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中篇小说《杂货店》
因为中篇小说《雷场上的相思树》在军事文学创作中的影响,读者对江奇涛自然不会陌生。然而,当我面对他的中篇新作《杂货店》的时候,对他及他的小说创作却是一种全新的感受与认知。战争带给他的那种昂奋和他对英雄投注的激情,如今似乎都已化为更加冷静的思考;表现战争生活现在对他好像不仅是某种负载,而且是一种理性与艺术的追求。《杂货店》对于江奇涛本人的小说创作乃至整个军事文学创作来讲,无疑都是崭新的、特异的现象。
在这里,传统的小说格局与叙述方式被突破。小说告诉我们的不再是完整的故事和几个相对典型化的形象,叙述自然也不是往常那样的循序渐进、丝丝入扣。作者似乎是把战地上那各种恍惚的感觉、纷纭的印象、芜杂的思维与见闻拢归一起,既具“杂货店”似的零乱,又有“杂货店”一般的多样与丰富。自然,这是作者理性追求的外6显示,目的不是为了制造一种繁乱的景象,而是力图在整体上、在更加宽广的战争生活范围内表现战争,表现战争中的人与人。变化虽然不等同于肯定的价值,但在很多的时候,对变化的追求与实践却是积极进步的努力。即此一点,江奇涛的这篇《杂货店》也当会有更多一些人光顾,尽管你会对它有点不适应。
战争是一种特殊的生活。生活于和平、正常生活中的人很难准确地认识战争;一个有具体战争生活体验的人对战争的认识也不一定完全无误。因之,对于任何一场战争的认识既不决定于某种力量的需要与否,也不取决于某场战争的参加者个人。正确的战争认识来自冷静的观察、辨析与多方面的实地考察。江奇涛在他的小说中对于仍在南疆进行着的这场战争或许不再建树什么,但他却显然是为一种建树提供着自己的观察、辨析、印象与见闻。它不是战争的重塑,可他提供的这些带有战争生活原生形态的东西可能对读者接近战争的内质有所帮助。很显然,在江奇涛的笔下,人不单纯是战争的工具,他们的行为虽然也不可避免地依附于一定的社会力量,但也许更多的是作为一个人显示着自我和他人。过去,许多人总把战争视为铁血的厮杀,是对人的某种洗礼或毁灭。这样的看法固然不错,但仍然存在着缺失。战争除了是对人的洗礼与毁灭之外,更多更深刻的一面恰恰是战争把人还给了人,把人的真实心灵与情感行为显示了出来。如果说在战场上“连太阳都能让你陌生得不知所在”,使你无法用语言道尽战争的奥秘的话,那么也恰恰是战争使人变得熟悉起来,变得真实起来。战争可能会把人逼向最后的角落,使其原形毕露,无处藏身。所以,战争除了是两种敌对势力的斗争之外,还是战争这个怪物同人的较量。江奇涛的《杂货店》之所以使我感到其与众不同,正是在于他看到了这后一种较量并力图表现它。
由于战争的到来,人的正常生活秩序被完全打乱。因之,当任何一个过惯了正常生活的人一旦参加到特殊的战争生活中,他都会感到各种各样平衡的丢失,并设法在这新的环境下找到一种可能的与之相适应的平衡。在《杂货店》中,江奇涛几乎到处都在发现着人们这种平衡的丢失感和重新寻找的努力,并把它描写出来。“我”因为“打过仗”,所以就常常使人觉得“身上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正像那位穿红上衣的女同学说的那样你那么在意别人对你的印象对你的好感对你素质的欣赏对你经历的兴趣对你一”这位恍恍惚惚、十分敏感的“我”正是战争造成的。在经历过一场战争之后,他失去了正常的我,而走上了与正常人不易和谐相处的位置。如今,他在不断地寻找着过去的我,寻找着战前与他人曾有过的平衡心态,同时在这寻找未完成之前,他除了忍受不自在以外,就是不断地向别人解释,向别人声明“我打过仗”,希望得到别人的谅解。希望别人谅解并不是件愉快的事。可是,目前对于“打过仗”的“我”又将如何呢?至于战场上的各种各样的不平衡现象几乎随时可见了。例如,“滇军”在撤出七公里处炮阵地的当天傍晚,士兵们怀着各种感情与心绪狠狠地炮击行为。这边还正在为“给养员”突然丧命感到忧伤,那边却有老妪捡拾起“给养员”丢下的一只解放鞋去卖钱。战争破坏菁寨人正常的生产和生活,可菁寨人却因战争的到来使自己与寨子面貌有了改观,在战争中找到了新的平衡。“急造公路”修通后使他们同外界有了更多更迅速的联系。土地不能耕种却可以领到国家发给的补贴。在少数人看来那一颗颗炮弹落过来就是满地碎花花的银子”。明知小学校的墙在炮击时会被震塌,但寨子上的人却屡塌屡修,塌一次即可收到万元以上的赔损费。战争使他们开始了商品贸易并知道因对象的不同采取不同的贸易方式与方法。诸如种种,不必尽列。不管是心理平衡的失调还是生活生产规律的失调与重建,都是因战争而发生然后又借战争得以排除的。若是离开了战争,这一切都可能会让人难以理解。人的无常举动是战争无常现象的影响。因之,认战争就不可以忽视这些人的无常举动,认识这些人自然也离不开战争的无常现象。既然战争可以给人们的生命及财产造成损失,人们又为什么不可以借战争得到一些收益呢?既然一位瞄准手因为差错导致歪打正着竟可以立功,为什么就不能允许苦战半年而在评功评奖中被忽视的战士发泄胸中的积怨呢?当发现上个炮兵营交下来的阵地储备罐头“红烧牛肉”的标贴粘在了“雪里红”咸菜罐上时,当以焦急的心情等待着家信、等待着情书的战士看到正常的邮路因来自全国各地大量慰问品、慰问信的涌来而不能及时见到的时候,战士们心理情绪上的烦闷及可能诱发的失常举动就变得易于理解了。过去,当人们把某一战争及战争的参加者视为神圣的时候,往往看到的多是闪光的行动和崇高的精神,而把战争中那些因环境决定出现的真实的滑稽现象视为偶然设法,因为对其无法避免而给以批判。其实,这并不是一种客观的态度。以这样的态度来表现战争,自然不会反映出真实的战争及战争参加者的原貌。江奇涛也许稍多地看到和描绘了战争中的滑稽,然而小说给予读者的却不是猎奇兴趣的满足。
战争是一种建立与破坏的矛盾。在这种矛盾的展开中,战争对社会人生的破坏所造成的物质上、肉体上的损失固然是惨重的,但更加深重的却是人们心灵与情感破损的一面。战争中常有的那种生离死别情形自不待言,许多文艺作品对它的描写和表现已使人们深有所识。可是,对于人们在战争中因为多种条件限制,心灵和情感深处那些本能的需要及这种需要事实上的不可能或无法全部满足的矛盾情形,却是以往的文艺作品多有忽视、少有描绘和表现的。这对于表现战争的文学创作来说,无疑是更深的层次,同时又是个处处都会有艰难但却可能切实地揭示战争与人之间关系的正确途径。《杂货店》是个窗口,作者力图在这里透视战争中人的心灵与情感,以及这心灵情感一时的失重和寻求平衡的情景。
战地贸易活动的开展及“兴隆”杂货店的出现与其说是缓解战地商品交流的需要,还不如说它是填补与平衡人们心灵情感缺失的自然产物更为准确。当一个个菁寨少女手提货篮来阵地推销她们货物的时候,她们为士兵们带来的不仅是商品,还有某种精神上的满足。围绕“杂货店”35岁的女老板传说的种种风流事件和桃色新闻,其真实性如何自当别论,可它带给七公里炮阵地士兵们的愉悦欢快却是十分显然的。把战士们同菁寨女性们发生的这种联系看成蕴含丰富的军民情谊交流自然是美好,可惜它并不能透彻这种联系的全部内容。事实上,士兵们对于她们货物的需求极少。相反,她们“烧茶水的火塘里燃的是炮兵的发射药;拭身子搽的是一线步兵才有的进口芳香干洗剂;案台上端放的花瓶为85加农炮82迫击炮炮弹所制不等,搁屁股的马搭子则一律采用军用帆布儿;且常有各色军用罐头、压缩干粮、软包装的军用饭食尝鲜……”为什么发生:旬的这种联系持续不断,且成为“我们不能没有你”这种无法割舍的情形呢?很清楚,在这种相互的联系过程中,彼此都各有付出和满足一一女性们得到某种物质的收获与虚荣心理的满足;士兵们付出金钱而获得某种情感的愉快。小说描绘的这些情景揭示着战场上某些特殊的现象和人物心理,它或许让某些读者感到不悦,可它毫无疑问的真实性及合理性却更有助于人们了解战争及士兵的生活。虽然有人说“战争,让女人走开”,但是没有女人的战场给需要女人的男人造成的寂寞和痛苦却是谁也无法否认的。把男人对女人的需要或是女人对男人的需要看成是一种人性本能的必然也好,视其为人类正常情感不可或缺的部分也好,总之,人对本能的需要和正常情感的追求是不必带着羞涩来对待的。当人们面对严峻的战争,随时都有着生命危机的时候更是这样。矫情的道德在这里变得无力;虚伪的造作更是讨嫌。江奇涛在自己的小说中表现了士兵对女性情感的渴望,以及因“杂货店”老板和菁寨少女们的存在而使他们的渴望稍有缓解,使他们的心理状态得到健全的情形。这是对战争与人类正常情感较量及较量结果的描写。它同那些对性欲的把玩与欣赏描写不同,它是对人类真纯情感欲望的透视。看着女老板在炮弹袭来时以母性的举动对“我”的保护与抚慰,更使人对战场上这种男女的交往产生一种温暖的感觉。把过去那些文学本应涉及可不能表现或较少表现的内容给以正视,这除了说明该作对文学有新的丰富之外,还应看成是作家对生活采取了严肃认真的态度。若是以庸俗的眼光对待这些描写,那么流于低级趣味的不是作家与作品,而是持这种眼光的读者自已。
法国传教士与菁寨人发生的历史纠葛及围绕这种纠葛而展开的神奇传说的介入,使这部小说更加耐人咀嚼。法国传教士虽然虔诚地信奉上帝,可他同样喜欢把女人往灌木树林子里带。玄妙的教义并没有使他脱离人间的情根,他尽管可以抛弃虚伪的宗教专一于同娘伊女子的来往,可他却没有能使这种亲情得到永久的延续。几十年过后,严酷的战争生活也无法割断来菁寨参加战争的士兵同女性的联系,他们从这里的女性身上得到的不仅是某种情感的满足,他们付出的也是真纯诚意。一度曾是“杂货店”老板竞争对手的菁寨姑娘俊鸟被前炮兵营的复员兵接去杭州比翼双飞,也许可以说明历史已经掀开了新页。士兵既不会像传说中的传教士那样侥幸逃命,俊鸟也不会遭受她的生母娘伊女子那样的惩罚。历史的翻转割不断男女的联系,而男女之间的联系却可能会因历史的翻转变得更加自然与合理。如果说宗教是对人性的扼杀的话,那么战争在这方面也不应当给人以压抑。
走进“杂货店”,散放各处的“货物”尽管各有价值,但因其过多的交叉零乱而时有目顾不暇之感,以致它的丰富也一时让人难以认识。作者江奇涛在小说创作上一下子出现如此明显的转移,窃以为,无论其在对生活的认识判断还是在艺术的表现上,都还存在着-定的紊乱之处。假如这种紊乱只是一种过程的体现,自然无妨;可它要是一种目的追求的话,却就是有待进一步认的现象了。
(1988年3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