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小松原插翅难逃了。
杀掉他们骑的马,小松原煮熟一锅马肉。狼吞虎咽后,他们疲倦地睡去,玉米坚持睡狼皮上,从小对狼既畏又敬,母亲摇篮曲中的狼来了,虎来了,黑瞎子背着鼓来了。就是说玉米在婴儿时期,最怕的是狼啦,长大后听到狼的种种传闻……躺在狼皮上睡觉,过一把亲亲狼的瘾。
“铺炕上。”小松原为满足她的愿望,将狼皮铺在炕上。
玉米躺在狼皮上的感觉,是特兴奋,兴奋得她都想做那事了。
“狼毛扎你,就叫我。”小松原眼皮铅一样沉,再也睁不开,鼾声随即响起。
狼毛扎我叫醒他,玉米琢磨小松原这句话。很快想明白了,人们都说,一遇贼,狼毛就竖立起来。
“狼毛真有这么神吗?”玉米带着疑问睡去。
逃亡之后这是最漫长的一觉,睡了一整天。狩猎队大院外在这一天里发生的一切,两位沉睡者全然不知。
林田数马带五个宪兵爬上玻璃山,确定要逮的目标就在狩猎队院子里。
“队长你看,马皮。”一个宪兵看见院子里的东西。
林田数马凑近木板门的缝隙,望到一张很新的马皮,剥下皮的时间不会超过半天。马的额头部位引起他的注意,他断定是宪兵队那匹额头有星的马,也就是被小松原骑走的那匹。
“是他。”林田数马说,“他们在里边。”
瓮中捉鳖,林田数马布置宪兵把住大门。
“等天再黑一黑,抓活的。”林田数马说。
玉米觉得背部有刺痛感,她猛然醒来,是真被狼毛扎醒,还是梦到来了贼,狼毛竖起扎醒自己都不重要。她听见异常响声,撼动醒小松原,说:“大门有响动。”
“疑神疑鬼,哪里来……”小松原极不情愿地起来,凑到窗户前,向外望去,隔着一进院的正房看不见,一把刺刀正从门缝伸进来拨弄门闩。但是他听到异常的响动。
“什么?”
“别问了,快走。”小松原虎跃起身,胡乱抓起一些东西,扯上玉米:“从后窗户爬出去。”
韩把头卧室开一扇后窗户,比前面的窗户窄小得很多,北方的后窗户是用来通风透气,南北窗户同时开,空气流通才有穿堂风,很凉快。小松原清瘦的躯体穿过窗户很顺利,大肚子玉米爬窗户遇到困难,狭窄的窗框卡住了她。
窗外的小松原一时没了辙,出不来退不回去,拽不得又推不得。
宪兵已经弄开院大门,满院皮靴子的踩踏和踢房门声。
“你快跑吧!别管我。”玉米说。
“不,我不能撇下你。”小松原说。
“那样我们谁都跑不了了,他们要抓你,不是抓我。”紧要关头,玉米异常冷静,她催促道:“快走,他们踹开了门。”
小松原迟疑片刻,穿过没人的蒿草跑向围墙,攀登墙壁而上,身子翻上墙顶回过头来,见到最揪心的一幕:玉米嘴角流出血,鲜艳而夺目。不难想出是锐器戳入她的胸膛。
“玉米!”小松原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翻下围墙,逃向大山深处。
林田数马带宪兵追了,没追上,小松原逃遁。
回到亮子里,林田数马思量后,向宪兵司令部作了汇报。按理说跑了一个士兵,用不着这样小题大做。他之所以这样做,小松原的舅舅生田教授是关东军器重的眼科专家……司令部给林田数马下了一道密令:捉到逃兵小松原可军法处置。
小松原尚不知自己已经成为遭追捕的逃兵,隐藏在山林里伺机逃走。他一时没离开香洼山的原因,玉米死在狩猎队的驻地,虽然不敢回去,怕落入林田数马的魔掌,但终要寻找机会去狩猎队的大院看看。
“玉米啊!”小松原心里呼唤着。
此时,小松原躲藏在打靰鞡草人遗弃的窝棚里,地上一层厚厚的且又软又暖的靰鞡草,他躺在上面想念玉米。
玉米是一个特别的女人,小松原说不清她特别在什么地方,一见钟情,在远山造酒株式会社见第一面,第一眼就有了感觉,异样的感觉,和在火车站南闸楼见朴美玉的感觉相同。
“不能回宪兵队了。”小松原清楚自己的处境。
两个女孩决定了他现在的境遇,或者说意外地改变了他的命运。为使朴美玉的眼睛不遭破坏,他冒险弄来狼眼,结果朴美玉还是丢掉了一只眼球,他为之遗憾:眼睁睁地看玉米死去,还带着另一条生命,这更使他遗憾和内疚。
“假若我不认得玉米,她会活得很好不是吗?”小松原深深自责。
突然,窝棚外边响起脚步声。
小松原一骨碌爬起来,唯一的武器那截榆木棒握在手里,屏住呼吸,等待那个人走近。
“喂!什么人在里边啊!”来人声音微微发颤。
小松原没立即回答,没确定来人身份前他不能回答。
“窝棚里的人,我是住在山里的……”来人介绍自己,吃野果和打野物,说他是孤寡老人。
小松原看清了是位白发飘然的老人,确定没危险才走出窝棚。他们互相打量,都感到对方不是危险人物。
“我住在那儿!”白发老人朝山顶上指了指。
小松原瞻望到一棵百年老树,巨大的树洞看上去黑乎乎的。
“我住在里边。”白发老人说。
“你住那儿?”小松原惊愕。
白发老人说那是黑瞎子(熊)的窝,过去有一只黑瞎子在里边蹲仓(过冬),他现在就住在它的窝里。
小松原觉得太不可思议!
受到友好的邀请,小松原到白发老人的居所作客。
树洞卧室对小松原来说新鲜而神秘,潮湿的空间飘着树油脂和腐朽的气味。
“山上有许多打靰鞡草人废弃的窝棚、地窨子,你怎么住树洞?”小松原探询道。
白发老人的回答让小松原迷惑,他说:“我在等一只黑瞎子(熊)。”
等一只黑瞎子?小松原觉得不可想象,一位孤独老人在深山老林,等一只黑瞎子的到来。
“我已经等了它十多年。”白发老人说。
一只黑瞎子在十多年前,在树洞前舔去他孙女的脸皮后将女孩子咬死,白发老人赶来,野兽逃走。倔强的老人在此等他的仇家,住在它的窝一等就是十几年。
“它活着吗?”小松原问。
白发老人望眼莽苍的山林,说:“活着……它会回来的,黑瞎子临终之前,它要走一遍它曾走过的路。”
小松原对白发老人这种说法未加置否。
树洞壁上挂着一把板斧和钢对撸(一种捕动物的夹子),他的主食就用它获得。那把板斧肯定在熊出现时派上用场。
“我发现一只花斑狼,它正喂崽子。”白发老人说,然后邀请小松原参加捕猎,“打住物我们半擗(对分)。”
第一场雪如同无声命令,索菲娅要对仇人动手了。
杀掉宪兵队长她计划了三年多,最后期限定在年底前完成,以第一场雪为信号,就是说她在两年前与雪相约,为什么非得这样做没人知道。
玉米走后,远山老板派来一个女人来伺候索菲娅,此人得到雇主的特别交代,用监视的眼光瞟她,这也是索菲娅提前动手的原因之一。
亮子里镇周围有胡子活动,来报告的人是朱敬轩。
“太君,”朱敬轩使用了对日本人的尊称,很合他的身份,他是满洲国的村长。他说,“胡子昨晚抢了我家。”
胡子打劫某某家,不算什么新闻,胡子抢劫大户人家成为家常便饭,宪兵队长的耳朵里塞满了这样的报告。不过,朱敬轩家遭抢,他很关心,那有一个使他牵肠挂肚的男孩。
“有人受伤吗?”林田数马问。
朱敬轩说没有。
“你家大院也有人能攻进去?”林田数马觉得奇怪,“你家不是挂着红旗吗?”
朱敬轩村长家的烟囱上挂一面小红旗,生活在关东的人们都知道那面小红旗的全部含意,它是告诉胡子此户人家有炮台有护院炮手,你们就不要来抢劫了。敢挂这面红旗向胡子公开警告的人家不多,朱敬轩敢挂,村公所设在他私人宅院中,挎枪的人保护了村公所也保护了他的家。加之背后有日本宪兵队撑腰,胡子对朱家不敢轻举妄动。
胡子常说:砸窑砸响窑。
爱音格尔荒原匪满为患,富裕人家常遭抢劫。朱敬轩怕家产叫胡子搭上眼,为防止意外,购置枪械雇用了炮手,严加防范。并下一道家规:老弱者幽居避世,闭门谢客,息交绝游。陌生人投宿过夜及歇脚打尖一律拒绝,不准开门放进院子。这样做的目的就是生怕胡子绑票和探底。
盯上朱敬轩财产这块肥肉的胡子不止一绺两绺,窥视很久的项点脚绺子抢先行动。
几年前韩把头攻打花膀子队,项点脚急中生智,钻进狼洞躲过一劫,他是那场灾难的唯一幸存者,后来重新拉杆子,做上了胡子大柜。
项点脚扮成卖麻花儿的小贩,挑着两花筐麻花儿在朱家院外高声叫卖:“大麻花儿,又甜又香,大麻花呀!”
朱敬轩走亲戚不在家,丁香便秃子打伞--无法无天。她一听卖麻花儿,摆着三寸金莲,拽着儿子洪达,叼着铜锅玛瑙嘴的旱烟袋,颤颤巍巍走出正房,被管家王青龙笑脸拦住,他婉言劝阻道:“夫人,当家的留下话啦,谁也不准出院,外边挺乱的,少爷更不能出院。”
“兔子胆,怕这怕那,怕胡子牙长咬了你的脚后跟?”丁香揶揄道。
当家的话听与不听她不在乎,宝贝儿子万万别出差错。她也知趣,哄儿子回屋后自己转身到院子里,为摆摆她的威风,冲着守门人喊:“放卖麻花儿的进来,我要尝尝。”
守门人迟疑,瞧着急冲冲跑来的管家,朱敬轩不在家,整个院的事务管家王青龙说了算。
“别开门,”管家制止丁香的愚蠢行为,陪着笑脸对她说:“生人……万一是胡子就坏菜啦。”
“咋地?我他奶奶腿的说话不好使?”丁香撒泼、发淫威,冲着管家跺脚大吼,“放进来,出啥娄子我顶着。”
管家王青龙没再坚持。他是朱敬轩的私塾同窗,望门投止又寄人篱下,当管家仰人鼻息,必须望主人脸色行事。丁香胡搅蛮缠横推车,朱敬轩拿她也没办法,惧几分让几分,何况自己受制于人的人,真的得罪她,日后会有好烟抽?
王青龙叫守门人放小贩进院,自己转身钻进炮台,对持枪护院人耳语一番。
项点脚将麻花儿挑子撂在刁蛮的女人面前,目不斜视,客气地说:“太太尝尝吧。”
麻花炸得颜色正味道香。
丁香咂嘴,说自己牙口不好,得让孩子出来尝尝。她朝屋内喊:“洪达,你出来!”
女儿装束的朱家少爷抹把鼻涕凑过来,项点脚递上一根麻花儿,说:“小、小姐尝尝吧。”
拿起麻花儿朱家少爷狼吞虎咽,转眼工夫报销了,抹抹油嘴,还盯着筐里的麻花儿。
项点脚见丁香目光贪婪,是贪图小便宜的人,即来了主意:好,让她满意。他拿起麻花儿递给朱家少爷,说:“瞅你吃得这么香,说明我的货好。今个你吃多少我供多少,不收钱。”
“吃吧,光够造(吃)!”丁香鼓励着。
时间的拖延,项点脚得机会多看几眼院内设施。
嘻!丁香自鸣得意。朱家少爷也极聪明,完全理解娘的心意,拼命吃麻花儿,眼看着半筐麻花儿见了底。
“太太,请你照眼我的东西,我去利索利索。”项点脚佯装要去小解,问:“茅坑在哪儿?”
“后院,挨猪圈。”丁香看着麻花儿手直痒,想趁他不在场拿一些,假意道:“快点儿回来呵,你心眼儿太实啦。”
项点脚向后院走去,顺着墙根走,暗记下地枪的位置。四角炮台好对付,马队最怕的地枪探不明白,要吃大亏。
朱家大院有两双眼睛注视胡子项点脚的一举一动,朴美玉在自己的房间里,透过窗户向外看着;另一双眼睛一直盯着项点脚,见他东瞅西望,双腿走路呈骑马姿势,可见是长年马背上颠簸的人。
管家王青龙肯定了自己的判断:一定是胡子入院探路。
项点脚走出茅房,转悠到前院,基本看清了地堡暗枪。筐里的麻花儿所剩无几,他满不在乎的样子笑道:“我该走了,你家小,哦,小姐这样爱吃我做的麻花,改日多送给你们点儿。”
朱家少爷的女儿装束,外人冷丁扎眼以为是女孩子,以假乱真为了某种安全着想。但是项点脚还是看出来是男孩,因此称呼起来就有点拗口。
颤悠悠的挑子刚到大门前,忽然飞来一条绳子,蛇舞似地在头顶盘旋,项点脚躲闪不及,被勒住脖子,货挑子摔出老远。
“没想到吧。你撅尾巴我便知道你拉几个粪蛋。探路,你走错了地方。”炮台上管家王青龙说,他接下去吩咐看家护院的人:“吊到马棚子里去,狠狠地打,留口气就行,等当家的回来再做最后处置。”
马棚子吊起项点脚,四个人皮鞭子蘸凉水轮流抽打,歇人不歇鞭。
项点脚周身淌血,他咬牙挺过,缓过口气来就大骂:“王八犊子!爷爷饶不过你们。”
一天折磨下来,项点脚素日那般威武不见啦。身子像散架子似的,头昏沉沉的耷拉着,吊在马棚子梁柁上,料他也挣不开绳子。挣开绳子又怎样?遍体鳞伤又能逃哪儿去,一丈多高的院墙,炮台昼夜有人把守。因此,朱家人把他一个人丢下,到前院去睡觉。
夜半,出现一条人影,灵捷地钻进马棚子,割断绳子放下项点脚,“后墙有暗门,直通北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