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由有时绞尽脑汁想不出来,三江有句更生动的话:我挠炕席,挠掉手指盖儿。即使如此照旧想不出来。四姑奶努力想理由,不拿出有说服力的理由不行,婚姻大事不是孩子住家看狗玩,说玩就玩,不玩就拉倒。索家这辈分上只她一个小姐--尼莽吉格格,嫁给谁,何时出嫁众目注视。
做出不嫁给富墨林的决定,知道的范围很小。大哥、大嫂、富墨林,收回决定很简单的事情。重要的是富墨林的大度和宽容,他始终说尼莽吉你没什么错,你是受害者,日本鬼子欺负你,我再踹你一脚?他越是这么说,她越受不了,挨他打一顿,骂挨他骂一顿,心里还好受些,不嫁的心更铁。
“四妹,墨林都能看开这件事,你还较真儿(认真)。”爷爷说。
“这怎么说较真儿,小鬼子糟践了我,打了墨林的脸……”四姑奶咬定自己身子脏了,再嫁给富墨林就是侮辱他。
“你钻牛角尖。”
“愿你怎么说,钻我是钻定了,别说牛,就是狼犄角我也要钻到底!”她说。
爷爷心里说四妹啊,狼长犄角吗?可你死活钻,狼真的得生出犄角。他说:
“你拿不出正当理由,婚事还是要结的。”
“大哥,你再逼我的话。”
“出家?”
“我说出被吉原圭二欺负的事。”
“万万使不得啊!四妹!”爷爷投降,不逼不劝了,她使性子道出那件与脸面无光的事情,他这个三江商会会长还咋见人,穿上铁衣服脊梁骨也得被人戳破,他说,“四妹啊,你的事我不管了,自己照量办吧,总之得有个因由。”
四姑奶躲在闺房想理由。富墨林来劝,做最后的努力,他说:“你一条道跑到黑呀,尼莽吉!”
“没第二条道。”
“你回下头,后面阳光大道。”
“后面有什么?”
“有我,我们……”
四姑奶说你即使说出一百个日头我也见不到阳光,吓唬道:“你再劝,我站在院子里喊,说吉原圭二把我怎么怎么的了。”
“天哪,你可别喊。”富墨林也妥协了,隐瞒真相对索家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件有益的事情。
四姑奶继续想她的理由,举行婚礼的日子迫近。二嫂的小猫又来窗户台晒太阳,今天不是一只,还带来一只,它们的关系让人有种种猜想,情侣、姐妹、朋友……她想不出头绪,世界上能帮助自己的人似乎太少太少,正如大哥说的吧钻牛角尖,牛角尖的空间实在太狭小。
理由在她百思不出的时候突然来临,我太爷去世。他老人家像是有意帮助自己女儿,看她实在太为难。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大院里的人准备晚上送灶王。索家辞灶念诵的歌谣是:灶王爷,本姓张,上天堂,见玉皇,好话多说,赖话少说。不过,今年谁也念诵不了这首歌谣了,原因在我太爷身上。他老人家吃完早饭躺下,每天他吃完早饭都要睡一会儿,自称是回笼觉。通常的回笼觉指早晨醒后又睡的小觉,这一觉很香,被编入民间的四大香里:开河鱼,下蛋鸡,回笼觉二房妻。睡回笼觉反正是太爷一生的习惯,并在回笼觉中悄然离世。
“老爷!”佣人叫他。
太爷一动不动。佣人以为他又顽皮开玩笑,人老了行为跟孩子差不多,所谓老小孩小小孩,他装死。再次喊他:
“老爷,茶沏好啦!”
太爷还是一动未动,佣人慌了,用手拉他一下仍无任何反应,顿然失色,忙去喊人。
我爷正跟管家唠置办年货的事。大户人家过年很忙人很累人,钱多准备的东西也多,搭上年边儿--腊月初八,小孩小孩你别哭,过了腊八就杀猪。杀了年猪,就沾年边;还有腊八祭灶,年上来到,闺女要花,小子要炮--后,索家一天比一忙,歌谣为索家安排了过年顺序表: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宰年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宵,大年初一去拜年。他说:
“云奇,每到这个月份,最忙最累的人是你呀!”
“没什么老爷,我应该做的。”管家冷云奇说。
“什么叫应该啊,你对索家……不说啦!”
“真的没什么。”管家趁着话题,问,“小姐的婚事没两天啦,您看哪儿还要加细做做?”
“唔!”我爷支吾,平素见不到他支吾,他老人家最烦支吾,喜欢做事齐喳咔嚓有话说有屁放。
“老爷。”
“嗯!”
“离正日剩三天,您看请柬……”
爷爷被管家问住。婚礼的请柬应七天前,或者更早些发出去,距离定下的日子只短短的三天,再不发请柬恐怕来不及。他正为难如何回答管家的当口,佣人慌忙跑来喊老爷给他解了围。
“不好啦,老爷!”
“怎么啦?”
“老爷,老老爷他……”
太爷睡梦中辞世,面目不难看。众人闻讯拥到我太爷的屋子,爷爷用眼泪宣布太爷去世了。
接下去按索家规矩办丧事,一切喜庆的活动都停止,包括四姑奶的婚事,重孝期间--守百日孝算是大孝,常见的五期35天就可--自然四姑奶的婚礼推后,守孝期间不能办喜事。
太爷去世四姑奶哭得最甚,父女情深是一方面,父亲用生命最后一丝灯亮(人死如灯灭)拯救了她,把为她从窘境中拉出来--找到不跟富墨林举行婚礼的理由,谁都无异议的正当理由。身戴重孝当然不能结婚。民间风俗,家中有人去世,连续三年过年都不能贴春联、挂旗什么的。
大户人家的红白喜事又是很麻烦,关于太爷的葬礼前辈未对我讲过,但从我们索家是三江首富这一点上判断,一定是非常隆重。当时三江县城还有花子房,花子绝对不放过这个绝好的乞食讨钱的机会,少不了现场说莲花落,是什么词我不清楚,但我相信一定说了。
“站住!”火车站货场大门前,日军站岗的士兵拦住耍耗子的人,不准他往里边走。
“太君!你看!”于印清指着身后的男孩说,“他来找他爸爸,让我们进去吧!”
“不行!”
“他爸爸是康主任。”
站岗的士兵死不开面,刺刀横在于印清面前。
“太君……”他央求道。
日军的一个曹长走过来,他见过他们,在老鼠箱子前停留,没见到老鼠,出入的门关着,它们被主人赶紧里边。曹长对士兵说:“他的康主任的儿子,让他进去。”
站岗的士兵移开刺刀,于印清向曹长拱手道谢。
康甲才一个人在主任办公室里,他说:
“货场戒严,不准进出。”
“我说嘛,小鬼子死活不让我进来。”于印清说。
康甲才早上来上班,被山田乙三马叫到他的办公室里,货场的两个主任办公室之间有段距离,日本人的办公室更靠近库房,离铁路线也更近。在马山田乙的办公地随时可见到全副武装的士兵。
“九点起全货场戒严,任何人不得进出。”山田乙三马看下腕子上的手表说,“现在八点,你通知所有装卸工,九点钟以后不准出去。”
“太君,他们晌午饭?”康甲才以此试探日军戒严的时间,直接问会引起对方疑心。
“中饭在货场吃。”山田乙三马说。
康甲才望着他,意思是货场怎么吃饭?货场没食堂,准确说有一个小伙食点儿,专门给守货场的日军做饭,山田乙三马也在此吃。货场的装卸工回家吃饭,夏天有人带饭在货场吃。
“卸完车,回家去吃。”山田乙三马说。
康甲才听出来卸完火车人方可离开,卸的东西显然不是一般的货物,又是不能探问,山田乙三马没说要卸什么东西。他说:“没别的事情,我去下通知。”
“去吧!”山田乙三马扬下手。
“我走了,太君!”
“康主任,2542次卸货。”
“哎!”
2542次,康甲才回到自己办公室查这列车,是一列货车,调度计划表上显示十点一刻钟亮子里站通过。山田乙三马说2542次卸货,它就得停靠,修改停车计划日本人能做到。
“拉的什么?”于印清问。
“货场戒严,过去只限装卸军用物资。”康甲才说,他经历过这种事,时常有军用物资装卸,有一次竟然卸下十辆坦克,戒严习以为常,“大概是卸军用物资。”
“会不会是机器?”
“有这种可能,清空9号仓库装这批货。”康甲才说,于印清观察康甲才知道不知道这批货,见他确实不知道。运到亮子里火车站货场的货物并不是他都清楚,有的在货单上标明,有的则不标明,上面盖有“军调”字样。今天要卸的货有些特别,货单没有到,行车计划表上2542次根本不停车,“这批货很神秘。”
“神秘?”
“那次卸坦克也没这样,只是整个车站都封锁、戒严,但是车次、到达时间非常明确地通知亮子里车站,让做好接车准备。”康甲才疑点在这里。
于印清在戒严的时刻来货场,是带着一个任务来的。他从三爷那里接受的任务,不知交给三爷任务的是共产国际三江情报组长富墨林,至今他也不知道这个情报组的存在,因此不知道自己在为该组织工作。三爷说:
“印清,有一特殊的货到亮子里。”
“是什么样的货?”
“纸,特殊纸。”三爷布置任务给他,说,“你去找康甲才,看这批货到了没有,数量有多大……”
于印清带男孩大龙来货场,儿子经常来父亲这里,用此掩护自己跟康甲才见面。他问:
“这列车始发站是?”
“大连。”
完全吻合,日军截获的那批印钞特殊用纸分析在大连卸船,再装上火车,于印清说:
“有一批纸从大连启运,不知道是不是这批纸。”
“纸不像,日军兴师动众只为往下卸一批纸,不像!”康甲才不信是什么纸,问,“什么纸?”
“我也不知道。”于印清说。他确实不知道,我三爷让他做什么他做什么,不对他说的他不问,纸的事也一样,“反正这批纸很重。”
“照你这么说,还真不是一般的纸。”康甲才说:
“你有机会接近货物吗?”于印清问。
“有。”
“记下数量,存放的地方……”于印清交代道,“最好是弄出张纸样来,一张就行。”
“纸样我不敢说能弄到,尽量吧!”
停留时间不能过长,于印清领男孩大龙离开,康甲才送到货场大门外,意在让站岗的日军士兵看清他们的关系。
“再见,爹!”
“大龙听叔叔的话!”康甲才嘱咐儿子道。
2542次货车准时到达亮子里站,在日军严密监视下,数个集装箱被卸下来,然后弄进9号仓库,山田乙三马亲自上了锁,钥匙他拿着。不过,不是什么纸,是机器,外人看不出来是五台印刷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