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歌学会的祁人,约我结伴去山西长治玩,说那儿有朋友。我孤陋寡闻,以前都没听说过长治这个地名,但还是想去。在这个时代,越是小的地方,没准越是能给你一个大的惊喜。因为大城市基本上都快变得一模一样了。祁人说已订好机票。我没想到长治(属于地级市一类吧)也通飞机。从首都机场出发,搭乘的是一架只有三十四个座位的小飞机,像游乐场里的玩具。降落的时候,因为有气流,小飞机颠簸得挺厉害;我透过车窗俯瞰到绵延的山峰。问空姐,空姐说此即太行山也。我顿时肃然起敬。
长治所谓的机场,长小,像个足球场。原先是军用,现在也承载民用航班。当地诗人姚江平,接我们去市区一家很现代化的酒楼。该酒楼备有几套菜谱,包括齐鲁式、川式甚至粤式等等。主人虽有意以生猛海鲜相招,我还是建议以山西菜为主。是啊,来了山西,不吃山西菜,也太不礼貌了。况且我几年前参加太原诗会,走了五台山、芦芽山一线,沿途的山西菜给我留下美好的温暖的印象。此番正好重温旧梦。
汾酒打开了。话匣子打开了。当地朋友们借着杯盏交错,给我介绍风俗地理。原来这长治说小也小,说大也大,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后羿射日等几个中国古代神话,据说即产生于此。这一带正处于太行山脉中段,所谓山东、山西,即由八百里太行来划分的。长治,我真该对你刮目相看。我这次来,不是为了补天,而是为了补上这一课。
汾酒真是天露呀,入口是冷冽的,却使我热血沸腾。长治的冷切驴肉是顶好的下酒菜。难怪有人把驴肉夸张地比喻为龙肉呢。羊头肉也不错。这剔下的一片片精瘦肉,是羊脸上活动最频繁的部位(羊也有丰富的表情嘛),跟我们平常吃的涮羊肉真不像一码事。
服务员给每人面前摆好一碟挤有绿芥末的酱油,端来一大盘覆盖在冰块上的生鱼片。我说:不是讲好吃山西菜嘛,怎么又上海鲜了?主人连忙解释:这不是一般的三文鱼,而是虹鳟鱼,品种虽由挪威引进,却在长治的泉水里人工养殖的。太行的山泉,由于水质、水温的关系,居然养得活这种深海鱼。看来虹鳟鱼也够能入乡随俗的。长治的虹鳟鱼,每天都大批运输到北京等地。我想起在京郊怀柔的雁栖湖,确曾吃过这种虹鳟鱼,做成生鱼片,似乎比日本三文鱼还要细腻绵软。
还上了多少道菜,就不一一数说了。惟独刀削面挺让我失望。试想,在这种乘观景电梯上下的豪华酒楼里,吃刀削面,能吃出什么滋味?倒不是说粗犷的刀削面,一旦盛进镶金边的搪瓷小碗,味道就全变了,而是我实在有点怀疑:星级宾馆里的大厨,即使会烹饪鲍鱼海参,却不见得就能做好一碗原汁原味的刀削面。但如果真的没吃上一碗地道的刀削面,不等于没来山西嘛。
把这种感受跟姚江平说了。姚诗人笑了,说因是接风宴席,先吃顿好的,垫垫底;下午就要进山了,不愁吃不到乡野菜。至于刀削面,自然还是农家做的最对胃口。
这顿饭还没吃完,我就对下顿充满了期待。
没顾上醒醒酒,直奔太行山。越野车在一座石桥上稍停片刻,大家下去抽根烟。姚江平指了指桥下的河流,说这就是漳河水。我想起早年读过的一部以《漳河水》命名的长诗,阮章竞写的。诗人不知已去了哪去,可河流仍在。
驱车沿盘山公路登上一座山顶,俯瞰山脚下升起炊烟的农舍,和正在收割的玉米地。祁人说想吃烤玉米了。姚江平当即用手机给西井镇打电话,让他们晚饭时准备好烤玉米。他曾在西井镇担任过镇长。
夜幕四合时才赶到西井。现任镇长在一家书画院等待我们。这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四合院,围墙上镶嵌着各种碑刻,还有金鱼池、小石桥、回廊。亭子里已摆好八仙桌,上面有一盘烤红薯,一盘野柿子,一盘蒸南瓜,还有一盘用土豆泥做成的点心(需蘸醋食用)。一派乡野风味。我每样都尝了一点。一大盆烤得焦黄的玉米棒子又端上来了。以往在城里吃的玉米都是水煮的,确实不如这种烧烤的香。
连续啃了几根烤玉米,肚子差不多饱了。本以为这就是晚餐了,厨房又开始上热菜。大都是用田里现摘的时令蔬菜炒制的,我没多大胃口了,只能看一看。惟一让我无法拒绝的是一锅煮成乳白色的鱼汤,因为听说是漳河里钓上来的鱼。我把散发着土腥味的鱼汤当成梦寐以求的漳河水喝下去。
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真正跟太行山、漳河水融为了一体。
当夜投宿在黄崖洞风景区的佛陀山庄。黑灯瞎火,看不清全貌。一觉醒来,天大亮,发现周遭都是层峦叠嶂,不愧为山庄也。其中一奇峰,颇近似于佛祖的头像。看来这就是佛陀山庄名称的由来。
山区的早晨,空气冷冽,惟有朝阳照着的地方倍感温暖。山门外的餐厅准备好了早点。我们不愿走进阴暗的室内,让服务员把圆桌抬到门前的空地上,可以边晒太阳边吃,兼而仰望山景。还有比群山更好的屏风吗?
主食是热气腾腾的玉米糊糊,搭配着清炒豆芽、尖椒土豆丝、油煎豆腐丁。不知是就餐的环境独特,还是醒来后的味觉敏锐,无论豆芽或土豆丝,咀嚼起来都满口生香。祁人说:总算吃到了真正的菜味,在城里吃同样的蔬菜,常常惆怅品尝不出来的味道。姚江平解释:这里的蔬菜,不洒化肥,浇的都是农家肥,绝对属于绿色食品,加上现摘现炒,味道能不好吗?我想起来了,小时候吃的蔬菜,正是这种味道。我还以为这种味道早已经失传了呢!平日吃瓜果蔬菜,更像是记忆里美味的食物的赝品。吃着吃着,如果跟记忆加以比较,总觉得有点假。
连豆腐都是如此。油煎豆腐丁,系将豆腐切成指甲盖大小的块状在油锅里煎过,同时煎炸的还有干辣椒、花椒,香辣的味道浸透进豆腐里。就着玉米糊糊吃,令人胃口大开。我正赞美这道油煎豆腐丁做法独特,姚江平又解释:主要还是靠豆腐本身好,比花椒等辅助的作料更有滋味。长治的豆腐堪称一绝,在制作工艺方面(好像是点卤)确实与其他地方都不同。不信你去太原,虽然只相隔几小时车程,但太原的豆腐,肯定不如长治有滋味。这连太原人自己都承认。(后来我去太原,跟市文联的赵少琳先生在三晋饭庄聚餐,他果然也这么说。)
差点忘了说煮鸡蛋了。煮鸡蛋按道理是最寻常的了。可是佛陀山庄吃的煮鸡蛋,都让我品尝出真正的蛋的味道。想来这是柴鸡蛋,而当地土生土长的柴鸡,并非喂饲料养大的,而是满山坡捉虫子吃。你说它们下的蛋能有错吗?
晒着太阳吃完农家风味的早点,身体里外都很暖和。想爬山了。
黄崖洞,抗战期间是八路军工厂所在地。八路军总部特务团,为保护兵工厂,曾与前来清剿的日寇浴血激战。我们沿着崎岖的山路进入峡谷,能搜寻到残存的碉堡与炮台。爬到山顶,足足用了三个时辰,那顿早饭提供的能量基本上消耗得差不多了。正仰头望峭壁上当年作为弹药库的山洞,耳边有人招呼,原来小树林里有一个凉粉摊子。树杈挂着小黑板,用红白粉笔分别写着几行字。一行是“吃凉粉听花儿”,一行是“曾被中央电视台采访拍摄”。哟,摊子虽小,还挺会做广告。
原来摆摊的大嫂,嗓子好,特别会喝西北民歌花儿,她还记得许多抗战时期的民谣。中央电视台来拍摄黄崖洞八路军兵工厂遗址,采访过她。这深山老林间的小吃摊子,还真上过电视。
我们不好意思白听她的歌,每人买了一碗凉粉。山野的凉粉本来就清冽爽口,加上有民歌作为额外的调料,更加意味深长。
大嫂连唱了几首花儿,气都不带喘,又给我们讲解起典故:凉粉摊子旁边的这间石块垒起的小屋,当年是左权将军的指挥所;他手下特务团的团长结婚,左将军特意把指挥所让出了一夜,供团长作洞房,可就在这一夜,日寇前来清剿,战斗打响了……我走进低矮的石屋,里头果然有一面土炕。炕自然已是冷的。
爬山归来,还是在佛陀山庄吃的中饭。
凉菜就不说了,主菜是红烧野兔肉、清炖野山鸡。够珍贵的。野味终究是野味,让人耳目一新。
姚江平特意让做了刀削面,圆我一个梦。满满一盆刀削面端上来,还有两种浇头供选择,一种是南瓜肉末炸酱,一种是鸡蛋炒西红柿。我盛好面,浇上南瓜做的炸酱(还是第一次吃到),觉得很香。这才是地道的山西刀削面,你能从面片上察觉刀刃留下的痕迹。有这碗面垫在肚子里,我相信自己确实来到山西了。更相信自己这一趟没有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