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文学肯定是有影响的。但它给文学的影响,可能表面看不明显,它是潜移默化的,深层次的,进入骨髓的。例如,电信技术王国时代世界上许多地方出现的审美生活化、生活审美化倾向,逐渐变成全球性的风潮,这也是全球化的一部分。这对中国文化,包括文学,肯定会发生影响,近来文学和文艺学边界问题的激烈争论不就是例子吗--有一部分学者非常看重文学受到的冲击和发生的巨大变化,有的说,由于生活审美化和审美生活化的结果,文学边界大大扩张了,广告之类也可以包括进来;有的说文学终结了,文学性存在着;有的说文学已经“化整为零”,等等。另一部分学者则坚持认为,无论怎样审美生活化和生活审美化,文学的基本边界还是存在的,文学不会消亡。
对文学影响最显着的是第二个后果,即“电子社区”的出现。
“电子社区”与“趋零距离”
电信技术王国时代造成电子社区的出现,是近一、二十年间的事情。电子社区是什么意思呢?譬如说,现在我们的国家就是一个大的电子社区--大家都知道电子媒介的普及程度,因为你们可能都上网。在北京,在上海,在广州,在武汉,在许多许多地区,利用电子媒介手段进行活动的,越来越多,做生意的,进行学术交流的,教学的、治病的(利用网络异地诊断疾病、实施治疗甚至开刀)、找情人的、谈恋爱的……都可以在网上进行。于是,一个个电子社区出现了。这很自然:互联网多了,网民(就是米勒的所谓“网络人类”)多了,利用互联网来进行各种交流、各种活动的多了,就形成了一个个电子社区。
这是个很重要的现象。且不可小视这种现象。互联网造成一个什么后果呢?互联网造成的后果之一就是把距离,把世界上的空间距离甚至心理距离拉近了,甚至取消了--有人说“趋零距离”。当然,“零距离”,这是一种极端的说法,无论从理论上还是从实践上,距离不可能为“零”,距离不可能完全没有。就像咱们有个足球记者采访米卢,说她是“零距离采访”。其实,不可能零距离采访。这都要反思,要批判地看。但如果不作绝对的理解,“趋零距离”也不是没道理。这种趋零距离对文学会产生什么样的冲击,文学在这个冲击之下会发生怎么样的变化,这是需要大家思考的。
关于电子媒介时代对于距离观念的改变,有一位荷兰学者的意见值得我们思考,他说,电子媒介、互联网可以把两个距离遥远的空间上的点,瞬间重合、折叠在一起。譬如,上海和北京,相距一千多公里。但是从北京往上海发一个电子邮件,瞬间即可完成,这就如同把这两个相距千公里的空间的点,瞬间重合起来,折叠在一起,也可以说瞬间消匿了两地的空间距离。这是电子媒介出现后的一个非常奇妙的现象。它对文学的冲击和改变非同小可,对情书亦如是。为什么呢,单拿写情书来说吧--写情书是需要距离的,假如没有了距离,那么情书还有什么必要呢?
在座的诸位大都是谈恋爱的年龄。我不知道现在大学生是不是可以谈恋爱,但是,米勒说的这第一个“后果”(即全球化),恋爱这事儿,对研究生应该没有什么禁忌吧?--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我读研究生的时候,是谈恋爱的。谈恋爱,按照传统,写情书是避免不了的。我不是提倡大家写情书,但是在过去,情人们鸿雁传情,是谁也阻挡不住的。情书建立在什么基础上呢?建立在距离的基础上。因为有距离,才需要写情书。诗经中有许多写谈恋爱的诗。写自己所思念的情人(所谓伊人),“宛在水中央”,渴望相见。那时候如果有邮递员,肯定会写封情书送去。在现代,一个在上海,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广州,一个在武汉,两地相思,他的“伊人”不是“宛在水中央”,而是宛在武汉,宛在北京,宛在广州,宛在上海啊。这就需要情书往来。工作一天后,晚上只剩一个人,思念就来了。在电灯底下想像着情人的音容笑貌,用燃烧的心写情书,倾诉自己的满腔感情。写完以后,他要贴上邮票,等不得第二天,连夜摸黑儿到邮局去寄,或者跑到搂下往邮筒里投。那边儿过几天收到了,再回一封信,一来一往,十天、半月、一月过去了。鲁迅、许广平就是这样,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厦门,他们才情书往来,《两地书》的“两地”就点明了“距离”这个写情书的前提,如果住在一起,形影不离,还要写情书干吗?当年我有一个同事,写小说,也研究《红楼梦》,是一个古典文学研究家和作家,文笔相当好--写情书练出来的。干校时我和他住在一起,晚上聊天儿,他说:“当年我和我爱人一个在北京,一个在上海,一年只有十五天探亲假,一年的思念集中到这两个礼拜里头。平时,想了,只能写情书。写情书都是编上号的,怕丢。”一天一封、两天一封、至多三天一封,一号、二号、三号……排下去。到见面以后,下一拨情书,再重新编号。现在德里达说再也不要写情书了。他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现在电信技术王国时代,互相思念了,一个电话打过去,非常方便,如果是可视电话,则不但听得到声音,连靓丽的倩影也立刻出现在眼前,可以面对面倾诉。距离消失了,还要写情书干什么呢?现在大概不是每个人都有可视电话,但将来会有的。因此米勒、德里达说,再也不要写什么情书了,这是因为没有了距离造成的结果。这就是电信王国时代,改变了情书存在的前提。
电信技术王国时代还改变了我们现实存在的许许多多现状,比如说帕瓦罗蒂等三大男高音在北京故宫午门那里演出(不知大家看过现场直播没有),全中国,如果你有电视机的话,哪儿都可以看到,对不对呀?不但是中国,整个亚洲都可以看到;欧洲,美洲,非洲,大洋洲,整个世界都可以看到。这就像把北京、巴黎、罗马、伦敦、纽约、开罗……等等远在万里之外的许多“点”折叠在一起。现场直播,似乎使整个世界的空间浓缩为一点,亚洲、欧洲、美洲、非洲、大洋洲,千里、万里的空间距离似乎顿时消失了--距离趋于零,帕瓦罗蒂在北京演唱,你在广州看,就像他在你面前演唱一样。再比如,咱们经常举行电视会议、互联网会谈,也是把几个不同的空间点凝结在一起。白岩松主持的“时空链接”,不知大家看不看,不就是一会儿连线广州,一会儿连线武汉,一会儿连线北京,互相之间即时交谈,零距离交谈。这次台湾选举,我正好在深圳,晚上一直看电视直播,开始好像都是蓝方领先,后来突然间绿方领先,多了两万多票。看到的那一幕一幕就像在现场一样。这就是距离被取消了。这事儿若搁在过去,不用说古代,就是在二、三十年前,都不可想象。这就是电子社区的出现给这个世界的影响。
距离消失,对文学影响非常大。因为在一定意义上文学的存在也是以距离为前提的。米勒、德里达们说,电信技术(德里达常常以电话为例)摧毁了时空间距,摧毁了文学所赖以生存的物理前提,因而也就摧毁了文学本身的存在。毫无疑问,文学的写作如同情书的写作,也首先是以距离为其物理性前提的。因为文学这个东西,它是一方对另一方的描述。文学有它的主体,也有它的描述客体、对象。即使是自我表现,也是把自我、把自我的情感当作描述的对象,把自己与作为描述对象的自己拉开距离;因为拉开距离,所以才有文学这样一种东西的出现。就是说,文学创作之得以进行,都假定了一个被书写的对象,不管它是现实还是观念,或者情感,写作由此而成为一种向对象的倾诉和传达,倾诉和传达给具有一定距离的对象。我的一位年轻的同事金惠敏研究员在为米勒、德里达的思想进行辩护时说:文学即距离。他的话有一定道理(但不要绝对化)。文学中“模仿”、“想像”、“陌生化”、“修辞”等等实际上都只是“距离”的另一种说法。如,关于“陌生化”,什克洛夫斯基指出:“艺术旨在使人感觉到事物,而非仅仅知道事物。艺术的技巧乃是使对象陌生化,使形式变得难于把握,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长度,因为感觉过程本身即是审美的目的,必须设法延长。”显然,“陌生化”就是拉长欣赏者与其对象之间的感觉距离,而且“陌生化”在创造这种距离的同时也就是创造了审美。修辞同样如此,在西方,修辞或修辞格的最基本定义就是“偏离”(deviation)、“修正”(modification)或者“例外”(exception),即与日常用法的疏离,而疏离的效果即是美或诗。
而“文学即距离”说,它的根子是在哲学。这是德里达他们的观点。因为在德里达看来,传统的哲学就是一种距离,以距离为基础。为什么呢?因为传统的哲学,它分主体、客体,本质、现象,中心、边缘,都是二元对立。两种东西因为有距离才分成两种;因为有主有客,所以这主体就要把握那客体。有现象、有本质,所以过去我们传统的文学理论就要文学把握现象,进而透过现象来把握本质。艺术典型就是如此。典型是什么?典型,按照蔡仪先生的说法,就是以个别反映一般,以现象反映本质。“这个”反映“那个”,就是因为在“这个”和“那个”之间有距离啊。大家知道,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出现了一种心理学美学方面的学说,叫做“距离”说。爱德华·布洛,西方一个很有名的美学家,他提出来的。“距离”说经过爱德华·布洛的全面论证和出色的发挥已成为一个最基本的美学共识。他认为,距离产生美。如果没距离你就没美。朱光潜先生在《文艺心理学》和其他许多文章里介绍了布洛的这个学说。距离说,不论是在中国还是外国,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不但是咱们这专业的人对这个观点比较熟悉,而且普通人、非专业的人也很熟悉。距离产生美成为大家日常生活中经常谈到的一句话,还把它编到小品里。赵本山和宋丹丹演的一个小品,我在春节晚会上看到的,说改革开放改善了人民群众的生活,有这么一对老夫妻,盖了一栋二层小楼,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共产主义”了,两口子,一个住在楼下、一个住在楼上--拉开了“距离”,吃饭时要打电话:饭做好了,下了米西米西吧。赵本山调侃说,都说“距离产生美”,我们是:距离有了,美没了。从这个小品,可见距离说影响之大。
对中国古典美学、古典文学、古典艺术,也可以用距离说加以观照。大家知道晋代有一个叫做顾恺之的画家,顾虎头,他有一个故事:“尝欲写殷仲堪真,仲堪素有目疾,固辞。长康(顾恺之字)曰,明府当缘隐眼也,若明点瞳子,飞白拂上,使如轻云蔽月。”。写真,就是像照相似的把你的真实面貌画出来。被他画的这个殷仲堪眼有毛病,所以他非常坚决地拒绝了,说我这眼有毛病,画出来不好看。顾恺之告诉他:“不然,我这个画呀,可以把你画得犹若轻云蔽月,不但不丑,而且很美。”顾恺之这个写真能够把真人原来的缺点变成优点。但是这样写出来的“真”,不是“原真”了,和“原真”有了距离了。距离就是这么来的。还有一个传说,顾恺之谈恋爱,他喜欢邻家的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我想应该是长得很漂亮或者很可爱吧。但是他谈恋爱的手段不太好。他的爱意大概给人家女孩子拒绝了,或者是他根本就没有可能去表达,在封建时代嘛,没有机会去谈。他就把这个女孩子的像画下来,在她的心那个地方扎针。结果,邻家的女孩子就心疼。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艺术家哪有这么神奇的本事,把针钉在画像的心上,真人在另外的地方就能感觉到?它把画家神化了。但这神化本身说明了一个道理,即艺术和生活不一样,有距离。中国的戏剧艺术和布莱希特的戏剧艺术也突出距离问题。我们常说梅兰芳创立了中国一种艺术流派,这个艺术流派的特点是什么呢?就是间离。所谓间离就是距离,演戏的人跟台下看戏的人要有距离,演戏人和演的对象要有距离,都是讲究距离,强调距离。他处处提醒读者、提醒观众,你这是看戏啊,不要把看戏当真事儿,比如说有时候戏曲舞台上演员唱戏,跟他唱对手戏的角色就在旁边,他却常常一扭脸儿和观众说话。那边演员听见也装着没听见。这就是强调跳出那个戏来、跳出那个剧情来,和观众交流对话--你是在看我的戏啊!他把他自己的意思告诉观众。大家都有关于这方面的艺术欣赏的经验。再比如,戏曲舞台上表演抬轿子,轿夫走的步子,是舞蹈化的步子。他上坡的时候怎么样,下坡的时候怎么样,都用舞蹈表演出来,坐轿子的人也要跟着轿夫表演。生活里头抬轿子不会这个样子。戏曲里轿夫的舞步是变了形的,与生活拉开了距离。中国戏曲里的老生出来,常常是文官,走的是四方步。如果一个人在广州的大街上迈四方步走的话,那恐怕大家会以为他是疯子。在生活中是不可能出现的,但在舞台上可以,这就是距离啊。这距离,我说有两层含义,一层含义就是演员的表演和原来的生活不一样,一层就是演员和观众相间离。德国的布莱希特也是这样,他常常提倡间离效果。
但是,上面说的空间距离和心理距离,到了电信技术王国时代被改变了,好像通过互联网、可视电话、现场直播等等电子媒介手段,距离一下子消失了,距离被取消了。距离一改变,传统文学存在的前提和共生条件也就改变了,基础被动摇了。
在这样巨大的冲击下面,文学将如何?不管你怎么看,但米勒、德里达们认定:文学将因此而走向终结,文学的时代将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