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点脚听出救他的是个女人。她是什么人?为啥要救我?这些都没弄清,逃出魔掌要紧。他随那人来到后院北墙,挪开数捆高粱秆子,露出朱家修的暗道密门。
爬进暗门,项点脚回身问:“你是谁,我日后一定报答。”
“我叫朴美玉,是朱家的人。”她说,“我有杆沙枪,可以制服东南角炮台,你们从那儿上。”
“后天晚上,你开枪为号。”胡子大柜说。
项点脚回到绺子做了充分准备,擦枪磨刀,趁一黑夜围住了朱家大院。
咚!东南炮台一声枪响,项点脚使出吃奶的劲儿喊:“压(冲)!”
胡子很快爬上围墙,加之朴美玉院内配合,朱家土窑被攻下……
“朴美玉?”林田数马听到一个令他兴奋的名字,他问:“她的眼睛……几只?”
“一只。”朱敬轩吃惊宪兵队长认得朴美玉。
“她现在哪里?”
“和胡子一起跑啦。”
朴美玉到朱家不久,就受大太太丁香的气,她竟荒唐地规定,每月只准朱敬轩到朴美玉房里干一次那事,余下的日子空房空守;喂猪打食,丁香拿朴美玉当仆人使唤,连自己的尿罐子(夜壶)也让朴美玉给倒给刷……忍受不了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她放走被缚的大柜项点脚,为胡子攻打朱家充当了插扦的(卧底),尔后心一横当上胡子。
“我是怕他们还来抢劫,万一哪天绑了少爷的票。”朱敬轩把少爷两字说得很重。
林田数马抬头扫了朱敬轩一眼,说:“你必须向我做出保证,少爷人身绝对的安全,绝对。”
“所以我来请太君去消灭项点脚绺子,逮住朴美玉……”朱敬轩说。
“你走吧!”林田数马扬手轰赶走朱敬轩。
朱敬轩悻悻地走了,看来他把官报私仇的事想得忒简单了。
林田数马赶走朱敬轩,并没有把朱敬轩讲的事赶出脑海,他在想独眼朴美玉,她果真被人抠去一只眼球,是小野还是小松原?假如是小野抠了朴美玉的眼睛,那么小松原抠的谁的眼睛?可以肯定的是,自己的右眼睛黄澄澄不是朴美玉的,她眼珠如黑葡萄……
索菲娅把林田数马死期安排得很浪漫,黄楼旁开满晚秋的花朵,最鲜艳的是打碗花(牵牛),粉的紫的索菲娅让它们开满床,在她的身体上绽开。
林田数马呆望成为一件艺术作品的索菲娅迟疑不决。
“你怎么还不……”
“美仑美奂,我不忍心破坏。”
“我渴望破坏!”
花丛中那件美妙的事情许久才开始,林田数马如一只蝴蝶飞入花间翩跹……一个铜蜡台有力地击打林田数马的头部,两三下,蝴蝶轻飘飘地落下去。
看到血的索菲娅胆怯了,尤其是他那只狼眼睛睁得大大的,闪着仇恨的强光,骇人。杀死胡子大柜铁雷时,也这样三下五除二,人的生命有时脆弱如纸,只那么一撕扯就碎。坚硬的铜蜡台砸在他的头上,血汩汩地流出,她确定林田数马已死,毋需再砸下去。
事实上,她无比惊惶,狼眼在这个时候迸射的仇恨之光,令她瑟瑟发抖,手怯了。
事先的充分准备,索菲娅顺利逃出软禁三年多的黄楼,她最后望一眼远山造酒株式会社,急速逃走。
蹓蹄公狼杀死大青狼,夜晚去钻王后的洞,遭到杏仁眼的拒绝,这是它万万没有想到的。
杏仁眼堵在洞口,目光冷冰冰的,神情严肃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蹓蹄公狼,它不肯接受狼王。
蹓蹄公狼绅士风度,作狼王必须具有绅士风度。杏仁眼的拒绝,它没强迫,那样会让全群瞧不起。百里迢迢赶来,满心欢喜与久别的王后相聚,事实上,这只是一种想法而已。
蹓蹄公狼慢慢站起身,十分挫败地离开。
杏仁眼对狼王为什么如此冷漠,应该说是错综复杂的,根本的原因,还是洞穴里的秘密,家庭成员中多了狼孩,它怕性情暴躁的狼王不接受,使狼孩受到伤害。
狼孩人类的年龄四岁,还是个娃娃,狼的四岁已是青年了,和韩根儿同吮一个乳头那只狼,辈分上说是狼孩的哥哥,它早已离开了母亲杏仁眼独立生活,现在洞里的狼崽,是大青的女儿,它和狼孩相处得很好,母亲外出捕食,他在家照顾小妹妹。
小妹妹还没长出牙齿,嚼不动沙鸡的骨头,倒能吃些沙鸡胸脯和肝肠类的软物。狼孩很有大哥哥样子,母亲叼回的食物他最先给小妹妹吃,绝不与它争夺。
杏仁眼满意孩子间的友谊,动物的亲情不像人类是一生的,而是阶段性的,嗷嗷待哺时代是母子父子,成年后可能是情敌,超越道德的界线被人类视为牲畜--乱伦。
残酷一点想,杏仁眼可以成为狼孩的妻子,狼孩也可能成为小妹妹的丈夫,繁衍是狼族的第一,只要能构成生育,谁和谁都没关系。而此时此刻,它们是纯粹的母子关系,因为它们还没有长大。
杏仁眼将蹓蹄公狼挡在洞外,眼瞟着狼王含恨而走,身影消失在月光朦胧下的树丛中。但是杏仁眼仍旧不放心,它今晚守在洞口,以防蹓蹄公狼偷爬进来。
蹓蹄公狼沿着过去走过的路,朝香洼山下走,它要去对面的玻璃山,侦察一下狩猎队还在不在。
夜空美丽而清澈,月光淡淡的,河水潺潺地流。涉过河道前,遇到一座枯草遮蔽的矮小坟包,它怀着凭吊的心情走过去,父亲白骨的气味随着地气透出来。它和杏仁眼埋葬的父亲,因为守墓,杏仁眼才没离开香洼山……蹓蹄公狼大概是这样想的。
蹓蹄公狼回忆着美好的过去,走向玻璃山。当初和一只狼去此山,不是为族群探路,完全是为偷情。父亲独眼还在王位上,它不敢在父亲眼皮底下公开做这种犯忌的事。
蹓蹄公狼打败父王自己成为狼王,它忘记了和自己偷情的狼,那只其貌不扬的狼失意,心碎而死。蹓蹄公狼没去想情人的死亡,只想着幽会时的幸福。
狩猎队的院子就在眼前了,蹓蹄公狼观望,确定没人没危险,迈进门槛。一只狐狸慌忙逃走。
次日早晨蹓蹄公狼回到香洼山,身上沾满某种植物的种子,它准备向杏仁眼告别一下,就回荒原带族群重返故巢。
然而,杏仁眼已悄悄离开了洞穴,去向不明。
蹓蹄公狼狐疑许久,它很在乎杏仁眼离自己而去。那么远的路赶回来,不肯接受也就罢了,为什么不辞而别呢?
答案并不复杂,杏仁眼趁着蹓蹄公狼离开的机会,带上狼孩和幼崽走掉,完全是为了躲避,它为崽儿的安全着想,主要是为狼孩着想。这个特殊的子女很难被蹓蹄公狼欢迎和接受。
弃巢去他处的选择杏仁眼斗争着,香洼山让它那样的不舍。白狼群给蹓蹄公狼带走后,它是最后的一只白狼,有它在,香洼山还是白狼的香洼山,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坚守香洼山肩负一种责任,自己是狼王后啊!
第二个不愿意离开的原因,老狼王独眼的坟墓在此山……或许老狼王独眼生前,杏仁眼对它许下过诺言,为它守墓。
翻开杏仁眼心灵这本书,读其中的文字,不难发现它忽然决定逃离的真正原因:蹓蹄公狼杀死大青狼,令杏仁眼深感不安,狼王对外族群的狼敌视和排斥,轻易就动杀机……狼孩纯属外族,还有自己和大青狼生的杂毛幼崽,狼王能放过它们吗?
所以,杏仁眼携子逃走了。
蹓蹄公狼想不明白。
四年前,狩猎队在玻璃山,拉开架势要把白狼赶尽杀绝,在香洼山周围布下陷阱机关,鹿肉喂子暴露了人类的动机,蹓蹄公狼识破后,英明决断,离开领地香洼山,躲过一劫。
如今,人去山空,狩猎队已经不在玻璃山,蹓蹄公狼准备带回族群,回到祖辈开辟的领地香洼山。
“狼屎?”索菲娅见到昨晚蹓蹄公狼拉的屎,新鲜的。
索菲娅用蜡台砸死林田数马,她以为砸死了他,其实是砸昏,连夜逃出亮子里镇,直奔玻璃山而来。
远山老板半夜让人叫醒。
“老板出事啦!”有人慌张来报告。
“怎么了?”远山老板问。
“林田数马让人给打死了。”
“啊!”远山老板脸一下就白了,“死……死啦?”
“脑袋咕嘟往外冒血。”
远山老板跑到黄楼,见林田数马赤裸裸的,脸朝下趴着,头部流着血。鲜花簇拥着他,与杀人现场气氛极不协调。
远山老板仗着胆子走过去,将手伸到林田数马的鼻子下,触到微弱的呼吸,喊道:“活着,快送医院。”
医院对林田数马进行抢救,三天后他奇迹般地醒来。
“队长已经脱离了危险。”医生向宪兵说。
十几名荷枪实弹的宪兵在林田数马的病房外设了警戒线,连只苍蝇也难飞进来。
“抓住她。”林田数马在病床上下达了逮捕索菲娅的命令。
宪兵队长遭到暗算,此事非同小可,宪兵司令部派人到亮子里镇调查,缉捕要犯。
不久前寻找逃兵小松原,宪兵把亮子里镇底儿朝天,这次又掘地三尺地找。没人知道索菲娅是何许人也,没人见过她。林田数马将她弄来,软禁在远山造酒株式会社近四年,接触她的寥寥几人,不外乎远山老板,逃走的玉米,和接替玉米的女佣人。
宪兵司令部的人询问了远山老板,了解到事实真相,排除了抗日分子的暗杀,紧张的气氛缓和了许多。林田数马因男欢女爱引出的血案,不宜对外太张扬,便草草收场,回新京交差去了。
林田数马让女人砸伤,觉得大丢面子,宪兵司令部的人走后,他头还缠着绷带支撑着坐在队长的椅子上,指挥抓捕索菲娅。
“只要她没逃出爱音格尔荒原,我们就能逮住她。”林田数马说。
索菲娅暂时不离开爱音格尔荒原,她计划先找到韩把头,杀掉他只是其中一项内容,看他找没找到孩子是主要目的。
爬犁出事到今天四年了,索菲娅仍心存一丝希冀,儿子活着,同她一样被谁救起。
“人呢?”索菲娅呆呆地站在狩猎队空荡荡的院子里,颓然的目光落在一张风干的马皮上,蛆虫蛀咬,马毛一团一团地掉,像风吹某种花絮一样飘荡。
四年前可不是这般疮痍景象,她在狩猎队里的日子是快乐的,荒原掩埋了卢辛,跟韩把头来玻璃山为伺机复仇,生下根儿后,准备动手半路发生意外,使精心策划的暗杀搁浅,一搁浅就是四年。
岁月的飘逝带走许多东西,包括恩仇,索菲娅心中的仇恨究竟被冲淡了多少呢?仇还是要报的,找到韩把头再说。
嘎哇--!乌鸦的叫声在林间回荡着,打破黄昏的沉寂。
索菲娅的心里苍茫起来,往下做什么?
突然,乌鸦叫声的空隙里传来熊吼的声音,那声音足可使地动山摇。久违了这种山野的声音,远山造酒株式会社粉碎高粱的声音人磨牙齿似地听来不舒服。
人有时愿听到一些粗暴的声音,看到粗暴的形象,做些粗暴的事情。索菲娅回忆起刀子戳死胡子大柜铁雷的愉快,毫无疑问,有粗暴的事情摆在面前,她立马去做。
狩猎队员的宿舍是厢房,门都大开着,不是那种自然的开启,也不像风吹开的,是什么人粗暴开的。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疑问。
韩把头的房屋门破坏得最厉害,门扇完全掉下来。她走进去,屋内零乱不堪,狼皮平铺在火炕上,一个人形被筒,有人睡过的痕迹,还不止一个人,挨排摆着两只枕头,过去自己就和韩把头这样睡觉的。
“他又有了女人?”索菲娅酸溜溜地想。
从打被铁雷绑架上山、匪巢相遇,韩把头就爱上自己,从他眼神里流露来。尽管火炕上他们同床异梦,或者说她怀有别的目的,他没有,专一地爱自己。
索菲娅往下宽容地想韩把头,四年让一个身体健康的男人什么都不干,谁这样谁就有病。何况自己也不想和他……索菲娅边想边四处看,目光触到一景物上,视线蓦然针一样折断。
北窗口塞着一具白骨。
“天哪!”索菲娅战战兢兢走过去。
白骨水煮一样干净,没一丝肉在上面。形态上看此人正通过窗口,被弄死,动物啃光了筋肉,剩下标本似的骨骼。
“是韩把头吗?”索菲娅往屋主人身上猜。
对白骨也只能做种种猜测,她没有人体解剖学的知识,笨拙地寻找表明是韩把头的迹象。
是不是韩把头她无法确定,反正这间屋子不能再待了,整个院子都不能待了。夜间一个人到林子里去是相当危险的,野兽出没……在这儿过夜她又不敢。到此时,她又想起韩把头,想他别死去来陪着自己。
嗷呜--!初到狩猎队,她听见狼很近的嗥叫,恐惧感从心底升起。风吹窗户纸呼嗒呼嗒地响,酷似狼的脚步声,狼半夜钻进屋子里的事情经常发生。
索菲娅走近虚掩的门,黑暗中他们如下对话:
“你来啦。”
“我怕狼。”
“你就不怕我吃了你。”
“你两条腿,两条腿的狼我不怕,我怕四条腿的。”
“我是只饿狼。”
“那我来喂你!”
一只狼在一个夜晚开始它的美餐。
唉!索菲娅悠长的一声叹息。抛却仇怨不说,单从情爱上讲,这是一个好故事,她怀念这个故事。
索菲娅走出狩猎队的院子,黑暗潮水一样漫上来,顿时把她包围。双脚再也无力向前迈动。
同野兽出没的林子比,院落还是安全的。
索菲娅退回到院子,黑森森的屋子她感到可怕,索性待在院子里,坐在井沿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