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松原没带酒,用酒需要回山上去取,往返需大半天时间。一分一秒对花斑狼来说都很珍贵,它明显没昨晚精神,憔悴得很,最关键的是它洞里的崽,几天没喂食,会不会饿死?
花斑狼在生死间想的最多的是幼崽,它知道孩子们的年龄,牙齿没长结实,嚼不动筋肉,需要母乳和细嫩的肉。
“人要是懂几句狼语就好了。”小松原嘟哝。
动物间接近的障碍是语言不通,如果可以穿越这个障碍物,眼前的难题迎刃而解了。语言交流不行,只剩下行动,接近狼的行动不是勇敢地走过去,它咬就咬,不咬就掰开钢夹子。
小松原很理智,主意打在取得狼的信任上,在狼的面前做点什么事,让它相信自己没歹意,往下的问题就好解决了。
花斑狼的生命像一根压力不足的自来水管子时断时续,需要蓄积些力量才能站起来,站身起后不做挣扎,也不看小松原,回转身向坨子,苍凉地低叫几声。
“哦,有了。”小松原眼前一亮,突发奇想:何不带它的崽儿过来。
小松原要去找花斑狼的崽儿,走出几步远回头看。花斑狼前爪子深深抠进泥土里,每次站起身,它都要借助于泥土,不然很难一下子站起来,它十分虚弱,浑身大汗淋漓,他微弱的声音对他说什么。
“它要说什么?”小松原没搞懂。
嗷--呜!
花斑狼发出的声音很微弱,几乎听不清楚。
“怕我伤害你的孩子?”小松原摇摇头,说,“不会。”
要找到狼窝并不像小松原想的那么轻而易举,相反,是十分艰难的事。造物主给狼一些致命缺陷时,也给它一些独特的能力,譬如:伪装。狼大概是最善于伪装,又很成功的动物。
汉语中的词汇“狼藉”意即纵横散乱。《辞海》载:传说狼群常藉草而卧,起则践草使乱以灭迹。
狼睡卧过的地方都如此,它的洞穴修建和开口就更加隐蔽,不可随意让你发现。
小松原没失去信心,顺着狼道走下去。当然,狼不会将道伸到巢穴的,在某一段路,它要突然甩掉老道,为迷惑跟踪者,东拐西拐,还要做消灭痕迹的事也说不定。
狼道突然间断了,再向前很找到狼的蹄印了,想找到它踩倒的蒿草都难。眼前是一片开着管状黄色小花的狼把草,这是一种药材,治疗感冒、百日咳等症。
小松原曾经给队长林田数马采集过,熬水治疗他的感冒。不过,采药的地方不在这里,也没看到如此茂盛的狼把草。
走过狼把草地,是真正的沙坨子上了。狼总是把洞挖在高处,应该荆棘丛生的地方。
小松原向最难走的地方走,企望找到花斑狼的洞穴。
两只沙鸡突地飞起,小松原吓了一跳,心嘭嘭地狂跳起来,好半天才平静下来。
再往前走,树棵子更密,不得不双手分开枝条走。
一个粗大的洞口,如一张恐怖的大嘴巴向他张开。
啊,狼洞!
朱敬轩从宪兵队回来,丁香一眼盯上他的裤裆。
“你直勾勾地瞧啥?”朱敬轩觉得老婆的目光莫名其妙,少爷让人绑走几个月,她从未着过急上过火,像似与她丝毫无关。他心里骂道:“缺肝少肺的混账东西!”
“嘻!看你叫没叫队长给骟喽。”丁香喜滋滋的,说。
朱敬轩骂了一句,躲出屋去,王青龙在院子里跟上他,两人一起到炮台上,有事他们习惯到这里来说。
朱敬轩懊丧,一筹莫展。
“村长,燃眉之急是拿出救少爷的办法。你愁又有何用?伤了身体,反倒误了营救大事。”王青龙劝道。
谢力巴德小村都晓得王青龙名字的典故。他的裆里没一根毛,光光的杆儿,关东称这种男人为青龙,如果是女人则称白虎。关于他是否有毛众人无法断定,又不好扒他的裤子验一验。但从外表上看,他声调娘们腔娘们气,面无半根胡须,眉毛稀稀几根,眼珠子颜色像长了黄疸。眉毛和胡须稀少的男人总给人一种阴险狡诈的感觉。是不是青龙、长不长毛倒无所谓,丝毫不影响他给村长当军师。
“这么长时间没一点消息。”
“通常胡子绑票,大都是为了钱财……朴美玉要多少赎金咱就答应给多少。”
“朴美玉单枪匹马,孤身为匪,没那么简单啊。”朱敬轩说。
王青龙眼珠子转了转,说:“它不是只孤狼,没那么凶狠吧?”
“凶狠我倒不怕。”朱敬轩深深的忧虑,说,“恐怕不是冲着钱财来的,我担心她知道少爷的身世。再者,丁香得罪她太深了。”
“那她充其量是报复夫人,也不会把少爷怎么样。我倒是想……”王青龙吞吞吐吐地说。
“说话咋像口含屌似的,痛快说。”朱敬轩不耐烦了。
“我有个拜把子兄弟在九海绺子里当商先员(八柱之一)。求他说服大柜九海,派人寻找朴美玉,少爷就有望接回。”王青龙出了一条妙计,出重金雇胡子去找少爷,匪道他们畅通,况且胡子间相互来往。
“嗨!事到如今呵,只好这样做了。”朱敬轩村长最恨胡子,不愿意与胡子交往。曾发誓胡子露头就打,见尖就掐,一辈子不与流贼草寇同流合污。可眼下少爷落入魔掌,生死未卜,当务之急是救他脱离虎口,管他胡子不胡子的。他说:“你全权筹办吧,不惜一切代价救出少爷。”
“事不宜迟,我立马动身去黄花甸子找九海绺子。”王青龙做些准备,当夜就离开谢力巴德小村。
一线希望给王青龙带走,朱敬轩觉得无计可施。犯疑等待的日子,忧心如焚。他从头到脚地想着二姨太给胡子插扦的事,想着想着后悔莫及。叨念一个名字:河上漂。
满洲国刚成立那年,依仗有了少爷这层关系,朱敬轩巴结日本宪兵队长林田数马才深深得罪了胡子。
求官心切的朱敬轩当谢力巴德村长,在小小的村公所里憧憬着光明前程,幻想发迹。村长干好了当镇长、县长说不定。能提携自己的显然不是那个末代皇帝,而是驻守亮子里镇的日本皇军。巴结日本人的机会来了。
夏天那场两百年一遇的洪水淹没爱音格尔荒原,胡子马贼草寇一日兴起,七人为一帮,八人为一绺,大到上百人,小到三、两个人轧古丁,和一人为匪的单搓。起局(拉起绺子)挂柱(入伙),落草啸聚,占山为王,这些人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砸响窑吃大户,捐大界(勒捐),袭击警察劫抢军车的胡子,一时间闹得满洲王朝人心浮动。关东军电令驻守亮子里镇宪兵队率满军骑警队,火速出击,肃清匪患。
声势浩大的剿匪行动前,宪兵队长林田数马主持召开村、屯、保、甲长联席剿匪会议,决定采取多种策略:化敌为友,重金诱降匪酋接受改编;自裁骨肉,派人打入胡匪内部,挑起事端自相残杀;以毒攻毒,利用胡子吃掉胡子;风卷残云,调集各种武装联手消灭胡子。
亮子里镇全面动员投入剿匪行动,有枪出枪有人出人有钱出钱。朱敬轩刚刚任命谢力巴德村长,很想抓住这次机会充分表现一下,建功立业,以便日后升迁擢用。头脑一热拍着胸膛向林田数马打了保票:至少剿灭一绺胡子。
回村后,朱敬轩和王青龙商量对策。本村有十几条枪,对付横刀立马的胡子谈何容易?王青龙说:“咱们舍些财物,投石问路,摸摸胡子路数,再做商议。”
那天,一辆胶轮大车,辚辚驶进荒原。车上装着东西去古镇双山赶集:一头肥猪、数只鸡、鸭及家织的粗布。王青龙摇鞭赶车,一身地道车把式打扮。朱敬轩的装束让人一看便知是某大户的管家。带着这些东西,故意避开大路不走而选择荒径背道,没带人跟车护卫,一旦遇到胡子,拱手让给他们,这里可见他们俩用心良苦。
小村轮廓渐渐模糊,远远甩在后面,蓝雾弥漫的荒原在眼前展开,目光所极,天地茫茫。蒿草没人碱草齐腰,时时切断他们的视线。好在赶车的王青龙很有经验,蒿草丛棵中钻来钻去又没迷失方向。
“青草没棵的,真是胡子的天下啊。”朱敬轩感慨道:“纵然有千军万马,把草原篦梳一遍,胡子也弄不干净。”
“舍孩子套狼。”王青龙狡黠地笑笑,瞥眼车上的货:“今个让他们尝甜头,明个就箱柜里藏人,打他个人仰马翻。”
数日前,村中有人在这一带被胡子抢劫,据他们说胡子穿得破烂,骑马还有骑驴的。由此王青龙断定:这是一小绺不成气候的胡子。经过谋划才装扮成去城镇赶集,引蛇出洞,诱鱼上钩。
寂寂荒漠中走得缓慢。年轻时寻花问柳的王青龙,哼起从妓院学来的几句窑调儿:
做一遭中歇手,
就是喂不饱的馋痨狗。
央及他歇歇再不依,
恨不得把他咬一口。
谁知不像那一遭,
不觉伸手……
哼唱这些一来为了解闷儿,二来为藏匿的胡子早点发现他们。最先见坨口有一匹枣红马的是王青龙,一踏入荒甸子他的眼睛四下撒目。发现目标他停止了唱歌,低声对朱敬轩说:“一定是了高的(了望)。待会儿胡子出现,你就装得毕恭毕敬要像管家,胡子的规矩、黑话我懂一些,一切由我去做。”
那匹枣红马縻在木橛子上挡住去路。
王青龙鞭子劈天一声脆响,喝住牲口,解开马肚带搭在马身上,将帽子摘下,倒扣辕马背上……关东车把式遇到胡子,懂胡子规矩都必须这样做。
站在枣红马旁的河上漂满意地点点头,盘问道:“爷们儿到哪儿去发财?”
“称不起爷们儿,”王青龙说:“我和管家去集上卖点货。”
河上漂似乎相信对方讲的是真话,说:“兄弟到前边镇上办点事,想搭你们车走一段。”
“请吧!”王青龙客气道。心里却想,是了高的,还是望水的(侦察)?总之,胡子露头了。
河上漂解开枣红马的缰绳盘到鞍子上,拍拍它的脑门说:“回家吧,我走一趟,很快就回来。”
枣红马前蹄蹴地,像对主人表示它听懂啦,忠实地执行主人的命令,打声响鼻跑向甸子,愈来愈快,最后缩成烁烁一团火亮,消失在莽苍的碧绿中。
车行驶好长一段路,他们间或说句无关紧要的话。蒿草深深,除马头晃动外,其它全部叫杂草埋没了。
突然飞起的鹌鹑惊起朱敬轩一身冷汗。王青龙内心也有几分恐慌,但他故作镇静,强挤出些笑,殷勤地献烟,被河上漂谢绝。
草棵子忽然站起两个人,端枪蛮横地喝道:“把马卸下来,借爷们儿骑骑。”
“这……”王青龙眼珠转了转,察颜观色得出结论:他们不是一伙的。
果然如此,河上漂坐直身子,四平八稳地迎着枪口问:“报报迎头(山头)。”
端枪的两个劫匪相互对视,交替目光,他们不懂黑话,冷着脸,凶恶地威迫道:“别他妈的打哑巴语,快点卸马,免得爷们儿费事。”
“你们俩也敢称爷们儿。”河上漂虎起脸,对襟小褂一扯,抽出两把匣子枪,哐哐,子弹顺着劫匪的沙枪枪膛打进去。一般说来,沙枪要立刻炸膛。可这两个寒酸鬼,枪里根本没装火药。他俩只觉得手握的沙枪有力地朝后一坐,人被吓得魂飞天外。
河上漂见此状抚掌大笑,幽默地说:“枪嘴朝下控控,子弹是不是钻到你们枪膛里去了?帮爷们儿找找。”
噤若寒蝉的劫匪没敢怠慢,乖乖将枪口朝下,又控控,倒出两颗亮晶晶的子弹头。他俩知道遇到了麻烦,老虎头上拍苍蝇……
“就这套人马刀枪,还敢吃走食(抢劫)当爷爷(胡子)?”河上漂拽过沙枪,双手一撅,枪管即成弓形。此人臂力让在场的人眼界大开,那两个劫匪吓傻了眼,双腿微微打颤,哭丧着脸,可怜巴巴地说:“饶了我们吧!家里种的地让大水淹了,颗粒没收……”
“哈哈哈,看你们那个熊样,一辈子也吃不了爷爷这碗饭。
两劫匪鼠见猫一样麻了爪儿,其中一个哭天抹泪。河上漂将沙枪扔过去:“滚吧,别再碰上我。”
那两个劫匪千感万谢,拎着变形的沙枪,溜之大吉。
“天呐!”王青龙目睹这一幕,觉得河上漂非等闲之辈。百步穿杨的枪法,咄咄逼人的样子,肯定是某个绺子的四梁八柱。如能接近他,顺藤摸瓜,定能找到胡子老巢。王青龙竖起大拇指,奉承道:“你是我见过的第一高人,枪法如神……如不嫌弃的话,咱们交个朋友。”
河上漂摆摆手,表示他不结交任何人。静默些时候,缺油的车轴吱吱呀地响,轧碎了寂寞。河上漂仍然和先前一样,半依半靠在箱子上,帽子盖住半张脸,顺手揪朵紫色野花,放在鼻子前嗅嗅。这一行为又使朱敬轩惊奇:像娘们儿似的喜欢花花草草。
索布力嘎镇的土城墙清楚可见,从四面八方来赶集的人望见它便松了口气。人们认为此地较安全,城边经常有巡警马队,胆再大的胡子也不会藏身于此。
王青龙心里很不踏实,城里驻有兵警宪特呀!然而,河上漂将帽子挪开,露出半张脸,手放在腰间,以防不测,但丝毫没有下车的意思。
突然,数匹马高粱茬子般地齐刷刷地竖起,彪彪的几人拦住他们的去路。
王青龙又要去卸马,被河上漂挡住,他一抱拳道:“爷们儿,请借一条路,我们去朋友串(为朋友做事)。”
“里码人(内行人)。”四方大脸、高颧骨的胡子喝令众匪退后,盘起蔓子。
“兄弟河上漂!”河上漂一抱拳,说。
“兄弟铁旋风!”四方大脸的胡子说,“久闻大名。兄弟有眼不识泰山。”
“泰山不敢……”
他们说了一阵黑话,然后道别。懂得一些隐语黑话的王青龙,还是没弄清他们说话的全部内容,意外的收获是弄清了搭车人是胡子项点脚绺子的河上漂……王青龙心生歹意如果能把他交给宪兵林田数马队长,显然朱村长就立下了大功。
胡子河上漂把枪塞进高粱米口袋里,坐大车进了双山镇。他完全低估了同车的两个庄稼人,刚到集上,迅即被警察擒拿,投进监狱。
后来河上漂越狱逃跑了,消息传到朱敬轩耳朵里,吓出他一场大病。后悔当初不该有剿胡子建功立业的狂妄之想,更不该出卖河上漂。他把子弹顺着沙枪嘴打进去的情景历历在目。胡子吃饱了喝足了就寻思报复,自己没仇就替他们可怜同情的人去打抱不平,快马好枪不用总觉可惜。杀能出威风,杀能出恶名,胡子哪个出名不是与杀人作恶有关呢!
河上漂来报复,带胡子来攻打土窑,这本是意料中的事。万万没想到的是二姨太朴美玉给胡子插了扦,她和胡子走了,又当上了胡子,还绑走了少爷洪达。
“唉,我们朱家注定要倒霉呀!”朱敬轩十分沮丧。
朴美玉绑票为勒钱倒好啦,卖房卖地也要赎回洪达。少爷的身份特殊……有什么闪失,要掉脑袋的啊!
“没卵子找茄子提拎吗!”朱敬轩心中怨恨,老婆偏偏和日本人生了这么个孩子,让自己双手捧上了刺猥。
朱敬轩思忖再三,觉得还是王青龙那个招儿高明,找胡子去说服已是胡子的朴美玉,弄回少爷洪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