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福娃到街上去读初中开始,瘸子每天都是早早地起床给福娃做早饭,这已经形成了瘸子的鸡鸣似的习惯。
这天,闹钟又响了,瘸子伸了个懒腰,揉揉眼睛,看了看表——五点钟,该起床煮饭了,福娃六点半要去上学。每天都是,瘸子五点半煮好饭,五点四十福娃起床,六点钟吃饭,六点半就和同路的孩子一起去上学。这些时间的行动,瘸子和福娃都已经形成了习惯,就像电脑程序控制着一样。
煮好饭,瘸子又习惯性地跛到了猪圈旁。
猪本来睡得好好的,一听到脚步声,母猪就开始翻身,哼叫着来到猪槽边,一群小猪也跟着叫起来,于是,猪圈里拥挤争吵起来,整个大房子醒了。
“走开!边边上去!”瘸子一边吆喝着猪,一边从猪圈的裙板上取下猪屎推推,用力把猪屎推进茅坑里。
母猪并不那么听话,并不真的走开,它站在猪槽前,仰起头,用嘴顶瘸子的推把。那些调皮的小猪,更是围着猪屎推推转。这群母子的捣乱,让瘸子的卫生工作没法进行。
瘸子从猪圈边拿起一根竹片,在母猪屁股上啪啪就是两下,母猪叫着跑开了。那群小猪也随即跑开,去吊母猪的奶了。母猪已经不愿意喂奶了,挣扎着。但是不敢再走到流滩上来,怕又挨竹片,那狭小的睡滩让母猪没法摆脱小猪的围攻,这群母子就在睡滩上挤着闹着。唉,要是福娃和他妈也这样亲热,他瘸子要少操多少心啊!瘸子叹息一声后赶紧抓起屎推推,加快了推屎的速度。
把猪屎推干净,又抓起扁担,挑着桶,跛到猪圈旁的水池里,挑上半担水,跛回猪圈。瘸子挑水只挑半担的,因为挑一满桶,水会像鱼一样纷纷跳到路上,路很快就滑了,挑第二趟三趟水就更麻烦了。
瘸子挑着水走得很慢,像一步一步安放着脚,安稳了这一步再移动另一只脚。这样虽慢,跛出的水少。喂猪洗猪圈这些事情,是不可能去麻烦弟弟们的,事事都去找弟弟们,自己不会做,弟弟们会烦的。他们可以帮瘸子种、收,但不可能把瘸子的家务活包了,也不可能把瘸子一家养起来,瘸子也不愿意。瘸子就摸索出了挑水的办法。
现在,弟弟们也加入了民工行列,而且他们打工的地方越来越远,在外打工的时间越来越长,今年过年二弟和五弟两家都没有回家。他们对瘸子的照顾越来越少和越来越难了。瘸子必须要自己应对一切。
福娃也能挑半担水了,可他要赶着上学。福娃曾建议在猪圈边修一个大水缸,他放学后就挑水,一缸水可以用两天,这样就不用瘸子挑水了。这是一个好主意,可是,哪里去拿钱呀!
瘸子把水挑到猪圈边,先把猪屎推推在粪桶里洗干净。再提起粪桶,把脏水倒在猪圈的流滩上,水哗哗着冲进茅坑里。瘸子又把干净水,沿着刚才的流滩倒下去。这一冲,还不能冲干净。瘸子提着叉地扫把,翻进猪圈,把整个流滩上的屎扫干净。
这时候,那母猪可能已经忘了痛,又走了过来,小猪也跟着围上来。母猪舔着瘸子的手肘,小猪舔着瘸子的脚肚子,舔得瘸子痒痒的。瘸子一边扫,一边用手拍打着大小猪崽:“滚开!滚开!不爱干净的东西!”骂归骂,看着这些肉滚滚的干干净净的猪,瘸子心里是快乐的。虽然,他们不会让瘸子摆脱贫穷,但总有一天,这些猪会成为宝的。
猪受到轻拍,就像得到表扬,乖乖地走到一边去了。不一会它们又跑过来,瘸子又拍,也许是瘸子拍的动作太柔了,它们感受到了抚摸的舒服,瘸子越拍,它们就越不离开,缠瘸子的腿脚缠得更紧了,瘸子就像陷进泥潭,不能动弹了。
于是,瘸子便像打闯祸的孩子似的,手上使力,啪啪几巴掌拍在猪屁股上,猪疼了,纷纷挤到睡滩上。瘸子赶紧走到裙板边,逃命似的翻出了猪圈。
瘸子又挑上水桶,来到水池边。“瘸子!你家福娃没有去读书吗?”乌鸦嘴两口子在水池边淘红苕。男人双手拉着淘篼系,乌鸦嘴一边用力捅着苕推子,一边头也不抬地说。 瘸子一看手表,都快七点钟了。“不知道,我煮好饭就忙猪娃子的事了,还没进屋看过呢。管他呢,那么大了,懂事了。”瘸子说着,把桶用力压进水里,装上半桶用力提起来,放在一边。
“我家芳芳说福娃不读书了。”芳芳是乌鸦嘴生的二胎,比福娃小两岁,在街上读六年级。
“什么?我昨晚没听他说过呀?”瘸子愣了一下,又弯腰把另一只桶压进水里,装上半桶,提起来,一边转身,一边说:“真是越大越不听话了!我回去看看。”
瘸子加快了脚步,那水桶的水像浪潮似的疯狂地飞跃着,又像池里的水遇上了地震簸荡得厉害,路湿了,裤子湿了,瘸子管不了这些,快步走着。
瘸子把水泼到流滩上,看也不看猪圈有没有干净,就跛着向屋里跑去。边跑边喊:“福福!福福!读书去!”
屋里没有人答应。瘸子走到锅台边,揭开锅盖,里面的饭没有动过,桌上的菜已经凉了。
“福福!福福!”瘸子大声喊着,还是没人答应。瘸子走到福娃的门边,门掩着,没有声音,屋子里黑黑的。
瘸子推开门,扶着墙拉亮电灯。福娃仰面躺着床上,眼闭着,一脸不悦。“怎么啦?不好?”瘸子说着走过去,伸手摸福娃的头。
“别碰我!”福娃一声怒吼,伸手把瘸子的手打开!
瘸子愣在床边,这是怎么啦?瘸子的脸红了,尴尬地站在那里。福娃把手飞快地缩回被子,牵起被子把头遮住,不理瘸子。
瘸子坐在床边,伸手拉被子,福娃使劲拉着,瘸子也用力。“你拉我被子干什么?你走远点行不行?”福娃在被子里吼道。
瘸子也火了,他可是第一次发火。“你究竟想干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吗?我每天一早就起来给你做饭,忙到中午,我还对不起你了!你长大了,可以凶了!”福娃把身子侧向墙壁,用拉着被子的手捂着耳朵。
“你给老子起来!有事给老子说!”瘸子一把扯开铺盖。福娃穿着短裤,整个身子露在床上。
福娃的嘴和眼有点像傻子妈,好在福娃不是傻子。一米六的个子,手臂比瘸子的还粗,身上的肉就像那肥猪的一样结实。福娃的期末考试成绩不算好,虽然瘸子曾想福娃能读大学,可随着年龄的增长,福娃对读书越来越不用力,他有话就闷在心里,不给瘸子说了。四月的天气还有点凉,福娃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他伸手抓铺盖没抓到,瘸子赶紧拉被子给福娃盖上。
“福福,我们这个家就这样,你妈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说,可你有事又不给我说,有谁还能帮你呢?得靠我们自己啊!你有什么事不能给爸好好地说呢?你只知道发脾气!发脾气能解决问题吗?儿子,你什么时候看见我给你妈发过脾气,她再傻也是你妈呀!人家的女人再好都是人家的,我能嫌弃你妈吗?她才是我的女人,她才是你的妈……”瘸子一边隔着铺盖抚摸着福娃,一边念叨着。
“别念了,我早听烦了!”福娃头也不抬地吼道。停了一会儿,福娃又吼道:“你只会对老师发火!你发了火,老师就来骂我,就来挖苦我!”瘸子听到福娃的句句怒吼,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可听到福娃说的骂老师,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愣在床边,手停在铺盖上,小声咕噜了一句:“我还不是为你读书……”
“有你这么‘为’的吗?”看来和福娃是没话可说了,瘸子觉得不自在起来,走开也不是,留下也不是,他尴尬地坐在床边。
“嗡!嗡!呜——”瘸子的狗叫了两声,又呜呜着讨好,是熟人来了。
“瘸子!福福读书了吗?”是乌鸦嘴。
“快起来!你妈来了!”瘸子拍了一下福娃,像得到了赦免令,赶紧起身迎了出来。
“没有呢!还在床上生气!我一说话就对我发火!”福娃小时候很听这妈的,最怕这妈发火,她一发火就要竹片打人。福娃、狗娃、芳芳都被乌鸦嘴打过。可今天,福娃不管了。听到干妈的话,他还是躺着不动,这不是他的妈,他的妈是傻子。
乌鸦嘴看了看福娃的背影,对瘸子说:“芳芳说福福还没有拿到书!”
“什么?”瘸子瞪着眼睛说,“福福,怎么回事?你怎么不早给我说?”
“给你说有用吗?你有钱交吗?没钱交就别逼着我读书!我不想听到老师天天在班上念我没交钱!”福娃坐起来,光着上身,泪眼怒视着瘸子。
“快遮好,别凉了!”乌鸦嘴说着牵起被子裹在福娃身上,一把把福娃拉在怀里。好久没有人这样抱他了,福娃一下哭出声来,所有的委屈都在哭声里发泄着。
“我不是让你给老师说,等过一段时间卖了猪就给钱吗?那学校垫一个学生的钱都垫不起吗?”
“你不是上一学期的钱都还没有给吗?”瘸子一下被噎住了。
是啊,上期期末先是预收这学期的费用,没隔几天又是补收上学期不够的费用,瘸子确实没有钱交,加上讨厌那美女老师,就没有再去借钱,那补交钱就一直欠着。当时瘸子就想,如果他们真的要赶福娃回来,他就去上访,不是“普九”了吗?没想到他们真的把福娃赶回来了,对,上访!瘸子想着转身就朝门外走去。
没走几步身后就传来了乌鸦嘴的声音:“福娃是乖孩子,不要怪你爸,你爸也不容易!这年头,哪家都不容易!交生产队,交大队,交乡上,交国家,还有你们读书的这种钱那种钱,你自己算算吧,一年得多少!你看看还有几个人想种田的!种田就是赔本!不种又没钱可挣,拿什么去买粮!我们不去打工有钱吗?可你爸妈又没法打工,你是知道的呀。芳芳的钱不也是刚给吗?妈回来把公路钱交了,把生产队的钱交了,剩下的钱也没有几块了。不过,你的书钱还是有的,要不这样,妈给你钱,你先把钱交了,还是去读书……”
听到乌鸦嘴的话,瘸子就站住了;听完乌鸦嘴的话,他走进了院坝里,被屋外的风一吹,他清醒了。他这是干什么?这不是在堵福娃读书的路吗?他闹得越多,福娃进学校的可能性就越小,福娃子越来越需要面子了。
屋里,福娃从乌鸦嘴怀里坐起来,摇着头。“为什么?”乌鸦嘴偏头看着福娃耷拉着的头问道。福娃还是摇头。乌鸦嘴没法猜透福娃的心思了。
瘸子站在院坝外的菜地边,抬头看着天空;屋外的天灰蒙蒙的,一股风吹来,隐隐的酸臭味钻进鼻子。那纸厂让天也变了,地也变了,连瘸子的家也经常嗅到那十多里远的纸厂飘来的味道了。
“瘸子,我家里还有几块钱?让福娃先交钱吧。”瘸子摇摇头,他知道福娃不会同意。
“那咋办?不读书呀?你两爷子咋这么犟?才走多久,咋就这么生分了?”乌鸦嘴站在瘸子身边说。
“你不了解福福,这一年把,福福变了很多。”瘸子说着突然转身,跛着向街上走去,他要去找学校,学校没有理由不给福娃书。那酸臭味又让瘸子糊涂起来了,他又忘记了福娃的需要,按着他的思维做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