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给瘸子说学校里的事情,福娃心里安静多了;心里安静了,家里也安静了,瘸子和福娃都找不到话说了,父子俩好像都成了哑巴,都成了傻子。
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福娃内心的变化也越来越明显。他每天回家,放下书包,不再怎么做作业,只是默默地做着家务。吃晚饭了,他还是一个人端着饭碗,不给瘸子说话,悄悄地走到水井边。
月亮的夜晚他喜欢,喜欢那冷冷的月夜。月亮从房角上来,从那光秃秃的黑桃树的枝丫间,把长长的筷子伸到福娃的碗里,和福娃一起吃饭。它那清凉的光,很温柔,它把一切的嘈杂都给赶跑,把静谧送给福娃。福娃可以看那朦朦胧胧的菜苗田,用那甜甜的清香做菜,饭很香。他可以看对面那朦胧的黑色的山,看那些竹,它们就是他很好的伙伴,它们就那样静静地陪着福娃,不嘲笑他,不骂他,不逼迫他。
今天的夜很黑,有了冬的感觉,福娃也喜欢这样的夜晚。
他坐在井边的洗衣石板上,一边慢慢地嚼着饭,一边望着黑黑的田野,什么也看不见。它们好像就在福娃的四周,为福娃筑起了四壁厚厚的墙,给福娃筑起了一个温暖的摇篮,让福娃静静地无忧无虑地坐在里面,这是福娃的幸福的空间。
只有田对面竹林里射出的灯光告诉福娃,他在野外。那些灯光很小,就像天空那小小的星星。它们也像星星一样眨着眼,好像在故意逗福娃玩。越冷的夜晚越静,所有的动物和人都逃了,都躲了,猪吃饱了不叫,狗入窝了也不叫,整个大房子没有了吵闹。
那些正常的男女们都出去打工了,只有到了收种的时候才回来;他们的娃儿也送到爷爷奶奶或者外公外婆家去了,整个大房子就只有三户人家,黄鳝,黄鳝的婶娘,福福家。黄鳝和他婶娘都早早地关了门,钻进被窝躲寒气去了。这个屋外的夜晚全是福娃的了,他喜欢着这种夜晚,整个夜空只有他一个人,他不需要看老师因为他没完成作业而摆出的脸色,不用听老师那刺人的话,也不用看同学们那同情或者有点憎恶的眼光,不担心有人说他的坏话,不担心会有人看不起他。他可以在这夜色里静静地无忧无虑地想他的心事。
“福娃!福娃!”瘸子在阶檐上喊起来,福娃沉醉在夜里,没有答应。突然,一道亮光刺得福娃睁不开眼,福娃赶紧用手臂遮着眼睛。
“你干什么呢?这么冷。我喊你怎么不答应我?”瘸子走到福娃身边,伸手摸着福娃的头,温和地问道:“怎么啦?又遇到不高兴的事了?”福娃没有说话,梭下石板,拿起碗往家里走去。
“福娃,快过年了,要买点什么吗?”瘸子一边洗碗,一边对着福娃的房间说。福娃躺在床上没有说话。买什么呢?要买的东西很多。他想一只玩具枪,他从小到大都没玩过;他想氢气球,看着那冬瓜似的、茄子似的氢气球,福娃就想他什么时候能有就好了;他想要一副军棋,拿到同龄人家里玩,或者他们来家里玩;他想一副扑克,吃过年饭,几个家伙就一起坐到桌前玩起来;他想买鞭炮,也想像那些娃子们一样,一路走一路爆,多潇洒呀!但这些不可能,因为,他家要吃饭,是不能用钱买这些有钱人家的孩子玩的东西的。他摸着自己的衣服和裤子,他想买一套衣服。除了小时候,姑姑婶娘们买的衣服外,以后的衣裤都是捡人家的,哪里有钱买新衣服?但这些他不能开口,因为一套衣裤,会占去家里多少的收入啊!算了,等将来自己挣了钱再买这些东西吧。福娃没有回答瘸子,瘸子知道福娃不是生气,是不买。
外面打工的人都回家了,整个大房子又热闹起来。猫娃的爸妈,乌鸦嘴和干爹……狗娃也打工回家了,读书的娃儿们也回家了。早点回家,是因为地里的红苕该收了。
瘸子带着傻子,也去地里挖红苕。放假了,除了快班的学生要补课外,其他的学生都放了。福娃没有了任何学习的拖累,对,读书对福娃是拖累,福娃很早就有了这种看法。他可以放心地帮着父亲干活了,或割苕藤,或者抹红苕上的泥。这忙着真好,不需要说话,也不觉得无聊,一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瘸子尽量不请人了,只要自己能做的,就自己做,他知道福娃不喜欢请人,不喜欢他什么事都去求人。父子俩每天估计着时间干活,在天黑前能把红苕全部背回家就行。别人家的活干一天,他家就干三天,早一天迟一天没有关系,只要不欠人家的就行。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欠人家的越多,说话做事就越不硬气。福娃是讨厌他那个所谓的“奶奶”的,可就因为人家救过福娃的命,他家就一直要忍受着这个“奶奶”。福娃大了,要做一个有志气的男人,瘸子尽量满足着福娃的心理愿望。
红苕挖完了,坡里的山草割完了,冬天早就到了。年也就到了。
房子里的人买了干肉,以前是自己做的,因为要出门打工,没法做,用多少买多少,实用。他们还买了香肠,买了鱼,买了红红的公鸡。瘸子家没有买,他们没有钱。
乌鸦嘴问瘸子家买了吗,瘸子就说早买了。他怕乌鸦嘴他们送年货来,这是福娃不喜欢的。小时候的福娃妈前妈后地喊乌鸦嘴,很自然很亲切。福娃大了,知道乌鸦嘴不是他的妈了,最多就是一个“干妈”,他们不是一家人。加上乌鸦嘴一家人一年中很多时间在外,情感上自然就疏远了一些。
福娃和狗娃似乎也不来往了,狗娃有了几个钱,每天都到茶铺去玩。福娃和整个大房子似乎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感,他不和本房子的同龄人或者小孩玩耍,没有事就躲在屋里,不出门。
中午,香味笼罩着大房子,说话的声音和来往不断的脚步声从院坝里传进瘸子家里。瘸子带着福娃、傻子躲在屋里。 院坝里传来了火草纸燃烧的气味,嗅到气味,瘸子和福娃就知道,他们在自己家门口的阶檐上拜祖宗、敬菩萨了。
黄鳝真是神人,每年三十的中午以前是见不到他人的,中午后,他回来了,离老房子老远就能听见他那鬼哭狼嚎似的顺口溜。他在哪家吃的年饭?没有人知道。他没告诉过瘸子,瘸子也从没问过。
“福娃子!福娃子!”黄鳝的顺口溜变成了呼喊,就好像出了什么大事似的,他的喊声急促而紧张。
福娃子坐在灶口前没有起身,黄鳝已经走进了屋子,“拿个盆子来,有点鱼鳅黄鳝,还有几个鲫鱼,够你两爷子弄一会了。”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今天咋回来这么早?”瘸子离开灶头迎了过来。黄鳝看到了瘸子家的洗脸盆,一边往盆里倒鱼篼里的东西,一边说:“我不回来早点,你两爷子有过年的?”
瘸子不说话了。黄鳝倒完了篼里的水货,吹着口哨走了。走出了房门,瘸子才突然喊道:“黄鳝!一起吃午饭!”
黄鳝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回家,他唱着他的歌走出了大房子。听不到他的歌声了,傻子才念着“黄鳝黄鳝”从她的房间走到厨房里。“傻子,别弄!一会就吃饭了。”瘸子一边招呼着傻子一边回到灶台边忙起来。
福娃对刚才的一切好像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灶膛口,看着灶膛里树根燃得红红的。其实,刚才黄鳝的话,已经像刀一样捅到了他的耳朵里。虽然他知道黄鳝是好意,可这好意同样扎得他痛。
灶膛里的红真好看,红里面仿佛有着刀尖一样的力量,能把阻挡它的一切摧毁……还有两年,再苦两年,再穷两年,等他福娃出去打工了,他家就不会再穷了。那时,他也要买回红红的公鸡,给钱让爸做腊肉,做香肠,买鱼……那时的福娃一定会像这火一样,把烂树根一样的穷给烧掉。
“敬菩萨吗,爸?”福娃看着案板上煮好了还没有切开的两只鸡问道,敬菩萨是要用全鸡的。瘸子看着,摇着头笑着说:“不敬,我不信那些。”
“可你以前都要敬的。”福娃说。
“今年不敬了,敬神敬天敬祖宗,都是要红鸡公的,我们杀的是老母鸡。不行的。”
听到爸说红公鸡,福娃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夏天,突然下雨了,他和狗娃猫娃他们一起跑进雨里,一边跑着,一边喊着:“天老爷,下大雨,过年背个红鸡公来敬你!”农村里挣不了钱,但城市里能挣钱。所以,虽然农村的各种费用高,可在外打工的人并不怕,这阻止不了他们比捆在泥土里的人富裕。
福娃家没法摆脱泥土,瘸子和傻子没法出去打工,福娃的打工年龄还不够,瘸子又逼着他读书,至少要把初中读完。老天爷,你等着,我一定会买一只大大的红公鸡来敬你的!福娃切着鸡肉,想着心事。
今年过年,吃的东西都没有买,就杀了两只母鸡,菜是地里自己种的。福娃知道家里不敢乱花钱,也没有钱花,年后他的书钱还没凑够呢。
“这鱼鳅黄鳝和鲫鱼咋弄?家里没有清油呀。”福娃问道。 瘸子转头看了看说:“是呀,拿点东西来还麻烦了。放那里吧,晚上再说。我们烧来吃,不用油,蘸点盐就吃了,很好吃的,我们小时候经常烧这些东西吃。”
吃饭了,福娃没有端着碗出去,他坐在了家里的饭桌上。在福娃的记忆里,这是他第一次和傻子妈一起吃饭。不是他愿意和傻子妈一起吃饭,他真的想出去吃,可是他害怕出门。
这老母鸡,肉少骨头多,虽然两只,给奶奶留下一个鸡腿——下午要去给奶奶拜年,剩下的肉就不多了。
瘸子弄了一样红烧,弄了一样凉拌。他翻着碗里的肉,把肉块夹一些放在傻子的碗里,傻子能自己吃东西了,虽然慢。又夹一些肉多的骨头给福娃,他知道福娃喜欢吃那些带肉的骨头,对精瘦肉娃子不喜欢吃。瘸子自己就挑着那些鸡背骨头啃着,说是啃,实际就是舔,舔上面的味道。
一张桌子上,只有瘸子的声音,他说着,笑着,劝傻子吃饭,劝福娃吃肉。是的,他不能把丰盛的肉菜给家人,但是他要把欢乐给家人。
吃完饭,瘸子舀来米汤,在门口贴对联,让福娃看着,免得贴歪斜了。几道门的对联一贴上,整个阶檐和屋子突然亮堂起来。瘸子今年也买了几幅对联,不贵。瘸子喜欢在门口贴上对联,看着那红红的对联,觉得自己家的年也就快乐了,就觉得自己家的日子有盼头了……只要福娃大了,他家就会不一样了。
贴完对联,瘸子翻着衣柜,把前几天洗好的衣服找出来,虽然不新,但不烂,也算干净。只是有点皱,没法,家里没有熨斗,如果有熨斗就好了。换好了过年衣服,瘸子要带傻子到外面去走走,到茶铺去看看,已经很长时间没到这些地方去了。
“福福,我到奶奶那边去,给奶奶拜年。你去不?不去就去找人耍吧,不要一天到晚都闷在家里!”瘸子叮嘱到。福娃没去奶奶那里,他怕奶奶问这问那,他不知道怎样回答奶奶他们可能问的问题。他也不会出门去耍,他害怕人家问他们吃的什么。等瘸子一走,他就倒在床上,拿着小说躺在床上看着。
福娃就这样躲在家里过完了年,年一完又该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