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姑奶把富墨林拉进自己的房间,说有话对你说。他觉得她行为有些怪异,他们两人之间说什么用得着如此方式和秘密吗?满打满算还有四天举行婚礼。
“什么事啊?”他说。
“当然有事儿,大事儿。”
富墨林还是觉得没什么大事,将自己拽到屋子里来,纯属她顽皮的表现,有时她在他面前孩子一样顽皮。他道:
“说吧!”
四姑奶并没张口就说,实在难以启齿。她将他拉进房间前还信心十足,自己问自己,你不敢直截了当对他说!我敢!下了最大决心她才听到他进院的消息跑出去,忙颠(匆忙)地拉他过来。直面他的勇气皮球一样泄气,越来越瘪。
“说啥呀,你说。”
四姑奶低下头,血朝脸上涌。说出事情真相实在太难。全天底下跟谁说那件事都行,只是跟他说张不开嘴。
富墨林皱眉,认识她二十几年,从来未见过如此滞扭(不爽快),她人像一杆枪,有话直出枪膛。今天是怎么啦?大概是这件事太难开口,他立刻否掉自己的猜疑,她能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墨林,你喜欢我吗?”四姑奶终于开口道。
富墨林一下子掉到雾里,她用这样问吗?二十几年相处,青梅竹马成大,还有几天举行婚礼,喜欢不喜欢因何说起?
“你说呀!”
“说?说什么?还用说吗!”
四姑奶听出这样回答就是喜欢,她说:“一个人对一个人喜欢,要是因为什么喜欢不了……”
“有话直说嘛,比三比五(说话绕弯)的……”他急了,打断她的话道。
四姑奶下决心表情、动作有些夸张,咬咬牙,还攥下拳头,说:“我不能跟你结婚!”
“啊!你说什么?”
“我不能跟你结婚啦!”她重复一遍自己说的话。
惊怔半天的富墨林,似乎才听明白,说:“你咋开这样玩笑?”
“不是玩笑,我真的不能嫁你。”
“这是怎么回事?总得有个理由吧?”
四姑奶沉默。
富墨林也在反省自己,做了什么使她伤心,或者伤害她的事情,让她作出令人震惊的决定。这一段只顾忙情报组的事情,婚事没伸手过问也很少,她因此生气……说气话,但愿是她使小性儿(小事发作的坏脾气),撒娇、顽皮……
“我不值得你喜欢了,墨林。”
“什么话呀?”富墨林说,“对我哪儿不满意你直接说出来,干吗用这种方式对发泄对我不满……”
“不,不是对你不满,是对我自己。”
“我实在叫你弄糊涂了。”
“墨林啊,我实在说不出口。”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四姑奶的勇气鼓起来,她说:“我身子脏,实在不值得你喜欢。”
身子脏?此话在三江有特指,女人被男人侮辱不洁才叫不干净。富墨林震惊,杀了他也不能相信这事是真的。此类事发生在尼莽吉身上更匪夷所思,她的人品,在索家大院里,谁跟对她不轨?
“我不能侮辱你!”她说。
看来是真的,没人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尼莽吉也不会。如果是这样,他要问清楚:
“他是谁?”
四姑奶迟疑。
“你告诉我!”
“日本人!”
富墨林给针扎一样跳起来,日本人字眼针尖一样刺人,而且是刺戳心。他问:
“哪个日本人?”
“吉原圭二。”
日军一个大佐级的联队长,他对她……富墨林嘴巴像被人缝上,半天没说一句话。
“墨林,我能怎么样?杀掉那畜生,索家几十口人的性命受牵连,容忍,我做不到……”四姑奶委屈落泪,被欺侮的羔羊对恶狼还能怎么样啊?她眼神忧伤,心很灰道,“我想好了,出家。”
一只黑手伸入胸膛搅动,富墨林的心被翻动,他痛得想喊叫……听到“出家”这两个字,猛然一哆嗦,意识清醒许多。她要出家?这怎么行,阻止她!最有效的阻止是自己的态度,他走过去,想把她拥在怀里安慰。
“别碰我!”四姑奶断然拒绝,用力推开他,“我说过,身子脏,你不能碰!”
“尼莽吉,你别这样,我不这么看。”
“我不管你怎么看,不能碰我!”
富墨林痛苦地闭上眼睛,咬紧下唇。他看到伤害的破坏力是何等的巨大,一只自由飞翔的鸟被击落,一片片羽毛被拔下……尼莽吉啊!还能看到你马背上,举枪狩猎矫健充满活力的身影吗?你火苗一样燃烧,将自己毫无保留放在心爱的人面前的情景还能再现吗?
“对不起墨林,忘掉我吧!”她恳求道。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富墨林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真挚道,“我忘了谁,也忘不了你!”
“你要记住的我,回大院前的尼莽吉。”四姑奶讲自己一分两断,说,“我的一切都叫日本鬼子毁啦!”
毁坏四姑奶的日本人吉原圭二并没感到自己做错什么,弱肉强食在他眼里是颠扑不破的真理。狼吃掉羊天经地义!被大日本皇军睡了是荣幸,一般女人大佐看得上眼吗?
强盗讲他的逻辑时自信,想想作恶后果也不免心虚。这是什么地方?是高墙深院的索家大院,不是兵营,虎落平阳、孤雁失群、蛟龙失水……联队长想到一串中国成语。
“队长,索顾青不傻。”山本五十七看出他的长官胆虚,打气的话不能言得太直,说,“利弊他能权衡。”
“还是赶快离开,不宜久留。明天我们就走,回山里。”吉原圭二吩咐道,“明早你去宪兵队,让他们派辆车送我们。”
“哈伊!”
“今晚……”
“队长放心,今晚我亲自为您站岗。”山本五十七时时表现出忠诚,本来有三名士兵睡在外屋保卫联队长的安全,他要亲自站岗,“我们一夜不睡,保卫队长。”
“插好门!”吉原圭二说。
做贼心虚吧,联队长心总不落体。看上那个女人也就像喜欢上自己园子里一棵蔬菜,顺手摘下来生吃熟吃随意。这棵菜叶真不错,使用一次还没够想是否有第二次。吃下去,胃得到满足,回想美味时觉得这棵菜不像长在自己的园子里,采撷了人家的东西,还是有些理亏。怕到是没什么可怕的,这家园子的主人他还是要想一想,三江首富,商会会长的身份不能一点儿都不在意。
“队长,索顾青脑袋瓜皮薄(胆小怕事)。”山本五十七吃透了我爷,或者说吃透了拣日本人屁吃的人都见风使舵,这话叫我爷听到,一定不轻饶我,挺(读音tìng打)我一顿也说不定,好在他老人家听不到了,骨头渣子烂在台湾,“他宁可吃哑巴亏,绝不会有什么愚蠢行动。”
吉原圭二没听懂山本五十七的话,大体意思还是明白。睡了人家的妹妹总还亏情,索顾青嘴不说心不服呢?不是怕得罪他,而是没必要得罪,他可是块肥肉,谁怕自己的腰包鼓溜啊!
“队长,好办,让他哑巴吃黄连。”
“怎么吃?”
山本五十七坏主意不用回家取去,张口就来,他说:“这样……”
“幺细!”
于是日本人导演的日本戏开场,男一号吉原圭二脱下中国人见了眼晕的军服,换上白色和服,普通百姓看上去像睡袍,抽出雪亮的军刀放在一方洁白的手帕上,端坐在桌子前。
我爷被叫来,他老人家胸膛里肯定有一只兔子在跳,腿也肯定发软。当日军大佐向他谢罪,请他制裁,他吓蒙门儿(摸不着头绪)。说不定裤裆精湿呢!
“索会长……”这出戏的男二号山本五十七不失时机地逼。
“太君……”我爷叠声称大日本太君,请求饶了他。
哈哈!戏落幕,阴谋的演员开怀大笑。吉原圭二得意,吃到一棵青菜,园子主人心甘情愿。
消化青菜因人而异,那夜吉原圭二像一头骆驼,反刍吞下的囫囵食物,女人很有嚼头……
早晨,山本五十七到宪兵队,角山荣派一辆车和一个班的宪兵,由一名曹长带领,护送大佐回山。宪兵队长的热情背后隐藏着日本式的狠毒--用当地的土话说是:乱踹狗爪子(相互倾轧)!
我爷拉着我四姑奶趁着夜色遮蔽回到自己的堂屋,他老人家想得简单把事情压埋掉,不传扬开去。到底没躲过一个人的眼睛,他藏在角落里窥视,急于有作为的他,没放过今晚这出戏。宪兵队长用话磕打(敲打)他,没提供有点儿价值的情报。管家冷云奇动心眼怎么应付角山荣,他暗为自己做日本人定下原则:不伤害东家为前提,否则再重要的情报也不提供。吉原圭二的屋子有戏,他发现后盘桓左右,终于发现四小姐被日本人糟蹋……他带着私心的愤恨,跑到三江宪兵队去,他说:“报告太君队长……”
角山荣听后鼻子先笑,而后才是整张脸。打发法走瞩托,他自言自语地说:“吉原圭二,你联队长当到头。”他准备明早去新京,到宪兵司令部去汇报,狗皮(诋毁)吉原圭二。三江有句糙话:鸭咬鸭子蹿身屎,狗咬狗一嘴毛。
宪兵队的汽车引擎声把我爷的心悬起来,他老人家一夜没合眼,心里寻思四姑奶的事。以后会很麻烦的,不是打黄皮惹上一身骚,而是给沾上骚,日本人是喂不饱的狗,饿了还要吃,有头(止境)吗?唉,这事恐怕没完。
窗外的雪落着,砸在窗纸上的声音清晰可闻。老天爷也觉得我们索家冤吧?院子里的公鸡喔喔报晓,他老人家起炕到院子里,管家正领着下人打扫积雪。
“老爷,起这么早啊!”管家手里拿着竹扫帚,说。
“这场雪不小,”爷爷尽量装出平静,像没出什么事儿一样,“房盖打扫干净,雪太厚压得瓦受不了。”
“哎,我叫人打扫。”冷云奇说。
爷爷在院子里转一圈回屋,在四姑奶的屋子前停留一会儿,望眼窗户,霜花很厚,窗台上旋满积雪堆到半窗户高,快给埋上。佣人们还未打扫到这里,窗内静悄悄的。四妹还在睡觉吧!他轻轻叹息一声离开。
院子风似乎很硬,没睡好觉身子火力差不抗冻。爷爷坐在火盆前不久,听见汽车停在大门口前,心想:一大早哪来的汽车?
“老爷,日本人要走,联队长让我来通报一声。”管家进来说。
爷爷想了想,心里一百个不愿意,表面文章也得做。他对管家说:“我们送送客人。”
“打扰了会长,多谢!”吉原圭二说。
“客气了太君,慢走!”爷爷说。
吉原圭二迈着军人的步伐走到门前,回头向爷爷敬了个军礼,爷爷下意识地望眼联队长的下身,他老人家一定想狠狠踢一脚,踢化日本鬼子的卵子!
联队长没说什么上了汽车,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