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银燕不等万丽打开房门,就急切地说,万丽,康季平没和你在一起?万丽回头瞟了姜银燕一眼,冷冷地说,康季平怎么会和我在一起?你什么意思?姜银燕赶紧解释说,对不起,对不起,万丽,我不是那个意思。万丽依然冷冷地道,不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都是老同学,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姜银燕跟着万丽进了门,搓着手,直哆嗦,说,好冷,万丽,我足足等了你两个小时。万丽看姜银燕脸都冻青了,心一软,脸也绷不住了,给她倒了杯热水递过去,说,你可以先打我家电话嘛。姜银燕说,你家装电话啦?万丽说,是分机电话,机关统一装的,上个月才刚刚装好。姜银燕说,可我不知道呀,康季平也没有告诉我,他现在什么也不和我说。万丽一听,心里又不舒服了,说,康季平也不知道我家装电话。姜银燕就愣住了,过了半天,才说,今天是冬至夜,应该一家团聚一起吃饭的,可是他没吭声,也没有回来,也没有打招呼,我一直等到八点多,饭菜都凉了,跑了几家同事,都没在,后来想到你这儿。万丽说,你想得太远了,怎么会跑到我这儿。姜银燕张了张嘴,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万丽心里其实是很惦记康季平的,见姜银燕不说话了,她忍不住问,康季平有没有什么联系方法,他有大哥大吗?姜银燕说,没有,但他有个BP机。万丽说,那你可以给他留言。姜银燕说,我宁可他没有这个BP机,我给他留言,他都不回。姜银燕停顿了一下,又说,因为他一直很关心你,所以,所以,反正……说话吞吞吐吐。万丽仍然冷冷地说,那就谢谢了,谢谢他,也谢谢你。姜银燕说,万丽,我知道你还在记恨我。万丽说,别说了,我从来没有记恨过你,要说恨,我也应该恨康季平,恨不着你的。姜银燕说,但是,但是——话又咽了下去。万丽说,姜银燕,你变了,变得这么不爽快,从前读书时,你的脾气不是这样的,敢说敢做,怎么现在变成这样,明明想来说什么,来了又不说,干什么呢?姜银燕说,万丽,你可别记恨康季平,康季平他——她的话颠来倒去就是那样半句半句的。万丽忍不住说,姜银燕,你是不是认为我和康季平旧情复发了?姜银燕吓了一跳,又是摆手又是摇头,说,没有没有,万丽你千万别误会,我今天,今天是着急了,才会胡乱找他。万丽说,胡乱找?我看也不胡乱啊,你还知道找到我这里来。姜银燕说,那是,那是因为,前天晚上,康季平特意请了金教授到家里,他们谈了半天,我好像听到他们提到了你的名字,好像在谈你的什么事情。万丽说,奇怪了,你是不是听错了,跟我有什么关系?姜银燕说,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清楚,我是做家务时无意中听到的,康季平不和我说,我也不好随便问他。万丽觉得姜银燕很奇怪,从她的谈话中,万丽感觉到她好像有点怕康季平,连问个话都那么小心谨慎。但那是人家夫妻间的事,虽然从前他们三人中间有这层关系,但以万丽的脾性,是决不会去窥探他们的。万丽说,我在机关,你们在学校,相隔得很远,八竿子都打不着。姜银燕说,是呀,我也这么想,所以今天来看看你,连你都不知道,那也可能是我听错了。她停顿了一下,又说,万丽,今天我来看你的事情,你不要告诉康季平好吗?万丽说,我想告诉也没处去告诉呀。姜银燕无声地点了点头,这才告辞了。
姜银燕走后,万丽本来已经很乱的心情更纷乱了,感觉胸口很闷,忍不住抓起电话打孙国海的大哥大,电话是通的,但是孙国海一直没有接。万丽知道,他这时候,正是酒兴酣畅的时候,哪里还听得见电话铃声。万丽失落地搁下了电话,不想片刻之后,电话却响了起来,万丽以为是孙国海回电了,赶紧抓起来,却听到了康季平的声音,万丽,你回来了?万丽喉头一哽,说,你怎么知道我家装电话了?康季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说,万丽,我能到你家来一趟吗?万丽稍一犹豫,说,这么晚了?康季平道,是不是孙国海不在家?万丽没有吭声,康季平又说,那我就电话里跟你说,你考研究生吧,我替你联系好了导师。我们中文系的金老师,当年我们读书的时候,他就很欣赏你,也曾经极力主张让你留校的。万丽十分意外,不由脱口说,你不是让我坚持下去的吗?现在又要我打退堂鼓?康季平说,不是打退堂鼓,你不用从机关退出来,这是在职研究生,学校才刚刚开始搞试点,全校只有三位导师带这样的研究生,我和金老师费了很大的劲,才抢到了这个点。金老师一共也就带两个人,机会难得啊。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今天晚上我特意请研究生处的刘处长吃饭,万丽,这饭钱得找你报销啊。万丽说,为什么这时候你突然要我读研究生?康季平说,万丽,你现在的处境对你是最不利的时候,赵军一走,陈佳拨正,你的日子怎么过?万丽说,你还是时时处处监视着我?康季平说,我说过,我会关心你一辈子。万丽,你应该明白,其实关键还不在你自己内心,你的内心是坚强的,我相信你能够挺过去,但是别人的目光、别人的关注甚至同情,会彻底地毁了你。如果这时候你考了研究生,大家会觉得平衡些,对你的压力也就轻多了。万丽说,但是我读了研究生,部里会不会就以此为借口?康季平说,也可能的,但是就算有借口,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你又不犯错误,能把你怎么样?万丽说,但是我们这位计部长,手段是很厉害的,红脸黑脸变起来很快。康季平说,你别以为计部长不喜欢你,计部长对你印象也是不错的,但是他不敢喜欢,所以,只要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他决不会对你下什么毒手。万丽说,我是向问的人,这个问题还不算大?说到这里,她心头再次泛起酸涩,一个向秘书长,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到现在她还背着这个莫名其妙的黑锅,陈佳刚进来的时候,她还想着和陈佳争一高下,现在才明白,争过了陈佳又什么用,争过了谁也没有用,想着想着,眼泪又要冒出来了。康季平说,万丽,别难过,向秘书长已经远离了这个权力的中心,现在的问题,也就是平剑刚心胸狭窄一点,凡是过去跟向问关系好些的人,他都不喜欢,但也仅仅是不喜欢不亲热而已,也不见得怎么样。好了,我们不说他了,还说你的事情。万丽,你别以为大学本科学历现在看起来还是挺管用的,但发展下去,迟早会觉得不够用,你抢先把研究生的帽子戴上,以后的条件就比别人高出一筹了。万丽仍然灰心,说,是不是你听说了什么,陈佳真的要拨正了?康季平道,万丽,丢掉幻想,好不好?万丽一下子闷住了。康季平又说,万丽,把痛苦埋在心里,但一定不要灰心,你记住,这就是政治,这就是官场,一旦站错了队,很难洗得掉,你永远是某某的人。万丽苦笑道,是呀,要想做叛徒也不好做。康季平说,是的,那就不如不做叛徒,还是做自己。万丽说,那我根本不用努力了,再努力也是白费。康季平说:不对,我说过,等待机会。这时候,最需要的是你的坚强。虽然康季平一再地鼓励,但万丽听了他这些话,却像是掉进冰窖里,浑身透凉。也就在这一瞬间,因为感觉到冷,使她忽然想到了康季平,脱口问道,你在哪里?康季平说,你猜我在哪里?万丽说,你那边的声音,好像不是在办公室?康季平说,嘿,到底学校不如机关嘛,你看看,机关都给你们装电话了,你听电话就可以躲在家里暖暖和和地听,我呢,还得跑到外面,本来倒是想去办公室打的,但办公大楼门锁上了,进不去,只好跑到邮局来打。万丽说,那你快回去吧,别说了。康季平说,你放心,我穿得多着呢,厚厚的棉大衣。万丽心头一热,嗓子口又哽住了。听得康季平说,万丽,你今天晚上好好想想,我明天再跟你联系。万丽正要再说什么,忽然发现孙国海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她竟然没有听到他进门。万丽吓了一跳,对康季平说,好的,明天再联系,就挂了电话。刚想说什么,孙国海却抢先说了,怎么我一回来,你就挂了?万丽说,话说完了,不挂干什么。孙国海说,这么晚了,还跟谁通电话呢?万丽看孙国海喷着浓浓的酒气,满脸通红一直红到了脖子根上,连眼睛也红得像要出血了,就不想看他,眼睛瞥开了,冷冷地说,你和谁一起吃饭,吃到这么晚回来,我问过吗?孙国海一愣,随即抓起电话要打。万丽说,你干什么?孙国海说,我跟你说过,就是大军他们几个嘛,我可以打电话,我不说话,你问好了。万丽不屑地“哼”了一声,想不理睬他,但想想不解气,又说,谁不会这一套,有本事在外面混,就有本事互相帮着说谎。她越说越觉得心里憋闷,越说越觉得气愤,总觉得自己的话不够力量,气不着孙国海,忽然间就想起了孙国海的拿手好戏,便以牙还牙地说,下次别让我碰到他们,碰到了我不会跟他们客气的。孙国海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又是个维护朋友利益比自己更重要的人,万丽以为这话一说,孙国海必定跳起来,却不料孙国海依然笑着,说,你别等着碰上他们,你直接去找他们好了。万丽气得不轻,话就越来越重了,咬着牙说,我找他们?你想得美,我看都不要看,以为什么东西,一群小混子!孙国海依然不急,笑着说,那可不是小混子啊,都是机关里的干部,就说大军,人家也是副处级呢,李兵也刚刚提了正处,今天这顿饭,也是给李兵祝贺的。万丽说,祝贺?祝贺什么东西,不就是为了带几个女孩子一起吃吃豆腐。这回孙国海急了,说,我没带女孩子啊,是大军带来的,我根本不认得。万丽本来也是生了气瞎说说的,哪想孙国海真的暴露出来了,万丽冷笑了一声,说,不认得不要紧,一回生两回熟嘛。孙国海更急了,说,万丽你别瞎想。万丽说,我瞎想了吗?这可是你自己说出来的。孙国海辩解说,我从头到尾也没有跟她们说上几句话,我跟她们没有关系的。万丽说,你这么怕她们?连话也不敢说,什么人呀?孙国海说,我也不知道,大军说是两个写诗的女青年。万丽说,不错啊,你们玩得越来越高雅啦,光自己喝不过瘾了,还要诗书琴画,南朝遗风,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呢。孙国海说,不是什么东西,一帮粗人而已,玩不过你,到底你大知识分子,不光想得深想得远,还料事如神。孙国海原是想讨好万丽的,但万丽怎么听,这话也是在挖苦她,心火直往上蹿,想冷笑都笑不出来了,一下子站了起来,指着孙国海的鼻子道,孙国海,我告诉你,我瞧不起你,我不想和你说话了!孙国海赶紧跑过来,想搂住万丽,万丽猛地一推他,说,你走开。孙国海挂着两只手站着,很没趣,酒意却直往脑门上冲,他有些犯困,坚持了一会儿,有点坚持不下去,说,万丽,你消消气。说完就到卧室去了。万丽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还等着孙国海铺好床出来喊她,但是等了好一阵,也没见孙国海再出来,走到卧室门口一看,孙国海连被子也没拉,和衣躺在床上,已经呼呼大睡了。
万丽到孙国海身边躺下,但孙国海的呼声吵得她难以入睡,忍不住把他推醒了,说,孙国海,你这样子,我怎么睡?孙国海清醒了些,说,我打呼了?万丽说,你说呢。孙国海歉意地挠了挠脑袋,说,唉,酒喝多了。不要紧,我侧过身子就不打呼了。说着便侧过身子,果然没了呼声。但万丽刚要入睡时,他的呼声又起来了,而且片刻不停,接连不断。万丽心里好烦,只得再次推醒他。孙国海说,我又打了?四周看了看,然后抱了床被子,到外面客厅的沙发上睡下,刚躺下去不过几秒钟,被子都没来得及盖,呼声又已经起来了。万丽出来替他盖好被子,站在沙发前发了会儿呆,心里悠悠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第二天一早,万丽上班经过机关传达室,传达室的同志喊住了她,说一早上就有人送了封信来,万丽接过来一看,是康季平送来的,就预感到是什么东西,打开来,果然是一份研究生报名表。万丽收好表格,到办公室。陈佳和赵军都已经在了,万丽想跟陈佳打听一下报考研究生的事情,还没开口,陈佳就说,计部长要带我到厦门出差。口气和表情都有点变化,和原先那个举重若轻平平淡淡的陈佳好像不大一样了。万丽愣了一愣,说,是吗,那太好了,老关在办公室,闷也闷死了。陈佳说,计部长跟我说,想不到平书记都这么关心我,部里就更要重视我了,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决定带我了。万丽没想到陈佳会这么说话,愣了半天硬是一句话也对不上去。陈佳不是个浅薄的人,但是她说这样的话,分明有向万丽炫耀的意思,而且还专拣了万丽的软档顶过来。万丽又气又疑惑不止,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赵军,想看看赵军是不是对陈佳的变化也有所感觉,可是从赵军那里什么也看不出来,赵军已经换了个话题,说,陈佳,冬至夜过得开心吧。陈佳的情绪立刻就低落了,说,是分手饭,有什么好开心的。这已经是陈佳进机关以后谈的第三个男朋友了。赵军想不到自己随口一问,问出这么个结果,觉得很对不起陈佳,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陈佳苦笑着摇摇头,说,怎么怪你呢。赵军又说,不是好好的吗?陈佳说,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开始谈的时候,都是好好的,不知为什么谈着谈着就不行了。赵军说,可能你眼界太高了,是不是你让人家觉得配不上你?陈佳摇头,不言语,过了一会儿,忽然又说,他们开始都很好的,但一听说我是研究生,态度就不对了,马上就变得生分了,变得很客气,很尊敬我,这样的相处,我不能接受。万丽一听到“研究生”三个字,心里顿时一跳,脸上也不由自主地热起来,好像赵军和陈佳都能看到她口袋里揣着的那张研究生报名表格。就在这一瞬间,她决定不向陈佳打听考研的事情了。
等大家开始埋头工作了,万丽才掏出那个信封,发现信封外面有一个号码,像是BP机的号码,赶紧拨出来试试,一试,果然就试到了人工寻呼台,听到寻呼小姐的柔软甜美的声音:您好,这里是南州千秋寻呼中心——万丽一慌,赶紧搁下电话。
过了一会儿,计部长召集出差的几个同志开个小会,陈佳就过去了。陈佳走后,万丽几次忍不住想问问赵军,但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又在心里批评自己多心,瞎怀疑,心胸狭窄。不料赵军却主动说了,万丽,你也觉得陈佳有点变化了吧?万丽说,我也正想问问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呢。赵军说,我又不是木头,怎么会没有感觉。万丽说,我有点不明白,她刚来的时候,我一直觉得——赵军打断她说,其实有什么不明白的,陈佳自己已经说出了其中的原因,她的变化,就是平书记来过之后开始的么。万丽其实也想到是这个原因,但又有点不敢相信,又觉得可怕,任是这么一位有素质有修养平静内敛的研究生,也经不住一把手的几句话,眼看着就稳不住自己了?这可怕的政治情结,难道真是一顶无人能够摆脱的紧箍咒?
赵军走后,宣传科正科长的位子却一直空着,组织上同时在考察万丽和陈佳。一方面,万丽的心似乎早已经凉透了,康季平也一再让她彻底丢掉幻想,另一方面,她还始终抱着一线希望,还存在一点侥幸心理,一直还在等待,但稍有风吹草动,却又心慌意乱,这一阵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