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似北方山脉巍峨高耸,这寒山清秀可人,叫人见之生情。从前听闻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此来姑苏,本为听闻大理国父枯荣大师游幸至此,特特的赶来拜师。却亦有公务一件,来传达皇上对前科探花林如海的重用之意。心中着实悲伤彷徨,便不敢早早的去拜访。
这旧情却要说到二十年前去。那是斯人年少轻狂,却也不愿意沾染皇家纷扰。奈何父皇垂爱,时常便召在身边。兄弟四个,唯有与皇后之子秦承乾最是契合。
那已经不是少年懵懂,却是对人世浮华厌烦之时。似乎是春暖花开时,杨柳青青江水平,斯人去往太子府赏春色。谁期会有佳丽等在那里相会才,从此痴缠一声,梦中也是百转千回不能忘怀。
当时是,湖边听闻一曲,不觉踯躅难行,暗暗思量: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闻?
风荷小筑,美人成群。如蝶恋花般飞在百花丛中,穿行杨柳岸上,唯有小筑之中端坐的背影用心抚琴。湖上袅袅烟气氤氲,燕子时高时低,搅起清波无数。琴音纯净,仿若那碧波荡漾,远远听来只觉得凄婉萧瑟而魂牵梦萦。心中回味,不免为这荡气回肠的回音感知何为心旷神怡。
有小丫鬟相随着走过,瞧着发呆的秦承乾弯腰施礼。那领头的丫鬟末了回头笑道:“三皇子,抚琴的姑娘乃是太子府上女眷的老师贾女史!”
语罢,一群女孩儿便窃笑着向风荷小筑而去。独留斯人呆呆发痴,禁闭的心门慢慢融入那醉人的琴音,渐渐软化。
秦承乾不觉一呆,继而展颜欢笑。迈开步子便向回走,直奔太子的书房。秦承乾正为一卷经书发狂,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恰巧撞进来了秦承芳,十分开怀的拉住三哥问东问西。冷汗涔涔而下,唬的太子以为秦承芳旧疾复发,不堪忍受自己这般的要他劳心。
太子不觉皱眉叹道:“可惜贾女史是个女子,不然我也可以和她一同探讨这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当真是人生乐事啊!”
照秦承芳平日里的作风,必定要取笑太子一番,年纪轻轻却满心的经济学问,一心一意将心思放在治国平天下上,便是对那结发的爱妻也没有如此用情。
这太子一心喜欢东平王府家的女儿金湘玉,跟皇后闹了许久才娶到了府上。那些姬妾成群不过都是糊弄人的表相,暗地里除却不得不宠幸的郡王府的女儿,他可是从不招惹其他女子的。为着皇子子嗣,金湘玉威逼恐吓也不管用,直把那金湘玉弄的头疼。
斯人却淡定异常,只为心中有事,并不打趣太子。只故作颓然的坐下,沉声问道:“贾女史,我怎么不知道府上有这么个人?”
“说来只怕三哥也听说过的,这贾女史正是荣国府里的三小姐,人称大秦第一才女兼第一美人的。相貌自不必说,这才学却实在叫人敬佩……”太子满心喜欢,却不自觉的微微摇头道:“父皇前儿才下旨送来的。只是可惜脾性实在怪,和女眷们在一处十分和气,见到我便凶的不像样子!”
秦承芳不觉心花怒放,凑上来笑道:“太子老弟,既是如此,可否放贾女史跟我回府?”
心中深爱金湘玉,只是那一身圣洁光辉的贾敏,竟也是能让他怦然心动。秦承乾感觉到心中的醋意,不觉十分惶恐,竟是暗暗的骂起自己。原以为自己与湘玉乃是天生一对,再没有人能比拟的幸福。却竟是禁不得身边美人被人觊觎,忽而沉痛起来。
思虑再三,却不能违背自己对湘玉的情意。人生难得相知心,若是承芳能对贾敏真情相待,却比自己日日忍受心中煎熬要好许多。脸上初时阴晴不定,及至想的明白,才沉声道:“难得三哥动了凡心,我自己是没有意见的。只是贾女史乃是父皇下了旨送来的,如何是说送便送人的?况且,这贾女史十分冷傲,若是三哥不能以礼相待,却是会弄巧成拙的!”
似有所动,秦承芳不住的点点头,略显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也顾不得胡乱说些应景的话,匆匆就出去了。心中忖度许多,还是决定用心换取伊人之心。曾闻女子常言“但愿君心似我心”,能弹出那样纯净的曲子,其心灵定然也是光风霁月!
再度步到方才的地儿,遥望风荷小筑,如今只剩下那抚琴女子,清瘦的背影动情的琴音。不觉从袖中取出玉笛,细细的吹奏起来。清亮的笛音,恰是这春色满园的写照。阳春白雪之曲吹罢还有余音袅袅,更与那琴音交相辉映,竟是叫人想起琴瑟和谐的话。
曲终,人醒,花如旧。
风荷小筑的女子蓦然转身,向笛音的方向瞧去。却被花树挡住,不觉蹙眉俯首,缓缓站起身来。花树之后,秦承芳瞧着的确没有闲杂的人,才悠悠转了出去,将玉笛擎在手中,恭恭敬敬的作揖道:“姑娘琴艺绝顶,在下佩服!”
那女子冷冷的背对着他,自觉给男人偷窥,似是受了奇耻大辱般,便轻走几步,想要跳入水中自我了断。只那双眼睛苦涩不能言,实在是不知如何能逃出牢笼,更不知逃出这牢笼又何去何从!
尚未抬步,却给那男子转到她面前。瞧着那温和清澈的眼眸,也不忍他搭上谋害的罪名,不觉怔住。一个是妙龄女儿,才貌双全,一个青年才俊,龙子皇孙。女子心中轻颤,把握不住便向水面倒去,却给男子打横揽过,四目相对,脉脉生情。
羞涩的挣出身来,无意的扫扫桃色的裙裾。俏脸转红,低头施礼便要逃走。却给那人转到身前,将琴艺恭维一番。听在心中不觉莞尔,更兼这男子的笛声确实好听,仿佛翠谷中的黄莺,无忧无虑却也寂寥。隐隐之中,似是在倾诉爱慕。那个女子听了能不动心,却奈何如今的身份却是太子府中的女史,与世永隔般的无奈。
从此后,这二人便经常偶遇,却皆不愿意挑明互相的身份。虽不是说郎情妾意的男女私话,相谈甚欢的样子却叫多少羡慕。这情形,贾敏一直珍藏在心,不敢对任何人讲起,哪怕是视为亲姊妹的太子妃。
因遇有情人,斯人忽然一改往日的颓丧与少言寡语,时时刻刻的少不了眼中含笑。终于,兄弟二人将此事说明,太子愿意三哥得到幸福,结束那和尚般清苦生活。主动提出要去皇上处讨圣旨,秦承芳却径直去求皇后,想着两下里,总有一个能达成目的。
只是,再不想那贾敏竟提出要考虑再三。言语之中,甚是为这男子欺骗她皇子的身份而着恼,那时节秦承芳还暗中好笑。却不想皇后对这让两个儿子皆动心的女子感了兴趣,召入宫中相看。这一来竟然就十分喜爱,硬是拉她去那琼林宴上,却做梦都想不到诗文传情,贾敏与那探花郎一见钟情!害三皇子孤苦半生,心死如灰!
伤情之下,大病一场,竟是半年如同游魂,空壳一般独自伤怀。日复一日忍受失去爱人的痛苦,不甘心放贾敏嫁人。皇上龙颜大怒,嗔怪贾敏乃是祸水红颜,害的三皇子魂不守舍,生不如死!怒气之下,将贾敏关在皇宫当中,便是心疼贾敏的皇后也不能多言,眼睁睁看着年少的三个人各人忍受煎熬!
多亏探花郎家父母开明,不曾为难探花郎,任他滞留京中等待娶到妻子。却奈何那荣国府中老老少少,皆是想方设法的传话给她,令贾敏千万留在宫中,将来能够助家中更加的荣华富贵。
这其中多少煎熬苦难,也终于熬到了又一个春暖花开。那时候秦承芳身子好转,终于看透这情。若不是两情相悦,空得到人也是一种苦难,害自己心爱的人痛苦一生,自己也定然不能高兴,不若放手。私心里,也希望那女子是为了自己的皇子身份而远离自己!瞧天边红云,火烧般好看,却是不能留在身边的。看难女子绝美的容颜,又怎忍心她为了自己终老宫中!
吹一曲玉笛,瞧水中鱼儿自在游。心中存了注意,便要了贾敏从前的丫鬟雪梨,却也仅仅是养在府上,闲暇时找她下下棋聊聊天。终究是在女孩儿及笄之后,为她寻了婆家,风风光光的嫁了出去。贾敏随着夫君林探花南下,那时候荣国府中做的很少绝情,竟然没有丝毫的嫁妆,可怜他心中凄苦,并不曾出面斡旋,反而发誓再也不见贾敏。
也亏得皇后仍是对贾敏疼爱不减,认作螟蛉女儿,也便是和这几位皇子都有名义上的兄妹关系。他那份心思再也不能动,只有隐忍的心也碎了。
又是一年春好时,痛心之下南下游玩。从未去过的姑苏却是伤心地,远远的绕开了。西湖烟雨,杭州风情,江淮日月,桂林山水,精致越是美好,越是伤情。若是有那心爱的人相伴,同将五湖四海走遍,该是多大的幸事!却一路孑然一身,竟生出孤苦无依之感。
驾一叶扁舟,飘荡于苍茫云海间。穿行岛屿之中,将双腿搭在船外,轻撩清水,碧波荡漾。清水深不见底,游鱼恣意窜来窜去。忽闻山歌清脆,由远及近,竟是从一只状似美人歌唱的青山传来。遥遥望去,却见许多异族女孩儿高唱山歌,晓得那最是动听的歌声必是中间那个娇小玲珑十分秀气的女孩儿。
不觉血气倒涌,兴致所致,站起舟头高声附和!
听那边结一句:“青山绿水呦,女儿家秀丽如花呦……”
秦承芳不觉高声唱道:“碧波荡漾呦,少年郎俊朗似青山……”
竟是停歇了半日,忽然听方才那清脆的声音接道:“白云红花呦,娇娃儿三生许儿郎……”
斯人竟是玩心大起,再和道:“流水行船呦,少年心中思念深深……”
那些少女登时大笑起来,引得山上翠鸟乱飞。那女子给众人拥着,向秦承芳的小舟唱道:“青山翠谷呦女儿家,白家歌仙呦玉生情。”
唱完不由分说的竟是钻入人群,那少女们便笑着齐声唱道:“远方来客呦请上山,咱们白家呦款待你!”
便是此时,那艄公也是笑吟吟的转头瞧向秦承芳。朗声笑道:“贵客呦,说不得咱们要靠岸喽!”
秦承芳警觉的看向四面,果见十多只小船飞也似的划过来。各船上皆有两人撑桨,一人伫立船头,嘴中不知吆喝些什么。只那满脸堆笑,却又掩不住的怒气叫人心中胆寒。越是如此,秦承芳越是好奇。对这大理的风情,十分好奇。
齐嗖嗖赶到竟足足有十六个,前前后后夹着秦承芳的小舟靠岸。岸边却已经有一群少女等着那里,便有两个笑着上前拉秦承芳上来,并将手中姹紫嫣红的花环与他戴上。完毕,少女们便取来一方墨绿色的帕子与他盖上,绑了麻绳在他手上,拉着上山。
多少次险些摔倒,都给那些少女笑着扶住。不觉竟是走了半个时辰,但闻这丝竹之音嘈嘈切切十分热闹,像是刚刚进大理边境时所见的婚礼之乐。难免唬的手心出汗,却正在这时给人捉住了手,那手却是柔若无骨绸缎一般,只觉得小巧玲珑,叫人不舍松开。
那女子引他喝了几杯酒,便牵他进了一处山洞。头上虽是蒙了毫不能视物的墨绿物事,却能从那清凉意中感知乃是山洞。人声寂寥,便想用内力震开手上的麻绳,谁知竟是丝毫使不出内力来。却忽然觉得浑身燥热,话也说不出来,十分难耐。
原本是想着看戏呢,却不想竟成了演戏的,不觉恼红了脸!
忽然见方才给少女们围着的女子掀开头巾,笑吟吟的望着自己。娇小的手轻轻揭开麻绳,俯首在他珞上痕迹的手腕上轻轻一吻。抬头,明眸皓齿,巧笑嫣然,十分的灵秀。斑斓的白家服侍,舒适的长裙翩然好似孔雀,
瞧着秦承乾怒目而视,那娇小玲珑的女子不觉吃吃的笑了。踮脚轻轻亲上秦承芳的脸颊,白皙的小脸一红,低头道:“方才的歌声很好听……”
扭扭捏捏竟是十分羞涩,浑然不似方才解麻绳时是大气。秦承芳胸中气息凝滞,忽而一呆,此情此景却是似曾相识,不由想起贾敏。如此便觉得面上绯红,心口疼的厉害,转身便要出洞。那女子眼角余光瞥见,轻巧的坐到床上笑道:“贵客既然来了,如何还想着走呢?你可知道玉生情是什么人,你可知道有多少男子做梦也想着来玉生情的洞府瞧一瞧的?”
秦承芳到大理能有几日,如何知道玉生情的名讳?左思右想却不得而知,那女子见如此也不着恼,轻笑道:“公子知不知道也不妨事儿的,只过了今日再不能忘了玉生情的!”
说着,却听洞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那女子一阵慌乱,一把拉着秦承芳倒在床上,两个人恰巧面对面的歪在上面。女子小声娇笑道“门外都是听墙角的坏人们,贵客可不许叫人笑话了玉生情!”
软玉在怀,心乱如麻。只觉得心也不受控制,手也不是自己的,忙乱的解开身下女子的斑斓彩衣,竟是一宵的洞房花烛。少年人心性,醒来便觉后悔。
秦承芳头疼欲裂,看着身边梦中含笑的女子,竟是一切已忘怀。只记得乘舟与人对歌,上山迷迷糊糊的喝了几杯酒,却如何会有那唱歌的女子睡在身边?疑惑的回望,斑斓的单子上静静洒落一片嫣红色。点点斑斑,刺的人眼睛生疼。
清亮的眸子睁开,瞧着发呆的秦承乾,淡淡道:“贵客,可否将你的名字相告?”
秦承芳冷冷的看着女子,不屑道:“你这个自轻自贱的人,究竟对我下了什么药?”
女子吃惊的抬头望他,柔声道:“贵客不是大理人?”
秦承乾不觉点头,看着那女子落泪的双眼,竟是满是凄苦。慌忙伸手为她拭泪,轻声道:“我……姑娘叫我程方便好……”
苍天勿怪,秦承芳毕竟是大秦的皇子,怎可在外欠下风流债。何况又是这样莫名其妙的给人绑上山来,莫名其妙的害人家姑娘失身。与人与己均是没有好处,瞧来这姑娘灵巧的很,绝不似一般人家的女孩儿,怕是心计不少的!欺骗于她,也是不得已……
“程方?”女子朱唇一扁,嘤嘤哭泣。半晌才从枕下摸出一串佛珠,举在眼前仔仔细细的看了两遍,轻笑道:“敢问这珠串可是从西雷音寺中求来的?”
那珠串乃是枯荣大师赠给自己的,说是送给有缘人。却不知何时给这女子抢了去,秦承芳不觉懊恼,瞧着女子委委屈屈眼中噙泪的模样儿,便十分沮丧。淡淡道:“枯荣大师给的,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枯荣大师的东西都是独一无二!”女子咬咬牙,轻声道:“你可记得这珠串有何特异之处?”
秦承芳略略点头,这女子竟是一看便知么?却听女子认真的看着他道:“你不是想走么?我可以放你走,但是这珠串却必须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