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铁医院,一颗眼球正在一个陌生人的眼眶里成活。
生田教授伫立在林田数马的病床前,看着护士一层一层地剥开沙布。数双目光聚焦一处,这里边有医护人员,有特地从公主岭赶来的独立守备部队的一个大佐。
小松原默默地在旁边,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
最后一层沙布打开,林田数马经过改装的眼睛呈现在众人面前,除了专业人员外,在场的人凭肉眼,直观望去没发现与常人眼睛有什么不同,略微差异的是,眸子莹莹地发绿,但不失是只美丽的眼睛。
生田教授遮盖住林田数马的左眼,让他用右眼视物:“林田君,你往这儿看。”
林田数马按着医生指引望去,回答着问话。
“这是什么?”
“钢笔。”
“几支?”
“一支。”
“什么颜色?”
“灰色。”
“祝贺林田君,你的视力完全恢复了正常。”生田教授说。
林田数马眼手术宣告成功。
病房里只剩下两人时,林田数马突然对小松原说:“我过去怎么没注意到朴美玉眼珠发绿?”
小松原暗暗吃惊,莫非队长怀疑了。
置换上狼眼睛,眼睛颜色早晚引起林田数马的疑心,生田教授事先预料到了。
“他问起,你沉着冷静,一口咬定弄来的是人眼珠,而且是小姑娘朴美玉的。”生田教授嘱咐外甥。
“队长,朴美玉眼珠有些发绿。”小松原说。
“她又不是波斯猫。”林田数马说,“我见她怎么没发现绿呀?”
小松原坚持说朴美玉眼珠看上去浅绿色,林田数马没深入这个话题。他给小松原指示:“你先回亮子里守备队部,清点一下,还有多少张狼皮没被卢辛的花膀子队抢走……我明天回去。”
“队长你一人回去能行吗?”小松原关心道。
“没问题。”林田数马说。
生田教授来到病房,林田数马问:“生田君,向你请教一个问题。”
“请讲。”
“我的双眼看东西是否完全一致?”林田数马问。
生田教授观察对方脸色,觉得他不是随便问问,超出了医疗范畴。他回答得小心谨慎:“有一些差异,但不会太大。比如,物体的颜色,对光的感觉。”
“哦?”
生田教授进一步讲解道:“人眼的神经组织错综复杂,每人都有独特的视觉功能,因人而异……”
“生田君,人的眼睛颜色会改变吗?”林田数马问。
生田教授望着他,猜测林田数马的想法。
“你瞧我的眼睛,颜色是不是发绿呀?”林田数马指着自己的右眼问。
生田教授心里十分清楚,那只狼眼和林田数马的眼睛颜色上有明显的区别,他肯定是看出来了。医生有千种借口可以掩盖事实真相,于是教授说:“移植的过程中,它要改变一些颜色,绿色蓝色黄色的都可能……”
林田数马没再问下去,是否相信,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明天准备出院。”林田数马说。
“出院可以,只是不可做剧烈的运动,控制好情绪,不能暴怒什么的。”生田教授从治疗的角度叮嘱一番,“总之避免过度疲劳。”
“饮食方面呢?”
“清淡,忌辛辣的刺激食物。”
生田教授走出病房,小松原在医生办公室门前碰上他。
“舅舅。”
“跟我回家。”生田教授说,“我有话对你说。”
林田数马轰赶小松原走,令小松原心里忐忑不安,也让生田教授预感到林田数马对眼睛移植产生怀疑。
“他问你眼睛颜色为什么发绿是吧?”
“朴美玉的眼睛大家都看过的,黑色……我怕队长追查眼球的来历啊!”小松原忧心忡忡。
“弄狼眼睛的事还有谁知道?”
“只韩把头一人。”
“此人是否可靠?”
“可靠。”小松原语气肯定,“我担心……”
“沉住气。”生田教授叮嘱小松原,“千万别慌张,慌张就等于直白地告诉林田数马,你在眼球上做了手脚,拿狼眼珠糊弄他。”
林田数马是不是怀疑他暂且不说,现在,小松原准备回亮子里守备队部了。
乘上火车的瞬间,他想起医院里的朴美玉。队长的一只眼睛复明,女孩的一只眼睛却永远地失去光明。他气愤这种无端的剥夺行径,也仅仅是气愤而已。队长的命令还要去执行,他是一个兵。清点狼皮,林田数马还不知道,三十多张白狼皮都被卢辛他们抢走。
小松原走在亮子里的街头与项点脚擦肩而过,一个典型关东农民打扮--青花旗布免裆裤、打着腿绑,脚登千层底儿鞋,上着对襟布衫,头戴四块瓦单帽--从身边经过,没引起小松原任何注意。
项点脚注意到了擦身而过年龄不大的日本兵,攻打守备队部的夜晚,他借着枪弹的光亮一晃见到小松原,没被日本兵认出来,项点脚已感万幸,加快了脚步。
项点脚走路提速,脚点得就更厉害。他鸭子似的跩进郝家客店,这是一家街边江湖小店,打把势卖艺、跳八股绳的人多住此店,胡子马贼经常到此落脚。
“项先生,请!”店老板郝眯缝眼,挤出的笑把眼睛给挤没了,胖脸上只剩下两道缝儿。
“郝老板一向可好?”项点脚寒暄。
“好!”郝眯缝眼努力睁大眼睛,到了极限也就刀拉似的一条缝儿,因此人送外号:眯缝眼。他试探性地说,“这回能多住些日子吧?”
“明天就走。”项点脚说。
“这么急呀?”郝眯缝眼说,他们熟悉,开玩笑道:“憋冒炮了吧,还不就此打几天洞啊!”
“你拿我当耗子了,整天打洞哟!”项点脚说笑几句,“我把那一口戒了,彻底戒了。”
“刀枪总不用要生锈的。”郝眯缝眼说。
他们见面这段玩笑话,围绕着一个主题:女人和性。
“我这次是来请你的。”项点脚直截了当说明来意。
郝老板眯缝的眼睛睁大了许多,眼皮上下眨巴。他知道项点脚是干什么的,胡子的水香亲自登门来“请”,非同小可!请的含意在匪道上比较复杂,譬如:绑票就叫请财神。
“你呀真是个扒子(阉过的公羊)!”项点脚几分小觑地说,“看你的脸都吓白了。”
郝眯缝眼听懂了项点脚这句黑话,扒子是胡子对胆小人的蔑视说法。了解胡子习俗的人都知道,当胡子入绺,得要举行挂柱仪式,过堂--试胆必过的关,往头顶放只鸡蛋,大当家的在百米之外要开枪击碎鸡蛋,枪响你要是尿了裤子就是扒子!绺子不会要你。
“咱们是蛐蛐(亲戚)!”项点脚套近乎,说。
郝眯缝眼知道这是一句没影儿的话,什么蛐蛐?我什么时候成了花膀子队的蛐蛐?郝老板是个心眼活泛的人,顺杆爬(顺水推舟)的话会说的。“蛐蛐,我们蛐蛐。”
“是亲三分向,我能给你空桥走?”
“是,是,项先生遇到了马高镫短的事,你只管吩咐,郝某一定效劳。”郝眯缝眼诺诺道。
“连子(马)病了几匹,请你给扎痼扎痼。”项点脚说。
“我去,我去。”郝眯缝眼爽快地答应下来。他问:“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镇上我还有些事要办,明天我们俩起大早走。”
“明早走,好,今晚有太平鼓演出,你正好看看。”郝眯缝眼说。
郝眯缝眼现在开店做老板,以前是亮子里有名的兽医。在爱音格尔草原,兽医比医生地位高,原因是一匹好马比一个人值钱。
郝眯缝眼洗手不干与让奉军吴大舌头(吴俊生)吓破胆有关。
一次,吴大舌头路过亮子里,他随带的一匹马病了,叫他去治。
“呜,他妈了个疤子的把眼睛睁大点!”吴大舌头问郝眯缝眼:“你说这马能治好吗?”
郝眯缝眼一边给马往外掏粪,一边说:“不好说。”
“妈了个疤子!”吴大舌头骂了一句,抹了一把汗。这是他最心爱的一匹马,一听兽医这样说,着实吓了一跳。
郝眯缝眼实际是耍了小聪明,自己有把握治好这匹马,故意这样说,是想给吴大帅一个惊喜,好多得一些赏钱。
马治好了,吴大舌头下令:“绑了他!”
郝眯缝眼直到这时,才知道耍小聪明要付出代价。
“跪下!”副官强迫郝眯缝眼当街跪地。
吴大舌头掏枪瞄准郝眯缝眼太阳穴,他吓得魂飞魄散,裤裆湿了。
“砰!”一声枪响。
郝眯缝眼听见枪响,摸摸脑袋没出血。
吴大舌头哈哈大笑:“妈了个疤子的,你吓我一跳,我吓你一跳!”
郝眯缝眼这一跳吓出一场大病,脸全绿了,有人说是吓破了胆,治疗半年才好,发誓不再当兽医。
花膀子队的水香来找,不好推辞的。吴大舌头吓破胆的事,蛇咬毕竟过去了多年,已经不怕井绳了。
“喜欢听哪段,我叫他们唱。”郝眯缝眼问。
项点脚说:“《开天辟地》吧!”
“《开天辟地》!”郝眯缝眼吩咐。
艺人唱道--
翻天册子言一言。
先有五党后有天,
洪均老祖他比五党还要先。
一口青气把天漫,
巨石粉碎落地成山,
溪水脚下踏一步,
石头不够冰茬添。
坐在客店的通天大炕(相当于现今的大房间)上的观众,一片贺彩声:
“好!”
“再来一段!”
郝眯缝眼呷口茶,得意地望着项点脚,还是让他点剧目,问:“来哪一段?你点。”
“班子自有安排吗,任他们演。”项点脚推辞,说。
“项先生有所不知,这不是正式演出,天平鼓班子住在小店,没钱付店钱,我就让他们用演出抵了,给大家找找乐子。”郝眯缝眼说,“项先生你懂,还是你点。”
却之不恭,项点脚说:“我点一段,《老虎学艺》。”
“安班主,《老虎学艺》会唱吗?”郝眯缝眼问。
“会,会!”安班主说。
“那就唱《老虎学艺》!”郝眯缝眼说。
艺人唱起《老虎学艺》:
你也高来我也高,
狸猫倒把猛虎教。
穿山跳涧都教会,
猛虎变脸要吃狸猫。
猛虎要把狸猫撵,
狸猫上了柳树梢。
猛虎跪在平溜地,
叫声师傅你听着:
穿山跳涧你都教会,
上树的方法你咋没教?
狸猫这里忙回话,
叫声徒儿你听着:
教徒不教无义徒,
教成之后还想吃我狸猫。
郝家客店太平鼓唱到夜半才散。次日,天刚蒙蒙亮,项点脚就和郝眯缝眼上路了。
林田数马坐在回亮子里守备队长办公室里,听小松原的报告。
“白狼皮一张都没剩下,都给花膀子队抢去了。”小松原说。
林田数马皱了下眉头,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显得很平静,他扬了一下手,小松原退了出去。
遵照医嘱,不可以发怒。花膀子队打伤了他的眼睛,抢走了心爱的白狼皮,其中一件事就够他大发雷霆的了。林田数马为了自己的眼睛,他忍耐、控制,做到了遇事不怒。
心是平静了,但并没死心。他暗暗发誓:消灭花膀子队!
林田数马的守备小队,有几十号人马,两挺机枪,加上背后有强大的独立守备司令部撑腰,剿灭土匪卢辛,应该说取胜没问题。
报复的心切,带着眼睛的隐隐疼痛,林田数马开始谋划清剿花膀子队,目的不是索回白狼皮,是彻底消灭这股顽匪。首先要确定花膀子队藏在哪里,摸清他们的人数,再部属消灭他们。
林田数马开始考虑派人去侦察,派谁去呢?他首先想到小松原,人蛮机灵的。
“就派他去。”林田数马决定下来。
守备队里能完成任务的人很多,林田数马单单派小松原,并不是因为信任,而是为一种考验。他秘派小松原去搞眼珠,小松原是搞来了,但从颜色上看,不像朴美玉的眼睛。
“小松原是不是搞什么鬼?”多疑多虑的林田数马,躺在满铁医院的病床上就起了疑心。
一时找不到朴成先父女,林田数马暂时放弃追查眼球的真相。差小松原去侦察花膀子队的下落,考验他一次,看他到底忠诚不忠诚。
林田数马准备按铃叫小松原来谈这个任务,小松原敲门:“报告!”
“进来!”
小松原推门进来:“报告队长,郝家客店的老板说有事见您。”
“让他进来。”
小松原转身出去,带郝眯缝眼进来后,自己撤出去。
“队长。”郝眯缝眼挤眉弄眼地献媚,手里拎着只老母鸡,“我来看看队长,送只下蛋的鸡。”
“坐。”林田数马让座,一脸悦色,“关东流行一句老话:开河的鱼,下蛋的鸡,肥!”
“是,是是!”
“郝老板找我有事吧?”林田数马问。
“没有,听说队长出院了,特来看望。”郝眯缝眼专捡好听的说。
“幺细!”
“哦,我有个事向队长报告。”郝眯缝眼说。
定期向守备小队长报告,郝眯缝眼秘密为日本人做事。
守备部队遵照上级命令,在驻扎地秘密雇用情报人员,日本人管这批暗地里为他们反映一地社情民意的中国人叫嘱托。按规定,嘱托定期也可随时向日本人传递所获的情报。
“队长,我知道花膀子队在哪儿。”
“噢!”林田数马兴奋起来。
“那天……”郝眯缝眼说。他把一次卑鄙的告密讲得绘声绘色。
被人说成横草不卧的项点脚,正带着一只狼向秘巢走去。领一个日本人的嘱托去一马树,暴露了匪队的行踪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