啜泣。瞧如今,巍巍宫殿惶惶天朝,长乐无忧公主却偏偏受此大难,如花似玉的姑娘竟失去了那最是讨人喜爱的眼睛。黑纱之下的双眸,想必黯然无光中一定是蓄满了泪的。
“老太太可是带着宝玉来的?”黛玉小手轻颤,躲开陈林妹的掌心,转而问道。
陈林妹心中一凉,却含泪笑道:“是啊,她还找出了那个害公主的凶手,只可惜凶手已经跳水身亡了!不然,本宫一定要……”
说着,却瞧黛玉的没有血色的嘴唇不住颤动,才停住了原话。轻笑道:“既是死了,也是一了百了的!玉儿你心底纯善,本宫自然不能拂了玉儿的心意。”
黛玉心中,却宛然出现宝玉跪在大殿下的模样儿。那样美如软玉的少年,心思单纯似洁白无暇的白莲。婷婷屹立与碧波之上,身下却是无尽的污泥。她自是不信一个婢女能有这般胆色来害自己,即便是有这般胆色,又何来的毒蜘蛛!那毒蜘蛛,便是孙御医也只在医书之中见过,从不曾遇到过!幸而当时自己还算警觉,只让它沾到了面上几丝,如若不然,却不知该是如何后果!
一阵心寒,手指不觉冰凉。努力的仰头,却仍是看不到众人。自从皇上说过孙御医治不好自己的眼便要他全家性命的话后,至此竟是再没有说话。那种无声的关心惦念,竟是叫黛玉心头一酸。
姑苏,那是生她养她的故乡,父母一直也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如今,怎么忽然竟成了皇室的公主,而不是那个因为金皇后喜欢才认下的义女?百感交集中,豁然灵光一闪,父亲也曾说过,那癞头和尚说自己两度投身林家,却两度给歹人所害,才可怜的自己,给了自己一幅别人的皮囊!莫不是,那癞头和尚此番作为别有深意,竟是应在了皇上奇异的梦上?
双眼不可视物,心却更加清明,将事事看透。若是果然如此,自己可不能再逃避与皇家的关联了。父亲母亲已经仙去,又何尝不该替这副皮囊去孝顺一番她的爹娘?
将自己的心意揣摩的明白了,黛玉倏尔牵过仍是试图握住自己的手。轻笑道:“娘娘,皇上,黛玉想请求皇上立刻下一道圣旨给荣国府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