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馆中,黛玉令春纤儿与前面冯紫英卫若兰等照应着,雪雁负责了怡红院中史湘云的诸事,紫鹃去协理宝琴的事务,李纨处乃是凤姐的事儿,自然是不需黛玉出人,清梦心梦便可清闲的待在潇湘馆。如此屈指数来,唯有王嬷嬷给落到了蒹葭宫,可恨那奸诈水澈,居然一定要留着黛玉亲近的人在蒹葭宫不可,真是美中不足。
这一番动静,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大观园黛园,连黛园自己也不仅感叹颇多,歪在潇湘馆的床榻上,无可奈何的看着书,哀叹着:真是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何时才有那尘埃落定!
明月清冷照潇湘,九月秋风吹卷帘。黛园一日奔波辛,不及那八年委屈多。叹平生,温柔孱弱不争强,却奈何,世态炎凉严相逼,不得不端出俗不可耐的身份来!百花仙子终要显出百花的美与才!
玉盘当空挂,西洋挂钟当当当的敲了十来下。人不寐,唯有怔怔的瞧着熟睡的水潆许久,黛玉才轻手轻脚的下床出门。却骤然看到了庭中石桌前独酌的一人,月凉更显寂寥,那堪轻吟那首: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明月皎皎,这样的时候正是月色朦胧,偏偏他那样身份的人月下独酌,还偏偏口吟太白的诗,其情其景竟是令人伤悲。
竹影婆娑中,纤弱的黛玉如仙子飘渺般轻盈而至。沉醉中的那人幽然抬头,竟对上黛玉盛满笑意的美目。
寂然无声,黛玉缓缓坐下,掂起酒壶放至唇前,又拧眉放下,嗔怒道:“才派了许多侍卫给我,这黑天半夜里你来了,还不是一样的如入无人之境!”
“你?”那人开心道:“妹妹也肯这样叫我了?”
黛玉点头不语,心绪却烦杂,怅然叹息。蹙眉望着一轮明月,神思天外般,秀丽的小脸儿清凉可爱,惹人心疼。
看的那人心中不忍,笑道:“好黛儿,咱们还像从前那样背诗如何?”
黛玉看一眼那人,素指一点,似是在羞他,笑他幼稚如斯,竟不知那人常常的独自沉浸在回忆中。
仰头饮酒二三两,那人面色微红,起身吟道:“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入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黛玉便不假思索道:“秋空明月悬,光彩露沾湿。惊鹊栖未定,飞萤卷帘入。庭槐寒影疏,邻杵夜声急。佳期旷何许!望望空伫立。”
那人接着道:“听月楼头接太清,依楼听月最分明。摩天咿哑冰轮转,捣药叮咚玉杵鸣。乐奏广寒声细细,斧柯丹桂响叮叮。偶然一阵香风起,吹落嫦娥笑语声。”
听得眼前人说一句“吹落嫦娥笑语声”,黛玉不禁双腮生赤,轻轻咬咬嘴唇,又是说道:“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博得嫦娥应自问,何缘不使永团圆?”
“哦?这是谁的?我怎么不知道?”那人吃惊不已。从前咏月时输给了黛玉,他可是发誓背尽了古今诗词歌赋文章中的咏月句的,怎么突然又冒出了这新奇的句子?
黛玉吃吃笑道:“乃是我徒儿的诗作!”
“我说呢,不似妹妹往常的风气!”那人笑道:“还是背诗吧,哥哥何时作诗都比不过黛儿的!“
黛玉便也是笑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后面两句却是噎在喉中,再也说不出来,那人自然知道后面乃是“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却唯恐唐突佳人,不敢说出来,只有取了酒壶灌自己一杯。
却说黛玉一时说顺了嘴,不禁暗暗羞惭,乃低头揉着手帕,悄声道:“不玩这个了……原以为你会和母后明儿来看黛儿,怎么现在跑来了?”
“妹妹不喜欢么?”那人狡诈的问道,喜欢还是不喜欢的又是什么呢!
黛玉顿时沉了脸,半晌才道:“皇上要去什么地儿,黛儿怎么能拦的住,还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好黛儿,是哥哥错了啊!”那人踱到黛玉身前,小心的挽起黛玉耳畔滑落的青丝,笑道:“明儿是十五,按例太后要去天禅寺上香的,只怕要到过了明儿才能来看妹妹,所以我才这般的等不及来见妹妹么!”
听水澈如此直白的道出等不及来见自己,黛玉更是粉面含羞,又是不知如何是好。他这番心意,真是无法太过令其伤心,想前些天说的水中月镜中花的俨然已令他憔悴了不少,又有如今家国大事操劳不堪,哪里还敢再多打击他呢!
黛玉只好问道:“九月十五也要去上香?”
“是啊,母后几乎每个十五都会去天禅寺上香的。更兼的这次水溶在西北为国事凶险万分,母后甚是担忧。又有长公主你是个心肝儿似的,不到时候便出了贾府,她也是担忧呢!”
“为了我?”黛玉笑道:“哥哥尽管放心的告诉母后,莫要为黛儿的事儿操心了,祖父祖母走前说过的,黛儿的劫数已尽了不说,还有许多喜事呢!”
“是么?“水澈也是不禁笑道:”林世叔有趣不说,连你们家老祖宗都这么有趣呢!神神秘秘的令人难测!”
黛玉不好意思的笑笑:“哪里就神神秘秘了呢!倒是哥哥半夜三更的私自出宫,这行踪才神神秘秘呢!”
水澈好笑道:“总是妹妹聪明,敢情我这说来说去,说的还是自己!”
“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黛玉笑道:“若是皇上日后还有三更半夜的闯进黛园来的话,那黛玉只有不敬的你我相称了!”
水澈一听,登时高兴的轻飘飘的十分惬意,笑道:“那明儿妹妹可有什么事儿?”
黛玉与得意洋洋的水澈站开几步远,轻轻说道:“潆儿说要去见梅姐姐呢,既然母后明儿不来了,那妹妹明儿就去梅府玩好了,正经也是想念梅姐姐了呢!”
“哪个梅府?”水澈不放心的问道。
“皇上敢是劳累了,快些回去歇着吧!”黛玉笑道:“初三的时候还知道叫了人家来呢,此时竟想不起黛儿和那个梅姐姐玩的好了!”
水澈不禁也是笑了,“可是呢,原来是梅翰林府上的那个啊!上次的时候,也只道母后说黛儿和那梅小姐投缘,才叫了她们来呢!哥哥我却是一点儿也不记得那人如何了!”
想来水澈是从没正眼瞧梅文君吧,或者是有意这样哄着黛玉?黛玉一时也顾不得恁多,只是催道:“明日还要早朝呢,你快些回去吧!”
“还是再陪妹妹一会子吧!“
“难道哥哥忘了黛儿从小体弱,睡眠一向不好,正该早些休息的么?”
水澈不免无地自容,忙忙的给黛玉赔罪,“好黛儿,你进去歇着吧!”
黛玉不理水澈,如弱柳扶风般飘摇着进去了。虽是极尽柔弱之象,却尽显风流婀娜之姿,尤其是那一种天然气质嫣然,翩若仙子般,在这如水的月光下,如画似卷。
翌日,自然的天晴气爽,风和日丽,公主的銮舆从黛玉摆出,蜿蜒在宁荣街上。乃是黛玉与水潆携了史湘云等姊妹去梅翰林府上探访梅文君。那薛宝琴本是抵死不去的,却给水潆胁迫着不得不去。没奈何,还是黛玉出注意令宝琴扮作了丫鬟,她才肯上车娇。
由不得黛玉一切从简的想法,一行人也是浩浩荡荡的便奔了梅府而去。幸而他们家近一年来多多少少算是接待过公主郡主的,又有黛玉提前派人知会了梅夫人,也便不觉突兀。
梅府小园依旧,秋意阑珊。梅文君却是愁眉不展,强颜欢笑也遮掩不住。黛玉摇着文君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梅文君笑道:“公主难得终于有了今日这般自在,姐姐高兴还来不及,怎敢伤心呢!”
“姐姐这样子,却让妹妹想起了一首词呢?”黛玉靠着水潆笑道。
水潆自然便问是何诗,黛玉乃念道:“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梅文君不禁红着脸嗔道:“让妹妹笑话了,姐姐何尝有这样的心了!”
水潆不理她两个玩话,沉声郑重问道:“梅姐姐,潆儿今儿是专为寻人而来的。可不知姐姐能否令其出来相见?”
梅文君连忙笑道:“那是自然的,公主请说!”
不想水潆却是问道:“翰林府的公子可叫梅文涛?”
“公主寻他?”梅文君惊道,蓦地又是一阵伤心,垂下美目,丢了魂儿般的说道“只怕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