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创作的不足
据熟悉长篇小说创作的同志讲,近些年来,长篇小说每年都在以近200部左右的数量出版着。新时期以来的10多年,长篇小说的总数量已逾千部。这样的情况在我国过去的文学创作史上是没有过的。在这众多的长篇新作中,确有一些作品在思想性、艺术性方面以其新颖独到的表现引起了人们的重视。对此,任何的忽视都是脱离实际,都是错误的。但是,我觉得如果把长篇小说创作置于整个文学创作运动中来并比认识,就不难发现,比起短篇小说、中篇小说、报告文学在这些年间的勃兴跃进情形来,长篇小说创作显然要逊色一些了。
这也许是一种带规律性的现象。文学创作的成就是不能单纯地依据作品的数量来评判的;决定其成就的往往是看在一个时期内是否出现了峰尖之作,在整个创作上出现了整体的突进和移动。我们知道,《红楼梦》出现以后,“传统的写法被打破了鲁迅语、《狂人日记》的发表,标志着新文学革命的实际进程;工农民众的生活进入作家的描写领域,反映了文学与人民群众的进一步结合。假若从这样的角度来观照我们的长篇小说创作,就很容易发现,已出版的众多的长篇作品无论在内容和手法上都缺少重大突进和整体移动,更多变化的只是新题材的摄取和角度的转换。新时期以来,文学在内容上的最大突进在于真正恢复并发展了独立自主的现实主义精神,建立起了以表现生活为基础、以表现人为主体的新格局。文学在艺术性方面的突进在于更加灵活自如地掌握和运用了短篇小说、中篇小说这样的艺术形式,较为充分地认识和发挥了报告文学这种年轻文学形式的功能以及诗歌、理论等在形式方法上所进行的探索等等。而这一切,在长篇小说中不能说没有表现,但是自己独到的创造轻微得很。反而,沿袭的成分和稳定的局势在长篇小说创作中的表现却十分明显。在对社会生活的渗透方面,长篇小说显得持重陈旧,缺少短、中篇小说那样的敏锐和及时;在形式手段方面,也没有多少真正的革新探求,平直而少有生气。创新轻微使它落后,沿袭和稳定又使它举步艰难。这大概就是长篇小说创作逊色于其它文学形式的主要原因。
长篇小说创作在自身的发展道路上不应拒绝其它文学形式已经取得的新鲜内容和经验,但它在吸收这些新鲜内容和经验时绝对不可以采取一种被动的态度,把借鉴变成一种简单的移用,变成一种简单的扩大。长篇小说有自己特有的艺术特征和格局,它在自己的创作中必须紧紧地围绕着自己的特征和格局来思考。要求长篇小说对现实生活做快速的反映自然是苛求,但把长篇小说也变成一种个人心理情绪的记录,变成一种只描绘小环境中悲欢忧乐的贴画也是对这种辉煌文学形式的把玩。
长篇小说中出现的不仅是一个社会问题,也不是某个人物的内心独白,它本身就是一个小小的社会,是人生某一阶段的侧影。因之,经营长篇小说有赖于对社会人生做广泛的接触和透彻的理解,并非借重小小的机智和偶然的发现所能为。曹雪芹在“茅椽蓬牖,瓦灶绳床”的环境下,辛苦10年才有一部《红楼梦》;托尔斯泰在写《复活》时为能采取一个理想的开头就几易其稿,费时日久。不少作家几乎是把整个人生的经历放进长篇小说创作之中的。故此,他们的作品才能被人称之为“百科全书”、“整个世舁”。照通常人们的说法,短篇小说往往表现作者对生活或事件瞬间的认识和感受;那么,长篇小说就是表现作者对生活整体和事件全局的认识与感受的宏大艺术载体了。点滴的感受和印象不足以构成长篇小说的创作基础。作家在创作或力求长篇小说突破时,只有在充分分析认识这个特殊艺术载体个性的情况下才可以动作。有人把生活容量巨大丰富、表现生活广阔无边、表现手段无限自由等视为长篇小说重要的审美特征。这种归结是有道理的,它是对过去长篇小说创作经验的理性总结。
但是,我以为在这些重要特征之中,还有一条应当加入进去,这就是长篇小说要有对一种思想或精神的追求。而这一点比较起长篇中生活的容量和表现的自由来或许更为重要。近些年间出版的长篇小说中,有不少作品就其包容的生活现象来看,不能说它是细微轻薄的,有的展现了几十年生活的历史,有的描绘着生活中纵横交叉、纷繁多变的矛盾和斗争,有的深入细致地刻画了人物非常复杂的内心生活状况,有的淋漓地展现了人生的大不幸与大欢乐……当我们面对着这种种生活面貌时,确有一种色彩斑斓、目不暇接之感。然而,当我们看尽了这社会人生的面相,了解了这众多的喜怒哀乐、探忧重患等等以后,闭目细想,我们又得到了怎样的启示、什么样的教益呢?又似乎太微薄了。当这众多的长篇小说像幻灯片那样一张一张地翻过以后,留给人们的印象竟是这样的细小,这实在是一种遗憾!
遗憾的产生并不在于长篇小说作者们对生活的冷漠,也不是作者们对自己表现的生活缺少了解,而是在于作者对生活缺少精深的研究,更缺少理性的归纳与升华。我们的作家太多地把自己的精力放在了对生活现象的展现上了。不少长篇作品所表现的生活就像河流那样依山顺水地流,流着欢乐,也流着忧愁,哗哗啦啦,不停不歇。有的作品写事件从始至终,事无巨细,人无主次,就是忠实地摹写。一二三卷,上中下部,篇幅浩繁,汗牛充栋。可惜作者辛劳,作品尽管有了生活现象的堆砌、罗列,却少了长篇小说艺术的灵魂和表现的精炼。还有一些作品在追求民风习俗方面用力过甚,结果使大量的民俗描写文字伤了小说的主体神经,让人看了觉着它似乎只是个身着各种民族服饰的模特儿,华丽却呆板,多彩却无神。即使某些被视为优秀的长篇小说,其特点也只不过是在选取表现角度、描写简炼一些方面较为突出罢了,灵魂照样是不易看出的。更不要说那些靠猎奇手段和随意编织而编撰出的作品了。长篇小说不应是生活现象的简单罗列;只客观地展现社会人生的外部状态是远远不够的。长篇小说应对社会人生大范围地观照和把握,在大范围观照把握社会人生以后探索和开拓社会人生的新途。一部长篇小说是否有这样的探索和开拓,正是表现这部小说是否具有价值的地方。美国批评家豪威尔斯指出只要现实主义一违犯了自己的常规,只要它趋向于简单地罗列生活事实,像地图上的山脉、河流那样简单地描写生活,而不是像在艺术画面上那样反映生活,现实主义就要……遭到毁灭。威廉,狄恩,豪威尔斯:《批评和散文》,见(《美国作家论文学》第63页。)莱辛曾把那些只会简单摹仿和客观描写,而缺少明确目的性的作者称之为“渺小的艺匠”。伟大的艺术家永远都是在发现、在创造,在以其强大的艺术感染力召唤读者走向自己的理想天地中。所以,伟大的天才作家在创作中始终把自己所崇尚的思想和精神看得高于一切,并倾全力使它如灵魂一样在作品中频频颤动,给人以极大的诱惑和吸引。
列宁在最充分地指出了列夫托尔斯泰的艺术天才及其伟大贡献的同时,又十分深刻准确地指出和批判了他思想、创作中的矛盾及“狂狺地鼓吹不用暴力抵抗邪恶”的“反动的托尔斯泰主义”。这是列宁认识作家作品的范例。我们从中除了吸收有关文学批评的营养以外,对于认识了解长篇小说创作也是有益处的。列宁指出托尔斯泰“狂狺地鼓吹不用暴力抵抗邪恶”,可见托尔斯泰对于鼓吹和宣传自己的认识见解是多么地专注和卖力。
自然,“反动的托尔斯泰主义”是一种无产阶级革命家认为的荒谬哲学。它的存在即是一种错误。可是,当伟大的作家一旦以其艺术手段宣传了一种在当时或以后都属于正确的思想精神的时候,那么这种宣传自然也就会是完全不同的结果了。雨果在他的长篇小说《悲惨世界》中极力宣传一种仁爱万能的人道主义思想,在《巴黎圣母院》中突出地倡导爱情和仁慈的力量,这些尽管都离不开他那个时代思想精神的束缚和局限,但雨果企图通过宣传自己的思想哲学来鞭笞资产阶级的道德、法律和批判中世纪宗教罪恶的自觉努力却是相当明显的。我想还有必要提起苏联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和他着名的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一场严酷的战争和艰苦的建设工地劳动中,主人公保尔柯察金肢体瘫痪,双目失明,从而一度使他的肉体和精神极为痛苦。然而,在经过一段痛苦以后,保尔终于做出了明智而坚定的选择,身残志不残,精神的火光终于燃烧起来,从而使他成为一个钢铁般的巨人,水远受到人们的崇敬。对一种钢铁般的意志和崇高精神的充分揭示与描绘,是这部小说作者倾全力的地方,同时也是作品摆脱平庸迈向高格的地方。类似的情形在我国现当代的长篇小说中也不少见,例如茅盾在《子夜》中力图通过自己的描绘提出对中国当时社会的认识,巴金在《家》中对于新思想新道德的追求,老舍在《四世同堂》中对我们民族对侵略者不屈不挠斗争精神的歌颂,杜鹏程在《保卫延安》、罗广斌和杨益言在《红岩》中对共产阶级英雄主义的赞颂等等,都是作品之所以能赢得读者喜爱的重要方面。不少只是絮叨历史陈迹、述说生活现象的小说所以引不起人们兴趣的原因,恐怕与作品缺少一种激动人心的思想和精神不无关系吧。
曾有过“作家应当学者化”的呼吁。我想,这种呼吁对所有的作家都需要,但对于从事长篇小说创作的作家来说或许更见迫切。学者化在这里是有其特殊的含义的,它并不是要作家都像真正的学者那样成为某一方面学问的专门家,而是应有学者一样的博识和深思,对人、对事、对复杂的社会生活要有较强的辨析认识能力,有自己独到的知解和判断。学者化的结果也不是要求作家把文学创作等同于写学术论文。不过,文学创作却是离不开写学术论文那样的精神,应该力求新颖,力求有所发现一发现历史生活中的精华,追求现实生活中最新思想与精神的萌芽。巴尔扎克深情地劝说那些专事摹写的艺术家说,如果艺术可以仅凭摹写成功的话,那么“一个雕塑家从女人身上脱下一个模子,就可以完成他的工作了”。反之,雨果在读到司各特的《昆丁杜渥德》时,非常赞赏司各特不简单地摹写历史生活,又不以自己时代的脂粉涂抹历史人物,而是从历史中发现仍然闪亮的精神。雨果说他不像某些拙劣的作家一样,强迫过去的人物抹上我们的脂粉,涂着我们的色彩;相反,他用奇异的力量使当代读者在几个钟头之内又恢了在今天如此被轻视的古代精神,好像一位聪明能干的长者把浪子又劝得回心转意”。(雨果:《论司各特关于(昆丁,杜渥德)》,见《雨果论文学》第1页。)请看,雨果对司各特从历史中发掘出有益精神并在现实中产生作用的功绩给予多么热情的肯定。美国批评家苏珊,朗格也同样指出一部小说,要是有生命力,仅有对人物的研究是不行的,它要求一个关于世界的幻象,一个可知觉可感受的历史幻象―如左拉所说:通过性格可以看到人生的角落。”(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第346页。)许多伟大的长篇小说都使我们看到,作家之所以成功,首先在于他们有学者一样的思考、洞悉与艺术家的表现。伟大的作品永远是认识深刻和艺术表现并重的作品。切实说来,在我们的不少长篇小说中,只有对生活现象的描述,而没有对这些现象的深刻认识和理解;只有如实的叙写,而没有艺术的反映。所以,自然不能给人以思想的启迪和精神的感召。
马克思主义哲学思想认为,人们虽然总在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认识着世界,认识着社会和人生,但这种认识远不是认识的终结,更不是目的。人们认识世界、认识社会人生的目的在于改造世界,推进社会的发展和人生的改观。作为认识和反映社会人生的重要手段,文学也同样担负着这样的任务。应当看到,长篇小说在这方面具有着别的文学形式既不能替代、又不可比拟的作用。如果说短篇小说在反映生活时以其精巧新颖见长,中篇小说在描绘和表现生活时又以其厚重灵活见长的话,那么长篇小说在表现生活时就是以其宏大深邃、波澜壮阔的特点见长了。因此,长篇小说最有条件和可能对生活进行宏观的考察与表现,既充分地反映出社会生活的复杂尖锐情形,又能在这纷繁的反映中见出带有时代特点和全局倾向的思想、精神主题来。亨利,詹姆斯认为,在所有的艺术形式中,“小说是最辉煌的艺术形式”。我想,他更多指的正是长篇小说这种形式。从文学的历史上看,那些伟大的长篇小说始终像一座座丰碑屹立在历史长河的岸边,在人们永不遗忘的记忆之中;而代表一个国家民族辉煌文学成就的也正是长篇小说的水平。因此,长篇小说既是思想精神凝结的碑石,也是光辉艺术的殿堂。今天,对于我们的长篇小说创作来说,如果迟迟不能摆脱和转变对生活进行一般性的摄取罗列情状,迅速把力量用到对巨大的思想容量和动人的精神力量的追求上来,那么长篇小说数量的不断增长非但不能给长篇小说争到什么成绩,反而有可能成为一种包揪,牵扯着长篇小说创作,使它继续徘徊、裹足不前。
(1987了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