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姑奶说你忙什么?哪里用得着你伸手,我大哥一个人指挥,全院人一齐动手,事事有人做,你伸上手了?包世忠走了,没人放电影,大戏院开不了门,你还是全力以赴找放映员吧。
“那好,我抓紧找人。”
四姑奶望眼炕床,暗示的东西迅速被理解,他说:
“我插上门。”
全天底下的故事照样发生在那年冬天的下午,几天前他们曾有过,十几天后还是这个故事,然后故事会很长。
成为日本瞩托的管家冷云奇迈出背叛索家的第一步,利用上街办事,见左右没人溜进宪兵队。客观地说他实逼无奈,重茬弟兄唐本仁把他的手插进磨眼,不碾也得碾。人都有私心,冷云奇亦如此,不单单是为救弟弟而背叛恩重如山的主人,有一件事记了老当家的仇。有时记仇不一定有道理,他记下的就是没道理的仇恨。
我太爷把四姑奶许配给富墨林时冷云奇还没到索家大院,也就是说事情发生时与他无丝毫关系。私心和欲望这东西不讲什么游戏规则,一个下人却看上了东家小姐,而且是订了娃娃亲的小姐,这在婚姻讲究门当户对的年代,就是狂妄的想法,地位低下的管家冷云奇成为癞蛤蟆,天鹅小姐成长中可没许护(注意)有人要吃她的肉。
癞蛤蟆扬长避短,公开争夺不合适,等得很久的机会到来,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富墨林,没有和等他回来的小姐结婚,孤身一人去了哈尔滨,一去几年杳无音信。
“云奇,你帮着分析分析,墨林这是什么意思?”当家的我爷遇到想不开的事,问问管家,“哈尔滨也不是千里万里,坐火车来家一趟用不上一天时间,最低写封信来。”
冷云奇暗自高兴,富墨林一点消息没有才好,他永远不回来自己才是机会。阴谋心理不可让东家看出来,往深藏,藏住。他顺情道:“谁说不是,拍屁股一走,把小姐撇在家里。”管家使用了“撇”,读音piē,从某种东西舀出倒掉,譬如:清泔水撇出去!他完全可以使用放、搁、扔在家里等等,用撇意义加深了。
爷爷听出棱缝,问:“你说墨林是有什么想法?”
冷云奇听得十分明白,却故意糊涂道:“老爷说的,我没明白。”
“留洋的富墨林,不是老爷子从山沟里领会来的淌两桶大鼻涕的富墨林,是不是嫌我四妹不识几个字。”爷爷道出索家所有关注四姑奶婚姻的人想法。
“唔,不会吧!”冷云奇闪烁道。
爷爷不知正往一个陷阱里跳,见管家有话不说偏要问:“云奇,你在家索家有年头了,该是大半个索家人,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说出来,别藏藏掖掖的。”
“这、这……”冷云奇脸现难色,说,“我怎么好随便说少爷小姐的事,不敢。”
“我叫你说,你尽管说,直说,别拐弯!”
“山悬(不确定)啊!读书人开化,指腹、娃娃亲什么的,沾包办的边儿,不愿上套生个子马总想挣脱。”
管家用了一匹未驯服的马来形容富墨林,未上过套的马,俗称生荒子,也叫生个子。爷爷赞同这个比喻,不谙世事的年轻人经常被说成生荒子。
“我想能不能借去哈尔滨帮朋友开医院为名,二上(半路)走啦。”冷云奇的话跟东家不谋而合,他也是这么想的。
“唉,那样坑了四妹,等来等去,归终闹个白搭白(无所得)。”爷爷最忧心的是这个,超过二十岁未出阁,属于剩女,“二十四五岁,老根(老死)在家里。”
“小姐怎么能嫁不出去呢,年纪多大也不显大。”冷云奇婉转表示出对四姑奶的爱意。
唉!爷爷这声叹息内容比较丰富。管家对四妹的爱慕他早看出来,那又怎么样?没有可能的。索家小姐怎么会下嫁给下人?让天鹅去嫁癞蛤蟆,这样想的人脑子一定有毛病。
又过了一年,仍然没有富墨林的消息。有迹象表明,索家要给小姐另选一个人家,由于年纪大,婚姻门槛降低,给大户人家做小做妾,或是门户稍小一些的。管家心急天鹅飞走,扑通跪在老爷子家面前求婚。结果被我太爷连损带窝贬赶出来,他不死心去求我爷,当家的眯眼道:“喔,你怎么会这么想?云奇,你不该有这心思。”接着摇摇头。
冷云奇脸巴掌掴的一样难受,比老爷子怨损还难受。过后想想,自己还是只癞蛤蟆。此事草刺一样扎进肉里,一碰就疼。拔不出来的刺多年扎着,他自己可以拔却没拔,心不那么的容易死,等待,等待下去,说不定就有了机会。
日本宪兵让他当瞩托,没有这根刺也许他不能答应,或者没这么痛快答应。救弟弟是大前提,刺的作用也不可小觑。救出弟弟他知道落不下什么好,他的弟弟他了解。
“走吧,本仁!”冷云奇到宪兵队领人。
尽管做哥哥的费劲操持,冒背叛东家的危险……唐本仁似乎没觉得如何,表情中找不到丝毫感激,脸成为冬天里的木头,一块沾满污垢的冰霜木头。连句哥都没有叫,跟着冷云奇出院,他救出一只狼。走到大街上,弟弟开口道:
“哥,给点钱,我饿。”
宪兵队里不供饱饭,冷云奇压腰儿(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的几张钞票都掏出来给弟弟,说:“下一顿馆子,剩下的钱留买饭吃。别抽大烟啦!”
“嗯!不抽。”唐本仁总是答应好好的,做起来又是一回事。
弟弟不止一次对哥哥保证,那是一次次不算数的许诺,一次次伤了哥哥的心。唐本仁一般不找冷云奇,要是来找只一件事:要钱。用途也只一个,买烟土。
老话说劝赌不劝嫖,抽大烟还是有劝的。劝法不一样,编歌谣的,写对联的,蹦蹦戏的唱词,快板书,甚至乞丐的数来宝也把戒烟编进去,想戒的不劝也想法戒掉,不想戒的磨破嘴皮没有用,劝皮劝不了瓤。冷云奇百般劝诫无效的情况下发了狠,送他到康生院去戒烟。戒到最后也没戒掉,哥兄弟的仇却记下了,唐本仁一直认为哥哥坑他害他。
“完啦,本仁这辈子算叫大烟熏废!”哥哥绝望道。
冷云奇眼望着弟弟走远,心很凄凉很酸楚,他像一片树叶飘远,不由得想起人们说的抽大烟穷得快、死得快、抬着死人走得快。树叶飘远就飘远树叶没任何负担,任凭命运之风吹刮。冷云奇的事儿没完,弟弟造的罗乱(麻烦),答应了日本人做瞩托,要有所作为,宪兵翻脸可不好玩。平心而论,管家不愿做有损索家利益的事情,尤其是监视东家的一举一动更不愿意,他叹然道:
“骆驼单走罗锅儿桥!”
骆驼走拱桥--冷云奇走进日本宪兵队长室。
“我来向太君报告。”冷云奇恭敬地站在宪兵队长面前,微低着头,不敢太正眼瞅角山荣。
“你的说。”
“报告太君,有个太君搬到索家大院去住。”
角山荣惊诧,瞩托报告的内容他绝没想到,他问道:“什么太君?是谁?”
“太君名字吗,好像叫吉原圭二。”冷云奇说。
吉原圭二搬到索家大院,是在天气很好的上午,大卡车停在索家大院门前,两个士兵扶下联队长,以我爷为首的索家人欢迎贵宾似的,只差没挥动彩旗花束。
军官山本五十七跑来几次,向爷爷提出来大院养病,他老人家满口答应,叫来管家,吩咐道:“头道院子收拾出两间阳光好的房子,唔,把西大山的那两间吧。”
“做什么老爷?”
“联队长吉原圭二犯了脚病,来我们家休养。”
冷云奇想不明白,日军军官养病有很多去处,亮子里有家野战医院,宪兵队部,还有多家日本人商号,日本居民……到满系人家养病?他问:“日本人咋想的呀?”
“兴许啥都没想。”
“那偏要到……”
爷爷脑袋转了几遍此事,得出结论,我们家吃住条件好,重要的是有艾蒿。来联系的山本五十七见面就说队长相信你的话,用艾蒿泡脚。算是讲明了。他说:
“云奇,多预备些艾蒿。”
冷云奇记下东家的叮嘱。艾蒿索家备得很多,搓成绳一盘一盘摞在仓房里,够用一年的,基本是新艾蒿绳接续陈艾蒿绳不断捻。索家备有药用的艾蒿,数量很小。端午节太阳未出来,采来艾蒿拴上葫芦插房檐上,三天后收起来,治病有特殊疗效。东家没特地指出用这些艾蒿,多预备显然指大路货。
“伙食咋安排?”管家问饭菜怎么做。
“开小灶,人家是联队长,官儿挺大的。”爷爷想到吉原圭二是日本人,吃不习惯关东饭菜,鱼虾啥的索家厨子做不好,他说,“到外边给他请个大师傅,会做东洋菜的。”
“哎!”
“行李预备五套,吉原圭二带四个人来。”爷爷说,“云奇,你各屋说一声,就说我说的,没事儿呆在自己屋子里,别到头道院子里来,离日本人远一点儿。”
管家把当家的话理解透彻,全院数十口人,女眷不少,躲开日本人省惹是非。
“会长,”打前站的山本五十七称呼爷爷的社会职务,说,“明天队长到。”
“我派车去接吗?”爷爷问,他老家有辆玻璃马车,“还有,是不是搞个欢迎仪式?”
“队长坐车来,不用!”山本五十七说仪式也不要搞。
日军军官是这么说,形式还是要有的,日本人喜欢这个,到索家来要让一迈进大院立马感到热情气氛,商会这种事做得多了去了,轻车熟路,效果也佳。
“会长大大的好!”吉原圭二坐在热乎的炕上,说,“你一家人大大的好!”
溜须比骂人强,永恒的真理。
“队长太君别见外,有什么事只管说。”爷爷伺候日本人有经验,背服(妥帖)的,“艾蒿为队长准备好,您管够用。”
“好,大大的好!”
“还有考虑到您的饮食习惯,怕我家的饭菜不合队长的口味,特请来会做……”
“嗯,我很喜欢你们的菜,那个泥鳅钻豆腐,大大的好吃。”吉原圭二说,“外请厨师的不用,吃你家的!”
一番心思白费,联队长坚持吃索家的饭菜。
“如果方便,做一个泥鳅钻豆腐。”吉原圭二说。
“方便,方便,太君爱吃方便。”爷爷嘴这么说,心里暗暗叫苦,这个季节哪里弄泥鳅去?钻豆腐必须是活泥鳅,那个年代三江还没人工养殖泥鳅这一说,顺口答应了联队长,头拱地也要做到,他说的不是星星、月亮就得给他淘登去,他老人家找管家,说:“云奇,褶子(出问题)啦!吉原圭二要吃泥鳅钻豆腐,我答应了他。”
“那就给他做呗,平常菜。”管家说。
“说得轻巧,眼下啥季节,上哪儿整活泥鳅去呀?”
“河沟里……”没什么事能难倒冷云奇似的,他说,“派人凿冰窟窿,搅(捕)点儿。”
吉原圭二如愿吃上泥鳅钻豆腐。正宗的关东做法,泥鳅钻豆腐给主人面子似的钻得卖力,基本都钻入豆腐里。
宪兵队长角山荣问:“吉原圭二到索家大院干什么?”
“泡脚,艾蒿泡治脚肿。”冷云奇不清楚角山荣明知故问,吉原圭二犯脚痛病,他不愿伺候才推出去--说索家的条件好,适于养病。
“你们当家的都干些什么?”
“平常干什么还干什么。”管家答。
角山荣不暴露内心对吉原圭二的芥蒂,绕开他问别人情况道:“那个富墨林干什么?”
“等着结婚。”
“什么时候结婚?”
“腊月二十六。”
角山荣问你还有什么情报要说,冷云奇说暂时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