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正民却是浑然无知的看着如海,“段正民虽然只是个混吃混喝的,不过但凡林世叔开口,一定办到!”
如海黛玉闻言皆是一愣,不觉呆住。如海更是将手中茶盏放下,轻轻扶起段正民,认真凝视少年的眼眸,清澈明亮没有丝毫的人间烟火气息,许是寒山寺里跟着枯荣大师熏陶的。再三打量,还是问道:“段总管果真不知道林某此行所为何事?”
段正民如何不知如海眼中的沉重,侧脸看着同样诧异的黛玉,轻轻抽口冷气,摇头道:“正民确实不知,还望世叔明言!”
那方才引路的丁姓之人,眼眸之中一丝异样的光彩闪过,迎上黛玉的目光,不觉讪讪一笑。
素指把玩手中折扇,似是思索再三,优雅的合上纸扇低头一笑,“父亲,只怕段公子果然的不知情呢!”
林如海也是纳罕,循着黛玉的眼光看去,那管事人的脸色铁青。便扭脸看着段正民说道:“段总管,既是你称我一声世叔,我也就实不相瞒了。只是,你可知这里是谁家?”
“这里是西湖畔竹里馆薛姑娘的家!”那段正民竟是脸色一红,低头道:“不过,我住进来是因为薛大哥为人仗义,他们一家北上燕京,便请我来照看的。”
如此一说,林如海与黛玉还真是好奇。也不知那薛宝钗用的什么法子,竟让这段正民这样的情态。黛玉不觉浅浅一笑,“父亲,金陵薛家的小姐女儿倒是认得,品格端方,容貌美丽,罕言寡语,人谓装愚;随分从时,自云守拙。屈指数来,江南的大家闺秀中她也当真是个出色的呢!”
段正民嘿嘿一笑,低声道:“莫非林妹妹见过薛小姐?”
黛玉本是一身少年装扮,悠然站起,瞧着段正民恍若痴迷的样子好笑道:“不瞒公子说,在下与薛姑娘相处的不长不短的也有四月有余。这薛姑娘不仅品格端方,容貌美丽,而且天质聪慧,博学宏览。只是可惜薛家事务全寄托在她一人身上,甚是劳碌了佳人呢!”
段正民甚是惊喜的看着黛玉道:“怎么?林妹妹和薛姑娘竟是认识的?”
黛玉嫣然而笑,满室生辉。轻声道:“段公子,我并不是你妹妹,如今还是称在下林公子的好!还有,听闻段公子暂时代掌薛家的生意,不知段公子可知道有几十万百姓深受水灾之困,如今眼看就要饿殍遍野的事儿?”
段正民无奈的摇摇头,站起身来,低头道:“正民不才,薛家家大业大,哪里敢接手人家的生意。不过是尽些朋友的心意,帮薛大哥照看宅子而已。何况,还有玉姑娘和李姑娘纠缠,我……”
言语神态之中没有丝毫的虚情假意,怕是说的真话。林如海不觉皱眉,看向那丁姓的家人,手指扣在桌上轻轻敲击。话已至此,怕是这段正民少年天真只知道风花雪月的与各家的小姐们游戏,不知道自己的家下人等的所作所为吧!
“丁管事,我们可否单独谈谈?”如海轻轻起身,悄然走到那管事身前,不紧不慢道。
那丁管事不耐烦的看向段正民,却不料段正民十分乐意的点点头,无奈便领着如海领去说话。这里黛玉低头浅笑,也不言语。
段正民自然不曾忘记从前暗暗发誓要娶黛玉的话,如今见了黛玉哪里禁得住两个人都是沉默不语。偷偷看一眼黛玉,同样的白色长衫儒雅俊俏,眉眼如画,竟是说不出的美丽脱俗。原以为自己是个风流倜傥的,却不想黛玉这样美貌的女子船上男装竟然让自己羞惭不已。
“林妹妹……林公子,世叔此来究竟为的何事?”想要问些私心个话,却奈何黛玉那里冷着一张脸,俏丽如斯,不觉心虚的低头。
“前些日子水患厉害,如今竟是颗粒无收。百姓忍饥挨饿,各州县的官粮已经放的八九不离十了,可是巨商薛家却依然在哄抬物价,害是百姓不能安宁。因此,才来问问段公子为何助纣为孽帮着薛家打理生意?”知他无心正事,黛玉只得明言。
“什么,林妹妹此话当真?“段正民不禁惊心!水灾大患,眼看就要生灵涂炭,而丁大叔他们居然背着自己接手薛家的生意不说,这样攸关百姓生死的时刻,还这样哄抬物价,不肯开仓放粮!莫非,大理有这样天灾的时候,他们也会如此辅助着制造人祸么!若是说有意助纣为孽也还罢了,若是想借此陷害大秦王室于不仁不义,可就当真是阴险了!
黛玉愕然的点点头,不禁心惊:可笑的你的手下做出了许多事情,你居然给蒙在鼓里?薛家既是家大业大,又怎么会任凭你个几天交情的所谓莫逆之交住进来?怕是人家根本就知道你大理段氏王子的身份,还只当那杀人不肯偿命的薛蟠多么的仗义呢!
看着黛玉脸上的表情变幻,段正民也知道自己的可笑。不觉惨白了脸,定定的站了起来,大声道:“林妹妹放心,我这就去找丁大叔去!”
说罢,也不多言虚浮飘渺的迈着步子向外飞奔而去。黛玉窃窃而笑,起身观察这薛家的屋子。与先前进来的地儿大抵不是同种风格,想来是为着段正民等人住进来,特地改建的。那薛家几个当真是很有心计的,金陵的产业大抵凋零,找到段家给他管理,岂不是找到了靠山!
自己方才冷冷一笑,却听门口亦是传来两声冷笑。满室顿时生出一股寒意,黛玉却脉脉一笑,缓缓转身。
果然,方才在园子里的两位瞧着段正民走了,便不失时机的来了。一般的高低,婷婷玉立。青衣袅袅的女孩儿果然是个肤色凝白,纤手的可以,笑的温柔清纯。那个黑紫色衣衫的习武女子,明明自己厉害是紧,却还是一脸戒备的看着黛玉。
她两个,不用多想也就知道便是秦承芳口中那两个逼着枯荣大师将段正民哄下山来的女子。柔和可亲的是玉莹,大理三美之一玉生情的私生女,那大理国君段云娶不到人家,便要逼着儿子娶人家的女儿。而这个黑紫色衣衫的女儿,看似霸道无理却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幸而学的一身武艺,不曾被人欺负了去。因偶遇这四处游玩的段正民而一见生情,追上寒山寺,又遇上人家定亲了的玉莹,不得不低头,甘愿守在段正民身边做小。如今,是无论如何都不准再有女子横插其中的!
明眸皓齿,嫣然而笑。静静的走到她两个身前,盈盈低身施礼,抬头看着满是惊讶的两位女孩儿。“姑苏林氏黛玉见过玉姐姐、见过李姐姐!”
这两人忽然竟是哀伤的对望,玉莹还好,低头微微笑着进来,那李敏却十分烦躁的大步迈开直接拣了主位坐了。忽然少了原先的霸气,似是犹豫了半日,方才小声道:“林……林妹妹,你就是秦大师的侄女儿?”
何来的秦大师?黛玉蹙眉细想,豁然开朗,却又诧异:秦三伯何以会对她两个提起自己?不觉笑道:“不知姐姐所说的秦大师是何人?”
其眼中的狡黠明媚如六月阳光,玉莹倒是领会了其中含意。扑哧一笑,才抽出娟帕掩住了口,小脸儿霎时红了,淡淡道:“听涛草堂的枯荣大师有两位俗家弟子,一位即是段公子,另一位秦大师想必妹妹识得吧?”
果然不出所料,黛玉含笑点头,只是那又如何?秦三伯何故与她们提及自己?
却听那黑紫色衣衫的女子(黛玉避母亲贾敏的讳,每看到李敏,总不愿意想到她的名字)娇叱一声,疾速转身抽出腰间束着的紫色绸缎,嗖嗖两声竟是绕住黛玉的腰身,将黛玉生生转了两圈到自己的身前。低头看着怀中小人儿,却见黛玉的眸子深入寒潭,静静的不见丝毫涟漪,俏脸清冷的叫人不敢靠近。
黛玉身子虽不是弱,却究竟是闺阁女儿,哪里经得起这李敏的折腾。不禁小脸儿苍白,心中愠怒而脸色转暗。心中虽是不明所以,却也猜得大概,想必这李敏害怕自己会抢了那段正民吧!也真是笑话,自己虽不是说信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也不至于这样像她们一般的不知羞涩,四处缠着男子,更何况有她这样的人在,哪儿还容得下别人!
“怎么,你一个小丫头还敢耻笑我?”李敏心里也是恼怒。明明是个柔弱的女孩儿,又这么幼小,竟不被自己吓到不说,还这么虎视眈眈的看着自己!
仿若愁上眉梢,黛玉柳眉轻挑,轻声道:“李姐姐,黛玉头次见姐姐,有何失礼的地儿还是哪里得罪了姐姐?”见那李敏讷讷的不能言语,转而笑道:“罢了,姐姐也不用为难,倘若真是姐姐心中所想的那般,姐姐更应该放开我。不然叫那段公子看到,更是没有姐姐的好处,姐姐说是也不是?”
一番话,说的黛玉心中忐忑不安。今后还是不要出门的好,如若不是这般关系苍生百姓的大事,再也不能随意出来的。不然再遇上这样的女子,横加揣测,女孩儿家的声誉还怎生了得?
李敏忽的怔住,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倒是端坐看戏的玉莹,喝罢了茶,悠悠走来看着黛玉波澜不惊的眸子,轻轻开始拆解黛玉身上缠绕的紫绫缎。一面笑道:“敏妹妹,林妹妹是秦大师的侄女儿,又是段公子的旧识,咱们应该以礼相待的,若是让段公子知道了你的这样待林妹妹,赶咱们走倒是其次,只怕他再跑了,不知所踪了,咱们还向哪里去找呢?”
说着,已经是将黛玉解开。只是一番话,听得黛玉甚是好笑。这两个人还真是性情古怪,怪不得竟然让枯荣大师也忍无可忍的轰了下来!
整整衣衫,满是委屈的撅起小嘴。一言不发的坐在位子上,这两个女子既然不是能说话的人,也就没必要与她两个多说沾惹麻烦。
玉莹不满的看一眼发呆的李敏,轻声道:“林妹妹,此来当真是有事而不是……”
抬起明月眼眸,望着不可理喻的两人,认真道:“两位姐姐可知道有十几个州县深受水灾之患,如今各州县已无官粮可放,而薛家学仍在囤积居奇不肯放货放粮。两位姐姐莫非亦不知道薛家江南的生意,如今全交给了段公子手下的家人来管么?”
她两个摇摇头,为丁大叔等人保密可是那些人允许她两个呆在这里的条件,也因此才会受制于她两个。任她两个整日价缠着段正民耽搁再此地,不令他想着再四处游玩。
玉莹似是不知情,李敏却满脸诧异。满是惊愕的上前又是捉住黛玉的手,焦急道:“你说的可是真的?薛家竟是这样奸诈不肯放粮,还有官家真的放过粮了?”
黛玉轻轻含笑,到底这李姐姐是江南的人,说不定亦是因天灾而成了孤儿,才会听到这事儿便如此激愤吧!
故作惆怅的叹道:“各州县如今已经无粮可放,大秦粮仓怕是过几日就能够开仓放粮,只是这薛家的所作所为实在有失皇商的体统。尤其是……李姐姐莫非不知段公子乃是大理王子,他的家下人等在此事中如此横加干涉,果然的没有图谋么?”
玉莹慌忙解释,“不会的,大理虽是偏安一隅,可是国泰民安,百姓又别无他求,皇上更是慈悲为怀,绝对不会有什么图谋的。那些个下人的作为,不会是皇上的意思的,更不会是段公子的想法。玉莹可以担保……”
瞧这玉莹紧张的神色,黛玉不禁吃吃而笑。“姐姐不必忧心,只是……为着澄清两位姐姐的疑问,黛玉不得不将身份告知。但是,还请两位姐姐千万不要将黛玉父女来访的事情外泄,否则我们父女又要凶多吉少了!”
李敏已然满脸通红,尴尬的缠着要上的紫绫缎,便轻声道:“妹妹尽可以放心,我还以为妹妹是来提亲的,所以一时……”看着黛玉的脸色不善,不觉又红了脸,“抱歉,李敏失礼了。妹妹知道我不是有意的……”
可笑这两个女子,莫非不知道段正民为何会住在薛府么?段正民不曾见过薛家小姐,便已然这般的“忠心耿耿死心塌地的看家护院”,她两个还如此痴心。
本不是说三道四的人,可是想想那个薛蟠呆头呆脑定然没那么多的主意,琳儿之死上必然有那薛宝钗在作怪。想到此,便说道:“想必两位姐姐听说过江南第一才女吧?这便是她家的宅子,可惜薛姑娘只怕不是很清楚段公子的身份呢!眼下薛姑娘正忙着如何能够明年进宫选秀上,若是忙不成呢,还要忙着今后如何嫁给荣国府的公子呢!若是再不成,巴巴等在这里的段公子,也许正是囊中之物呢!”
玉莹与李敏相视一愣,却见黛玉已经迎着段正民与父亲走出去。看如海满面春风,想必已然成功说服了。再向段正民身后瞧去,那个丁管事根本就是黑了一张脸。
“林妹妹,薛皇商家从前乃是紫薇舍人,自然不能见死不救的。之前是正民不察,如今既然是世叔亲自来说,正民代掌薛家事务,自然是能做主开仓的,妹妹尽可以放心!”打躬作揖,好不可笑。
俏脸一红,轻轻走到如海身边,寒暄道谢而已,而后告辞而去。
这金陵实在不是久留之地,连夜乘船赶回姑苏。是夜,已然行处金陵二三十里地,黛玉正在酣眠,忽听得船下流水响声异常,顺水行舟船夫又在全力划桨,竟然不进反退!
下面舱里,忽地传来侍从的呼声,“来人啊,有人行刺老爷了!”
黛玉本待要下去查看,却自知自己定然会成为累赘,便也呆住。雪雁随行,吓的也是紧紧抱住黛玉。只听下面打斗之声甚烈,忽地又听闻人大声喊道:“有人放火了,快救公子!”
黛玉与雪雁均是紧张于下舱的打斗,不曾注意火焰已然堵住了自己的屋门。船舱本就狭小,这一来更是呛的厉害,乌烟瘴气渐渐失去知觉。急的雪雁恨不能打开窗户跳下去,好歹自己和小姐都是略略会水的,不至于淹死。
费力的去打窗户,舱门处的火焰愈加旺盛。夜晚风大,火借风势,烧的甚是热闹。迷糊中,黛玉犹自傻笑:还说什么弱女之身,帝王之象,以国托付,万民之幸。生在江南,则可平江南之患,长在燕京,则可定皇城之乱,如果坐拥天下,则天下太平!如今,竟是要一命呜呼了!
雪雁仍是费力挪动黛玉,却给掉下来的木棍砸住手臂,疼的呲牙咧嘴扔抱着黛玉挪动。正是害怕而哭的痛时,忽见有人丛窗口跳了进来,开口便道:“快将你家小姐给我!”
浓烟中看不清来人,雪雁害怕的抱住黛玉,喊道:“你是什么人?”
虽然是生死攸关,却也不能将小姐交给来历不明的人,小姐常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怎么可能将小姐交给不明身份的人。否则,纵然能保住一命,也说不定小姐会选择自尽。更何况,若是坏人,将小姐作为人质,岂不更加糟糕?
那人恼怒的抢过雪雁护在胸口的小人儿,飞过窗口,立时又有人跳了进来,抱住雪雁便越过窗口再度飞向岸边。雪雁正要大喊大叫,却忽然感觉到那人胸前的柔软,细细一想,不觉放心。更兼到了岸边,瞧见方才那人怀抱了黛玉正在与人激战,想来小姐没有大碍。便从怀抱自己的人身边挣开,抱着受伤的胳膊,四下寻找老爷。
虽不是说荒郊野地,但是这一处河段,着实的清冷,真真的杳无人烟。不多时,便见到血流成河,十四个刺客竟是全部身亡了。不觉已是风平浪静,船烧的尽了,飘走的飘走,沉水的沉水,凄凉满目。
嘤咛一声,黛玉悠然醒转。素手轻抓,不觉自己竟然是躺在男子的怀抱之中。猛然惊坐起来,却顾不得质问于他,便艰难的爬起向不远处的人堆跑去。呆呆的站在人群之外,只听雪雁哀哭着,“老爷,老爷,您醒醒啊,您不能丢下小姐不管啊!”
那怀抱了如海的壮士,此时已经摘下了脸上的黑纱,瞧这也是悲痛欲绝。黛玉颤颤巍巍的走过去,竟是忍着不曾滴下泪来,软软的小手牵住如海,将脑袋轻轻靠在父亲的怀里,小小的身躯止不住的抖动。
忽然,半天不曾动弹的如海抬了抬手,黛玉惊喜的坐起来,看着如海苍白的脸颊。想必,大火烧船之后,已经有人为如海清洗过了。却见如海缓了片刻,才轻轻抚住黛玉的脸颊,不舍的笑道:“玉儿啊,你也不必担心,其实为父的病本来就重,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原本还怕难以瞒过你的,如今好了,竟是不用刻意瞒着你了……”
听如海此言,竟是要永诀了,黛玉不禁哭的更是伤心。却听如海拍拍抱着他的那人,满是疼惜道:“珠儿,带了他们离远一些,我有话要与玉儿说!”
黛玉哪里还顾得看众人的行事,只一味的趴在如海身边嘤嘤哭着。他们明明是乔装改扮偷偷出来的,明明姑苏林府里还有人假扮着他父女两个生病在家呢,如何会有人来刺杀!放火烧船,如此的大肆行凶,究竟是谁吃了雄心豹子胆!
看着黛玉柔弱的哭着,如海心里不禁一颤。抚摸着女儿柔柔的头发,禁不住也是落泪:“原本,有些事不告诉你,可是如今……”
长叹一声,看着夜空中流星划过,不觉生出人生悲凉的意味,瞧这黛玉的泪眼朦胧,终于忍不住道来:“玉儿,实不相瞒,你出生时甚是奇特。在你之前,你母亲坠过一胎,后来生你的时候又难产,生下来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