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的长篇新作《拯救乳房》（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6月版）被冠以“心理治疗小说”隆重推出，因而阅读这部作品时多少带了一些好奇心理。但读着读着，便不得不郑重其事起来，乃至读到“心理小组”成员个个剖心解肺，人人痛诉病史时，就只有一份又一份的沉重压在心头。
我的最大感受是，这部由乳腺癌病人为描写对象的小说，由人的病理现象探察人的心理状况，又由人的心理状况把摸人的生活脉象，沿坡讨源又细针密缕地找寻导致女性乳房癌变的个人的家庭的和社会的深层原因。由“乳房”入手，又超越“乳房”诊断心理病灶和挖掘社会病因，是作品的成功所在。从这个意义上说，《拯救乳房》一书“拯救”的不止是“乳房”。
是的，心理学博士程远青组织起来的确是一个“乳腺癌病人心理小组”，而被选定的八个成员，大多是乳腺癌患者。这些起先主要是以“交流”为目的的小组成员们，因同病相怜走到一起，但随着组员们以角色扮演的方式，在大家真诚的目光的注视下讲述病史和回溯经历，病变前后的心理变化以及造成心理变异的人生困窘，被揭示了出来，并在大家的劈肌分理中理清了头绪，找出了问题。在小组中，每一个人既是讲述者、被诊断者，又是倾听者、诊断者。这种双重角色的不断互换，更使得那种真诚坦率得以贯彻始终。在这种看来是“游戏”、“演戏”，实则是自呈人生的过程中，每个人都裸露出真实的自我，暴露出病变的一面，从而以“自我诊治”和精神洗礼的方式，认清自己的问题所在，找到调理和解决的办法。
心理小组中的八位成员，除去中学校长岳评、私企老板成慕海另有隐情外，其余几位，无不是因生活中关系失调或遭遇坎坷，引发心理疾病从而导致了身体癌变。在仕途上青云直上的女强人卜珍琪，因儿时的失言气坏了母亲使母亲过早去世郁结了心病，难以摆脱又难以名状的负罪感，在她将由副司长升任司长的节骨眼上引发了癌症；而一表人才的鹿路，因暗恋青梅竹马的三哥哥和为三哥哥支付尿毒症的高昂费用，竟走上了卖身挣钱的不归路；直到自己患了癌症，仍不敢面对三哥哥是否真的像自己爱他一样也爱自己的现实。而已为人妇的花岚和应春草，更是活在自造的阴影里无力自拔：花岚总见做生意的丈夫身上揣着一个写在绿色纸条上的电话号码，怀疑丈夫对自己不忠，与别的女人有染，心里充满疑虑、困惑与怨恨，但就是不敢去证实这一切是否就是真的；应春草为人善良，性格懦弱，性情暴躁的丈夫时常打她，而被他打惯了的应春草，竟觉得他打她和她挨打是自己应有的生活状态。最为让人唏嘘不已的，还是老干部安疆的虚幻一生：从参军入伍给政委当妻子的那一天开始，政委便成了她的一切。随着政委的权威的一天天扩大，她的自我也在一天天消失；直到政委已过世多年，她仍口口声声离不了政委，甚至用梦中通灵的方式听取政委对她的各种人生安排。应当说，在她们的身体患病之前，她们的人生已经出现了问题，酝酿着病症。癌症不过是这种病症经由心理抵达生理的自然呈现。
程远青作为“心理小组”的召集人，只不过是把这些病人组织起来，让她们在一个适当的氛围环境中，自述经历，自诉怨尤，使每一个人都摘下各种各样的社会化了的面具，回到本真的自我，尔后又通过大家的倾听、鼓励与指谬，使病人自己重新找到新的人生支点。可以说，自省、自救正是“心理小组”取得成功的关键所在。在这里，安疆老人彻底地脱胎换骨，在病魔缠身的弥留之际，反倒焕发出风趣而浪漫的精神风采；卜珍琪不再讳疾忌医，反而运用一种新疗法积极救治自己；鹿路开始了全新的生活，为此还改了新的名字；花岚坚持整日上班，不再相信各路“神仙、应春草不再唯唯诺诺，还报名参加了一家女子防身术训练班；岳评校长不再一讲就滔滔不绝，而是注意倾听别人的意见，小小的调整反使她的工作更为顺遂；周云若不再破罐子破摔，开始写作她的题为“中国古典诗词中对死亡意象的超越”的论文，同时开始了热火朝天的恋爱；那个男扮女装的成慕海，不仅销毁了自己精心制作的爆炸装置，而且对自己何以有自杀性爆炸的想法惊愕不已。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在隽永生物公司老总吕克闸要挟程远青和“心理小组”为他做广告的“公投”中，小组的每一个人都毫不犹豫地把手攥成了代表否决意见的拳头，使不可一世的吕克闸败了，“败得毫无周旋之力”。看到这里，我在心里禁不住为她们喝彩，这是一群多么可爱、可敬的人呵，她们刚刚在心理上战胜了自我，就又在社会上抵御着丑恶；而吕克闸这样的腰缠万贯又思想褊狭，甚至把不服从他的意志的“心理小组”的人瞬间就从“伙伴”划到“仇人”行列的人，却是多么的病入裔肓和不可救药！
毕淑敏在《拯救乳房》一作中，试图用一些新的手法包装自己，比如，用“拯救乳房”这样比较炫目的用语作书名，把某人（后来知道是成慕海）策划自杀性爆炸事件作为引子并在其他章节频频出现，以造成阅读上的悬念，等等。但我以为，这些手法并未给作品增色多少，反而与作品深沉而真切的内涵不甚协调。毕淑敏的长项，是以素朴的方式直面生活，以真切的态度直面人生。而《拯救乳房》阅读之时最打动人心的和读过之后让人萦绕萦怀的，还是主要人物在日常生活中迫于种种压力的人生迷失和人性扭曲。尤有意味的，是毕淑敏一般不把人物的悲剧性遭际简单地归之于个人，或简单地归罪于社会；而是在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之中揭示更为复杂的本相，探悉更为隐秘的内因；同时诉诸人的心理的自我诊察与及时调整，倡扬人的精神世界的与时俱进。这样既关爱个人又吁求社会的指向，显然以其更具建设性的内涵，对人们反省自我和认识生活更有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