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过天晴,天地更加清冷。千百竿的竹子更添凄清。因了头晚将又来探望的宝玉撵了走,独个儿伤心憔悴里想着妙玉的遭际,不禁又是唏嘘又是难受,觉也就没能睡好。惺忪着红红的眼,本想悄悄自己拾掇好就出去走走,不料惯来伺候她的紫鹃听到动静就起身了。
轻轻取来炉火边煨着的热乎乎的衣裳,镜前给姑娘理好晨妆,懒起画蛾眉的小家碧玉怎敢瞧她家姑娘的姿容。一颦一笑都是不可方物的熠熠生辉,又岂敢窥视她嫣然一笑竹篱间的美丽芳华。
“姑娘,这大冷天的,怎么起的这么早?”馆中温馨情景,紫鹃总把自己当做姐姐般不忍见黛玉受苦受累。
见黛玉心事重重般不言不语,紫鹃不禁惆怅,笑道:“莫非又是为着昨儿宝二爷晚间来看姑娘生气了?”
黛玉嗔道:“紫鹃!休要胡言乱语!”
“那姑娘这是?”紫鹃侍弄着胭脂,小心翼翼的问道。
“今儿偶然想起了一句话,须得早早去栊翠庵一趟。”看着紫鹃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黛玉又是嘱咐道:“姐姐,日后人前人后不可再提我为着宝玉落泪的话,你可知道的?”
紫鹃忽然的万分不解,愈加糊涂,姑娘与宝玉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么?两个都是要貌有貌要才有才的金童玉女,所以自从姑娘当年进了贾府的大门,这样的说法就从没有断过的。
张张口,想说“姑娘莫不是担心薛姑娘”却还是不敢说出,只得忍了下来。手中轻柔的侍弄好了娇花软玉般的姑娘,紫鹃自己看着眼前袅袅婷婷的黛玉都忍不住惊为天人。
正是稀奇,黛玉近来犹自默默垂泪,却不影响她一日更比一日的漂亮。
黛玉轻盈笑笑,拉着紫鹃道:“姐姐莫要为黛玉担心,从前黛玉的身子的确是弱不禁风,现如今别人不知,难道姐姐也不知么?“
紫鹃忍不住赞叹姑娘如今的身子,这大冷的天气粗使的丫鬟婆子吃惯苦的下人们都是叫苦不迭,她却是在外面玩一天也没甚知觉,人的确是比以往皮实了许多。
俏皮的笑笑,黛玉道:“姐姐留下看家,待会儿清梦心梦陪着我去栊翠庵就好了!”
“全听姑娘的话!”紫鹃收拾着各色物件,一天之计在于晨,小小潇湘馆也是五脏俱全的小世界,她紫鹃就是这里的大管家,哪里能不操心呢。更累人的是要时时的应付老太太太太的关心,哎,不提也罢。
大观园的雪早便清扫的干干净净,黛玉蹬着绛红色的小皮靴悠然前行,后面两个小丫头鬼灵精的左看右看着。
黛玉生气道:“姐姐们快着些,我可是有大事要商量呢!“
“公主!真的好像有人一直盯着咱们呢!”清梦撇着嘴不满道。
“有人盯着你还要叫公主?“黛玉黛眉一蹙,语声渐冷,两个梦儿便乖乖的跟上去搀住她,果然黛玉作势咳嗽两声,悄悄的对着她两个眨眨细长的睫毛。
栊翠庵虽是妙玉精心侍弄着,也经不过着风刀霜剑般冬日的折磨,哪里还有从前花木繁茂的影子。黛玉穿过篱笆,娇怯怯的就是一阵咳嗽,里面小七闻声便打起了帘子。
“怎么,莫非姐姐知道我要来?”黛玉讶异的望着耳房里端坐榻上的妙玉,笑着指那茶香浓郁的一壶道:“连茶都备好了?”
“林姑娘不知呢,师父说了今日天气清明,连滚的水都比别日烫的要快,因想着必是要迎了贵客临门呢。”佛儿手把浮尘,含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不是才沏上往日姑娘喜爱的茶,姑娘就来了么!”
黛玉垂首乐道:“如此说来,姐姐愈发的臻于化境了?”
妙玉挥手另丫头们合上门出去,又拉黛玉到自己的蒲团上坐下,两个玉字姐妹才斟了茶,细细品来。
抚着茶盅上的垂珠篆字,黛玉默不作声。
“妹妹如此豁达一人,怎生还惦记着当日之事?”妙玉指捏青花,笑道:“人都说我天性怪癖,莫非连妹妹也这样想了?”
“那何必要令人扔了成窑的茶杯呢?论到此,妹妹竟是欣赏宝玉的一番体恤老人之情呢!”黛玉尚未开口,妙玉便知她所想的是当日刘姥姥游大观园时的一幕,如此是心意相通,还是她果然看得透自己,抑或体会的到天意?
“老太太不是说过了,她们才都吃了酒肉,偏偏我这里头有菩萨,怕冲了罪过。这才讨了一杯茶就走了,又挑剔了这茶喝的那茶喝不得的,当妙玉是三岁的幼童么?这点儿鬼伎俩都不知,还算的妙玉?”口中说着这些苦大仇深般的话,语气神情却是平淡,“只是可惜糟蹋了我的雨水攒的不易!”
“姐姐竟还是小气的不是?”黛玉嗅着茶香,心里想着却不敢说。妙玉待自己好是千真万确,古怪也是分毫不差,“世外之人,自然该什么都看得开的,又管她什么粗人俗人的呢?”
妙玉沉静片刻,叹道:“或许正是师父所言红尘一梦梦有醒时,万法归宗法有失灵地。总归是妙玉尘缘未了吧,连众生平等都看不透彻,否则怎还用得带发修行?”
黛玉安然一笑,却听妙玉又道:“像妹妹这般诸事总能百般容忍的又有几个?”
“妹妹还不是一样孤独的对抗那些无耻谰言,日日将血都泣出来的!”黛玉不禁也是联想素日的种种,微微愁眉。
“如是我闻:损之又损,栽花种竹,尽交还乌有先生;忘无可忘,焚香煮茗,总不问白衣童子。此为安然之境,妹妹终日不计较得失,不在乎言论,总便有了七分境界!”妙玉打趣黛玉的安然。
黛玉见她说的郑重,又要引经据典,也是嘲笑道:“若论白衣,咱们大观园中处处莺歌燕舞花红柳绿,唯有妙姐姐是白衣一片!”
“妙玉不过是徒有其表而已!何其敢谈论境界?”妙玉情知自己凡心未死,不敢自诩,无奈相对黛玉的清亮双眸。
“我这是栽花种竹无我心境,还不是凭了玉女心经相伴着支撑过来的么!“黛玉费神狡辩两句,两人便皆是忍俊不禁,手中茶碗险些掀翻。
“妹妹这清早赶来,必然不只是为这几句闲话,有什么话只管说来。咱们两个也不需顾忌那许多,你我坦诚相待,此情不忘便没什么开不得口的。”妙玉终于自己开口询问。
“姐姐说了了师傅曾言道红尘一梦梦有醒时,是说这青灯古佛里守着人还有坠入凡尘的可能?”黛玉满脸疑惑的问道。
“正是!”妙玉不叫思索,“譬如师傅,还在玄墓蟠香寺时便曾出过佛门,后来又皈依了的。总是尘缘未了,旧情难断,才终于不忍煎熬的坐化了。”
“了了师傅么?”黛玉回想着当年医治青玉时的场景,想着那个传说医术不凡的女尼,印象不会出错的话那也是个带发修行的美妇人。
“不错,了了师傅从红尘滚滚里来,才惹了一身涤之不尽的尘埃。我却是自小修行,父母巨无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注定要与那锦绣世界无缘无份了!”妙玉合目叹息,其中多有复杂气息游走,黛玉微笑着想到她已然感知了妙玉的悲凉寂寞,想象着或许这便是跳出佛门的光明出路。
“如果了了师傅的话是说的妙玉姐姐你呢?”黛玉为她斟上一盏茶,认真的望着身前金玉之质的美人儿,
“那怎么可能?”妙玉轻轻叹气,问的却是坚决。
“佛可没有讲过有什么是没有可能的,何况姐姐并不知自己的身世,怎可轻言无父无母?”黛玉长出口气,终于话到了重点。
不想妙玉却冷笑道:“早知妹妹今日要来为的便是此事,何苦来在我面前绕了许多的弯子?”
“姐姐!”黛玉心中一惊,究竟还是瞒不过妙玉这样玲珑剔透的人,她自己心中便先是甘拜下风,“姐姐真是能掐会算么?不过黛儿可不敢亵渎神明乱说话的!”
“那枚龙凤玦便是你替我寻根问祖的信物吧?”妙玉握住黛玉渐渐发凉的手,笑道:“还不拿来给我?”
黛玉见她如此将来,不定也是略知一二的,边从怀中摸出玉佩,边不忘了反驳了妙玉:“黛儿什么事儿都不肯瞒姐姐,姐姐却骗的黛儿好苦!”
妙玉接过那龙凤玦,仿佛不可思议的问道:“你怎么前几天去过梅翰林家后,又出去过?”
黛玉默默摇头,不肯再说。
妙玉笑道:“好妹妹莫生气,姐姐只是想着要劝妹妹不到时候不要随意出去见人。再者,关于这龙凤玦,我向来只是怀疑它与我身世有关,至于其他却是一无所知。左右不过是凭了你出去一趟回来就如此相问,才想着必是你知道些什么的!”
黛玉便将春纤儿得来的话择了些讲来,听的妙玉也是如听奇谈怪闻,不禁拍案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