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松原说的地堡就是铁路线一侧的水泥家伙,一个不被历史承认的怪胎帝国成立后,地堡废弃了,护路的守备部队改成了关东军,去肩负别的使命,亮子里的守备队改成宪兵队。
在一个傍晚,一对青年男女钻进地堡,发生什么都是自然而然,都是两厢情愿。
地堡里有一段对话:
男:“你为什么叫玉米啊?”
女:“玉米好吃呀,你吃啦,香吧?”
男:“我第一次吃玉米。”
女:“嘻,你是第一次吃,忙三迭四的,像给狗撵的。”
男:“我紧张。”
走出地堡,天黑得不见五指,他们扶腰搭背地走。离镇子很远,又是拉荒抄近路走,不用担心撞到人。
“你什么时候上山。”玉米关心着说好的那件事。
“其实用不着上山。”小松原说。
玉米生气,埋怨道:“眨眼工夫你就变卦了,啃玉米时你怎么答应俺的呀?”
小松原不懂什么叫变卦,但是她的口气他还是明白了她说什么,说:“你不就是打听韩把头的下落吗?我在四平街见过他。”
“四平街?他不在玻璃山上?”
小松原在四平街见到韩把头是两天前的事,他见烤地瓜摊前有个背影很熟悉,便走过去。
韩把头无意转过头,看见小松原,倒有他乡遇故人的感觉,很亲近:“太君。”
“韩把头你在这儿?”小松原惊异,他的印象中韩把头应该在山林里,在狩猎场,怎么跑到四平街来了?
“找我女人。”韩把头郁悒的样子。
“哦,你还没找到她?”小松原问。
“是,是啊!我请太君喝杯茶。”韩把头往肩上的布褡裢里装烤熟的地瓜。
小松原从他备下这么多吃的分析,韩把头要走很远的路。去和老熟人喝杯茶,重要的是完成玉米交办的任务。
他们走进茶庄,这是一家茶店兼茶馆,装饰摆设整齐古朴,小松原眼光停留在他喜欢的对联--“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上。
“二位楼上请!”跑堂的喊道,他见小松原是日本人,自然不敢怠慢,弓身如虾:“雅座!”
“太君请。”韩把头让客。
小松原呷口茶,望着韩把头,等待他讲话。
“我还欠太君一件事情没办呢。”韩把头讲了他答应给小松原弄的两张白狼皮。他歉意地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太君。”
“喔,不需要了。”小松原说。
韩把头郁积脸上的苦闷淡薄了一些,他说:“本来早该给太君弄到的,你没求过我办什么事。”
“队长弄到了水獭皮,狼皮不用了。”小松原说。
韩把头咽下茶,嘴里还苦着。
小松原回忆一下,还有印象,韩把头留宿小松原在狩猎队驻地,急火火地带人下山,次日早晨才回来,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肯说,小松原没再追问,匆匆赶回亮子里。他说:“那天,半路上我遇见队长带人沿着爬犁辙寻找。”
“他们找到什么没有?”韩把头心里忽然一亮,问。
小松原摇摇头:“没有,我至今也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
韩把头灰暗下去,一丝希望又熄灭了。他说:“爬犁在半路上出了事,马惊了,狂奔不止,爬犁拖碎成一堆木头。”
韩把头描述当时惨景,再现了事件场面。
爬犁碎成一堆木头,小松原想象那个爬犁。来关东几年,爬犁这种简易的交通工具并不陌生。他坐过,还不止一次。刚踏上关东大地皮靴便踩进雪里,生田舅舅喜欢爬犁,带他在辽河边上玩了一整天,乘坐的就是爬犁。
小松原清楚记得那辆爬犁由一头驯鹿拉着,是爬犁中专门供人乘坐的那种,搭着布篷。一般的爬犁是驴拉,或者马拉,驯鹿来拉的见其高档,相当于现代轿车族中的大奔啦。
“中国的皇帝喜欢爬犁。”生田舅舅说。
“皇帝不是有轿车嘛。”小松原说。
“乾隆皇帝虽然有龙车坐,他对爬犁独有情钟,曾做诗云:架木施箱质莫过,致遥引重利人多。冰天自喜行行坦,雪岭何愁岳岳峨。俊马飞腾难试滑,老牛缓步来妨蹉。华轩诚有轮辕饰,人弗庸时耐若何。”生田舅舅抑扬顿挫地吟道。
“我处死了那匹惊马。”韩把头说。
一匹马受惊失去控制,它只顾奔逃,拖碎爬犁,坐在爬犁上的索菲娅母子早已被摔到地上。马一口气跑出几十里路,累了乏了觉得安全了才停下来,身上除了汗冻结的冰霜外,没有半寸的绳套。
马回望月色下苍茫的雪原,空旷无人,一匹饱经风霜的老马往下做什么?回家,马想回家了。
两天后,马回到了玻璃山狩猎队驻地,进院子咴儿咴儿地叫了两声,告诉主人它回来啦。
咳!韩把头一口烟呛在嘴里,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走到院子里,呆望那匹马些许时候。
众人从韩把头的眼里看到杀机。
韩把头走到辘轳把井旁,亲手汲一柳罐斗子水,吹起饮牲畜时吹的欢快曲调,素日里饮水的牲畜在主人悠然的口哨中,愉快地饮水,主人便把关爱和奖赏都凝聚在里边了。
渴得嗓子冒烟的马听到主人的口哨,痛痛快快地喝水,它在生命结束之前的最后一刻喝足甜凉的井水。
哐!枪响,马应声倒下去。
“埋了它吧。”韩把头吩咐。
狩猎队员迷惑:“老把头为什么先饮它水,而后又杀了它呢?”
一个了解韩把头和这匹马有段不同寻常故事的人,说出了谜底:那年韩把头追踪一头灰狼误入荒漠,他中了狼的圈套,或者说是布下的陷阱,漫无边际的大漠,毒日头火一样的燃烧,跟踪几日的灰狼,不再在眼前摇来晃去,突然间钻沙吞遁地蒸发了,而他和坐骑陷于绝境。
韩把头平生第一次体会到渴的滋味,他听见自己身体缩水的可怕声音,沙漠和新疆的馕一样,自己变成干烤的馕饼。
水,生命唯一的希望。可是哪里有一滴水啊?韩把头就将变成一具干尸时,他喝了无比珍贵的马尿,得以活命。
小松原对猎人处死一匹惹事的马并没在意。韩把头亲手杀死那匹马不准吃埋葬它,可以理解为与它有一定的感情,显然他不知道有喝马尿这一节。他附和一句:“该杀,是它惹的祸。”
唉!韩把头悠长地一声叹息。
“没有他们母子的一点线索?”小松原问。
“三年多啦,我找遍了方圆几百里的城市,没他们娘儿俩的踪影。”韩把头现出几分绝望的神情,说,“生死未卜啊!”
“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恰恰说明他们还活着,终有一天能找到他们。”小松原宽慰道。
“太君给我多少宽心丸吃,我的心也宽敞不起来。唉!大冬天的摔到雪地上,大人还有幸存的可能,我儿子将到一生日呀!”
小松原同情韩把头,他说:“我能帮助你做点什么?”
“谢谢太君,”韩把头不放弃任何希望,他说,“我的女人叫索菲娅,儿子叫根儿,如果听到他们的消息,就麻烦太君告诉我。”
“你们狩猎队还在玻璃山上?”
“白狼群突然在香洼山消失,他们去了架树台泡子捕鱼……山上没什么人了,只剩下我自己。这一晃我下山快半年了,我打算向东找,去新京长春、哈尔滨,因此年底回不了玻璃山。”
玉米听小松原讲完遇到韩把头的经过,她心中的一个谜团解开了:索菲娅就是韩把头的女人,还有一个孩子。他们母子因马惊摔下爬犁。
“你还来吗?”小松原迷恋另一桩事情。
“你愿吃苞米我就来。”玉米说。
小松原啃了一个冬天的玉米,地堡里的秘密被林田数马探知,他绝对不容许他的士兵和一个中国女孩幽会。在没采取措施前,林田数马在黄楼对玉米首次威胁,他叫住玉米:
“你别走。”
玉米完成一天的佣人工作准备离开。她低垂着头,回避一种直视,林田数马盯着她的肚子。问:“太君叫我?”
“肚子怎么大了?”村田数马直截了当地问。
“我……它……我。”玉米憋红了脸,无法掩盖凸起。
“是小松原的吗?”林田数马问。
玉米迟疑。
“是不是?”林田数马失去耐性。关于凸起的话题他俩谈及过,小松原对她说,“对外人不要讲,宪兵队的士兵不准许……保密。”
“那我还生不生下来呀?”玉米问。
“生,一定生,我背回日本去。”小松原说。
林田数马吼叫起来:“听见没?到底是不是小松原的?”
“不是。”玉米口气坚定。
“那是谁的?”林田数马逼问。
“我相好的(男朋友)。”
“把他给我叫来。”
烧酒小工一身酒糟味儿站在宪兵队长面前,林田数马鼻子里发出轻蔑的声音,问:“你动过玉米?”
“嗯呐。”
“玉米肚里的孩子是你的?”林田数马审问。
“嗯呐。”
“你敢肯定?”
“嗯呐。”
林田数马发怒,斥责道:“嗯呐!嗯呐!你还会不会说别的话?”
“嗯呐!”烧酒小工瑟瑟发抖,他吓得说不出来话,只有两个字:嗯呐!
林田数马审问烧酒小工,玉米趁机跑出远山造酒株式会社,去找小松原。
“不好了,你们队长追查孩子……”玉米慌慌张张地说。
“孩子?你慢慢地说,追查什么孩子?”小松原懵然。
玉米比划自己的小腹部位:“队长问我这孩子是不是你的。”
“你怎么说?”
“我撒谎说是我相好的,队长正审问他呢。”玉米急慌地,“雪里埋不住孩子。”
何况孩子不是雪埋,是明显在玉米的肚子里,无法掩盖的。小松原觉得事情不妙了。林田数马队长绝非闲来无事,去问一个女孩肚子怀的是谁的孩子?
小松原快速回忆一下浪漫事情在哪一节上出了漏洞,铁路线旁的地堡,绝对没人到那儿,队长怎么知道的啊?
“玉米,我带你走。”
玉米天生任性,做事不计后果,小松原带她走,她问都没问去哪儿,就爽快答应:“跟你走。”
夜色帮助了一对青年男女逃亡。亮子里镇一如常态,雨夜买卖店铺早早打烊,街上行人稀少,偶尔可见穿蒲草蓑衣的人走过,只是没人看见小松原用马驮走大肚子玉米。
远山造酒株式会社深院里的黄楼,在夜幕下显得格外静寂。下雨天,最让人缠绵,最接近性。索菲娅身上涌动着一股暗流,很少主动要求的她,今天特主动,为林田数马温了酒,做好了让他洗的准备。
“你?”林田数马惊异。
“我特想。”索菲娅眼里溢出渴望。
在那个发生很多事情的夜晚,索菲娅的主动要求,阻止林田数马追查的脚步,给逃亡者创造机会。他一夜攀登雪山人困马乏,每次都是他主动攀登,这次是雪山要求攀登者攀登自己,切换了角色,攀登者付出了超常的体力,疲惫不堪地睡到次日上午。
“你很累人。”宪兵队长第一次说软话。
索菲娅的心情如疏通过的河道一样很畅,女人愿意看到用自己的柔软战胜男人,他像一只贝壳疲惫在沙滩上。
林田数马去宪兵队,临走吩咐:“今天看住玉米,不能叫她离开黄楼。”
索菲娅不知发生了什么,林田数马审问玉米和她的男朋友烧酒小工,都是在远山提供的一间密室里保密下进行的。索菲娅奇怪林田数马突然叫自己看住玉米。
昨天傍晚林田数马叫去玉米,她一直没回来。
索菲娅近日来和玉米谈着一件事,是关于韩把头的。玉米从小松原处了解到,出事后韩把头到处寻找他们母子,真情令她感动。
“小松原说韩把头离开了他心爱的狩猎队,就是为找你们,发誓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到你们为止。”玉米说。
索菲娅让玉米多留心,盼望从小松原那儿多了解韩把头的情况。
林田数马坐在队长室的椅子上,按了电铃。进来的不是小松原,而是另一名勤务兵。
“叫小松原来。”
“报告队长,小松原昨天一夜未归。”勤务兵说。
林田数马警觉起来,问:“他说去哪儿?”
“一个支那女人叫走他。”
“腆着大肚子……”林田数马首先想到玉米。
“是,队长。”
林田数马沉默片刻,下令:“集合队伍。”
“是!”勤务兵领命出去。
“逃走了。”林田数马想到最坏的结果。
宪兵队行动起来,将亮子里镇翻一个个儿,他们不是找抗日分子什么的,找他们自己的人--宪兵小松原。
玉米也没见到人影,林田数马推断是小松原带玉米一起走的,他们能去哪儿?奉天他们可能去,那儿有小松原的舅舅。
林田数马拨通了满铁医院的电话,回答使他大失所望。对方说生田教授已经奉调到哈尔滨,到731部队任职。
“他会去哪儿?”林田数马冥思苦想。
带着一个孕妇,他该是去了一个吃住方便的地方--城市或村庄,安排玉米生孩子……熟人,他跟谁熟悉?
“韩把头。”林田数马记起狩猎队的把头。
狩猎队驻地玻璃山有房子,女人生孩子选择这种地方满理想的,小松原同韩把头关系不错……有必要去趟玻璃山。
“他们可能去了玻璃山。”林田数马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