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遭伏击消息不胫而走,关东军战区长官深为恼火,电令小美野加强套拉干吐地段铁路护卫,同时迅速查清这次肇事者,限期消灭之。
小美野召集套拉干吐大小官吏、军警宪特,研究部署剿灭境内胡子。
新任镇长正是我的祖父,他老人家捻着胡须,提出一个方案:招降收编一绺较大的胡子,利用他们黑吃黑。
“有多大把握?”小美野很欣赏祖父的智慧,“说出你的全部想法。”
“我想这样……”祖父这一辈子最恨的就是胡子,当上套拉干吐镇长那天起,他就思考如何清除匪患,可以说他要讲的想法经过深思熟虑,一些细节都想到了。因此,在场的人听完祖父的剿匪方案大加赞赏。
“大大的精明,徐镇长。”小美野说,“明天,你就动身去额伦索克。”
七
月盟坨子劫火车后,七爷带着大米和两挺快上快(机关枪)凯旋归来,在额伦索克老巢杀猪宰羊置酒庆祝。
胡子猜拳行令,酒席正进行中,水香凑近七爷的耳朵说,“站香(站岗)的弟兄逮住个马后喘(跟在队伍后面)。”
“送到秧子房。”七爷同水香一起离开饭桌。
胡子押进一个被蒙住眼睛、五花大绑的人,摘掉蒙眼布,被抓的人留着光光的头茬,穿着男人衣服,竟是孔家大小姐孔淑梅。
“是你?”七爷惊讶道。
“大哥,我去照眼弟兄们。”老于世故的水香,从大柜和被抓来人的眼神表情看出什么,觉得自己碍事碍眼,支走屋内另一名胡子说,“你也去班火三子吧。”
秧子房是审讯的场所,多少人在此遭受皮肉之苦,犯了规矩的胡子同样在秧子房受刑。就这样一个令人恐怖的地方,他们相见改变了这里的气氛,温馨了许多。
“去年你走后,我才知道是你杀了旁水蔓救了我和全家人……你冒险救下我,连句话都不和我说就走了,都因我叫旁水蔓给逼走,和他……还怀了他的……你还记得我家那匹铁青马吧?是它帮我拖掉旁水蔓的孩子,我四处找你。”她说。
“你呀!”七爷心里酸溜溜、苦涩涩的。他说,“这是绺子……”
“这回我死也不离开你。”
“绺子有规矩,不留女人。”
“三天五天行吗?”孔淑梅公羊顶架似的扑到七爷怀里,恳求道,“等有了你的血脉,我就走,远走高飞。”
七爷被她的真情打动,从大母都拉家出走,女扮男装,饥一顿饱一顿,孟姜女寻夫无非如此。特别是她把自己绑在铁青马鞍子上,拖她跑,真到拖掉肚里的婴儿……他说:“你跟我到院子里,我对弟兄们说明白。”
世间许多事情莫名其妙,一个女人竟如把锋利的剑,割开了七爷过去和今天。他对全绺子说从今天起取消一条绺规,声称孔淑梅是他的压寨夫人。
众胡子乐得禁不住要给大柜磕头,取消了不准贴了干(搞女人)的禁令,腰里有了钱,就可到套拉干吐镇妓院解解馋,沾沾女人的边儿。
一辆胶轮二马车从套拉干吐城门驶出,人们从崭新的蓝布篷认准是官车,而且是徐镇长的,车后跟着两名武装骑警。没错儿,祖父坐在车上,今天出城到额伦索克去会见七爷。
几天前,祖父亲笔家书一封,措辞感人,以胞兄致弟口吻,寸心恋恋,盼弟归家一叙,藉慰遥思云云。
七爷极其冷淡的眼光读信,他深知长兄的为人。当年正是他当家不肯出钱赎票,自己才落草为匪。多年来毫无往来,兄弟如同路人,况且官匪冰火不同炉……他拒绝祖父邀请,没去套拉干吐。接下去,祖父再次差人送信,说他回老屯--额伦索克看看,趁此和七爷小聚。
“告诉你们镇长,要来他自己来。”七爷对祖父的突然而又急切的来访心存疑虑,怀疑官府有什么阴谋。“他是不是来探底?”
在距额伦索克还有十几里路程,祖父让车停下,说:“你们在这儿等我回来,往前我步行。”
额伦索克几乎成了荒村,寥寥几户人家,徐家土窑旧基上胡子重新修筑了院落,四角炮台张着阴森森、黑洞洞的射击口……显然,平常人家谁肯邻着荒原顽匪七星绺子老巢过日子?
“站住,报报迎头!”炮台上一个胡子端着枪喊。
“告诉你们大当家的,就说他亲大哥来看他。”祖父说。
土窑门开了,七爷亲自迎接长兄,领到自己卧室,叫小九沏茶。兄弟相见,互问一些情况,唠了一阵家常,祖父把话转向正题:
“七弟呀,大哥有事相求啊。”
“有什么事?”
“镇政府准备组建一支队伍,护城维护社会秩序。我想七弟明白我这次来的目的了,把你的人马拉过去,改编成正规队伍,日本人答应配备武器,警署拨给养……我们兄弟俩一文一武,套拉干吐就成了徐家的天下。”
“为小鼻子(日本人)卖命?”
“哪里的话呀!我们是满洲国,我是满洲国的镇长。”祖父忽然想到乌云塔娜死于日本屠刀之下,七弟肯定恨日本人,还有没赎票那件事,他一定也恨自己。于是祖父说,“父亲和小娘在世时多次嘱咐我,照料好幺弟,可我没尽到长兄之责任啊!”说到伤心处,祖父他老人家摘下水晶石眼镜揩揩泪,“老父临终前,最后一句话还再叮嘱我帮助你……唉,不说这些伤心事啦。你考虑考虑,早点给我回个话。”
送走祖父,七爷召集四梁八柱,他说:“我们是同父兄弟这不假,可走的是两条道,他当镇长,我当胡子……他今天来说降,我没答应。弟兄们,说句透亮的话吧,我大哥没安好心,咱们赶紧挪窑子,开码头(离开此地)。”
四梁同意七爷看法,水香说:“我马上安排,风紧拉花(事急速逃)。”
“封缸(守秘密)。”七爷说,“明早派个弟兄去套拉干吐,请个戏班子,天天唱大戏。”
“噢,熏的(虚假)。”水香猛然醒悟,明白了七爷的用意。
夜晚,从套拉干吐洪水一样涌来的日本宪兵、骑警、地方武装淹没了额伦索克。七爷栖居的土窑外围的枪口密如蜂窝,别说胡子骑马就是才安上翅膀,恐难逃脱。
兴师动众地大动干戈,七爷惹恼了日本人。在此之前,祖父规劝七爷接受改编,七爷就认为祖父行为不地道,卷了长兄的面子,准确说是镇长的面子。祖父压根儿就想消灭七爷绺子,恼羞成怒,添油加醋地促使日本宪兵头目恨七爷,恨他的绺子,但最终使小美野下决心除掉七爷绺子的正是七爷自己。他老人家的想法有时真不可思议,日本人恨他,他偏要使日本人恨他入骨入髓。
一个夜晚,七爷贸然进城,从寓所中劫走小美野的情妇爱岩美,装进凡布口袋驮回额伦索克,他老人家自忖:都说日本女人和中国女人不一样,从狼口掏出的肉七爷要亲口尝尝。
“出来吧。”回到土窑,七爷解开口袋嘴,她哆嗦成一团,桃花脸淌着两行泪。屋内还有一双惊讶的眼睛,瞧瞧那年轻、没穿多少衣服的东洋女人,又瞧瞧浑身是血,眼透凶光的七爷,孔淑梅端盆水过来,浅声说:“擦把脸吧!”
“一边拐着去!(坐一边)”七爷一手挡开。他走向日本女人,身板直直的、目光直直的,撕扯睡衣的手孔武有力--哧!哧!裸现雪白的肌肤,活像一棵鲜嫩的白菜。
七爷剥完爱岩美的衣服就剥自己的,伤痕累累像棵表皮皲裂的老树轰然倒向那片白光时,孔淑梅急忙背过脸去,别人重复她经历的场面她看不下去想逃走。但房门被七爷插牢后又挂上枚手榴弹,一触即炸。她捂严耳朵,女人这种时候的叫声令人听来不舒服。许多时候,经验是靠不住的,孔淑梅听见女人痛快地呻吟,没厮打没惨叫呀!七爷呢倒是老一套:嘻嘻,爷采球子!(摸乳)嘻,丁丁(小美女)爷顶爱采球子!
土屋怕七爷鼾声似的控制自己的情绪,涂暗了面孔,静听窗外风中裹挟的声音,炮台站香胡子来回走动,脚步的声音显得很单调、机械。月光好奇地爬进来,晃出一尊雕像:冰肌雪肤虽无在阳光下鲜亮,总能给人较完整地立体感。
“她啥都叫男人撕碎了,衣服、身子……”孔淑梅慨叹道。她感到与这位素不相识的女人距离只一层窗户纸那么薄,想帮她做点什么……衣服,送给她一套衣服。
七爷白天出窑踢坷垃,一把将军不下马的大锁头,锁住孔淑梅和爱岩美。日本没女人告诉她,自己出生在北海道一渔民家,因献身圣哉,随军到满洲当军妓……她恳求说:“给我松些绑绳吧。”
“等他回来前,我给你绑上。”孔淑梅松开爱岩美。然而,日本女人要去掉绑手绳子的请求得到同意,她为自己骗得真正目的机会,头撞屋内柱脚自杀。
七爷归来什么也没说,叫人把爱岩美拖走,埋在后坨子,让商先员在坟旁栽棵榆树,他说:“乱点子(坟)跟前该长棵树!”
爱岩美之死激怒了小美野,惩罚夺他所爱的人,他决定动用强大武力。
此时,额伦索克土窑内与窑外肃杀气氛正相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小美野,这样影像进入他的望远镜:窑内明烛高挑,狼油火把高悬,鼓乐班子正在演唱,悠悠乐曲,《太平鼓词》传出:
石榴花钟无盐武艺神通,
荷花花大破天门穆桂英,
玉簪花王怀女山后屯兵,
金盏花杨金花夺过帅印,
龙爪花杨闹红武艺精通,
萝卜花田翠屏杀法更勇,
芙蓉花杨八郎夫人云秀英……
“花?花的什么干活?”小美野大惑,他立即命令进攻。
小型坦克、迫击炮、机关枪齐发……土窑内没有任何抵抗,攻进去后,院内只几具炸烂的盲艺人。宪兵发现后院凿开大洞,掏空半个坨子,马队从那儿逃走的。
“八嘎!”无处泄怒的小美野一刀劈下祖父半条胳膊,他指着他的鼻子嚎吼,谎报军情,戏弄太君……令祖父痛心除胳膊外,还有地位和前途。
小美野劈下他胳膊的同时劈下他的镇长职务。
“当年老五给胡子报信挨了枪了儿,我给日本人报信挨了军刀,可这一辈子该咋做人,该咋做人啊?”过后,祖父迷惘茫地对家人说。
八
在额伦索克土窑落进第一发炮弹时,七爷便和几个胡子撂下酒盅,从暗道逃走。在此之前,全绺子已转移到荒原深处。
“小九,小九!”七爷一回到宿营地就喊,他发觉金栗毛马走路姿势异常,怀疑腿崴了,想叫马拉子牵它遛遛。
“大哥,没在呀。”商先员说,“昨天从额伦索克来这儿,绺子里就没他,我还以为你把他留在你身边了呢。”
“坏菜啦。”七爷说,“派几个弟兄回额伦索克,把小九给我找回来。”
“花鹞子(兵)们恐怕没走呢。”水香阻拦道,“明天我们再去找吧。”
“我知道他在哪里。”孔淑梅道出实情。
绺子压在额伦索克的日子里,他和村中一个年轻小寡妇明来暗往,偷情是孔淑梅发现的,村北壕沟里他俩那个……她始终瞒着未敢告诉七爷,他对小九父亲般的严厉,事到如今,只好实话实说。
“胡扯,他狗大的年纪。”七爷怎会相信十五六岁的孩子竟能干那事,喝退身边的胡子,问孔淑梅,“咋回事?”
“我亲眼见……小九屁股朝天的样子逗人呢。”孔淑梅低声说,“都是和你学的,咱俩……我说背着点儿,你说他小,没成呢,咋样,成了吧?”
“火上房啦你还逗闷子(开玩笑),小九万一有个闪失,我对不住过土方(死)的老头好大哥啊!”
“瞎想,男一样女一样的到块堆儿,天上下雨地上长草一样平常,会干啥事呢?”孔淑梅打个呵欠,说,“睡吧!”
“拖条(睡)!”七爷纠正说,他决定明天亲自去找小九。
一夜之间,额伦索克土窑面目全非,土院墙几处被坦克撞开豁口,房子烧落架,残烟缭绕,火药味依然很浓。七爷尚不知祖父的一条胳臂丢在这里,烧焦难闻怪味中就掺进那只胳膊烧后放出的异味儿。
“大爷,树上挂个啥?”随七爷来找小九的胡子,发现村头弯脖子榆树上挂着一个东西,马马喳喳(影影绰绰)像人头。
“踹(走)!”七爷策马来到树下,朝上一看,眼前顿时发黑,险些落下马去。
“大爷,是他。”胡子说。
“小九,小九啊!”七爷举枪击断悬挂小九首级的树枝,脱下马褂包好人头。
胡子找到小寡妇。
“爷啊!”她跪在七爷马前辩解、开脱道,“昨晚日本兵到处搜查,找到小九就给杀啦。”
“叭!”七爷一枪穿透小寡妇右耳朵,喝道,“再说瞪着眼睛吣(说)瞎话,就剁下你的托罩子(手指)。”
“我说我说。”小寡妇捂着受伤的耳朵,她以为胡子说的托罩子就是耳朵,她说小九和她的事被娘家哥哥发现,重重地打了她一顿,警告说下次发现就打折她的腿。刚刚沾了女人边的小九,像只馋猫贪吃,死死纠缠。这其间村中又有一鳏夫与她有染,他俩合谋除掉小九,苦于没机会下手,昨夜趁混乱一铁镐劈死小九于小寡妇被窝里。
七爷离开额伦索克,村头歪脖子树上吊着赤条条一对男女。
太阳在荒漠尽头消逝了,一轮圆月便追赶七爷马队升起,一夜的疾驰,天亮胡子马队到达大母都拉村。
“大小姐回来了,老爷。”孔家老小喜出望外。
时间不算长,孔家的日子再度红火,重修了宅院,雇了两个炮手看家护院。
“姐,淑梅姐。”已长成大姑娘的二小姐孔淑兰,又像当年缠着姐姐逮蝴蝶一样撒娇,拍着姐姐隆起的肚子说,“呀,有小胡子啦。”
“胡吣!”孔淑梅觉着小妹的脸蛋挺受看的,人也长大了,就是说话尖刻,责怪道,“那年是他救了我,救了咱全家……”
“你和爹都抽邪风,喜欢胡子。”孔淑兰说,“爹说要给你俩补办一次喜事……招胡子头为倒插门女婿。”
孔家客厅里,七爷和孔宪臣喝酒叙旧,提及到补办婚礼的事,七爷说:“免啦,腆个大肚子……再说人多眼杂,对绺子不利。”
“既然如此,我就不勉强了。”孔宪臣说,“咱村远离官府兵警,你和兄弟多住些日子,一圈肥猪我还愁没人帮吃呢!对啦,淑梅身子不方便,留在家里吧。”
“也好,她常想家呢。”七爷见孔淑梅肚子一天比一天大,马背颠簸太受罪。他说,“眼下风声很紧,小美野到处找我,几十号人马糗在这儿太显眼,西大荒有个青牛塘,我们明天去那里趴风。”
两个月后,小美野指挥联合剿匪部队在青牛塘打死胡子数人的消息传到大母都拉村。
“爹,我走了。”一个黑夜,孔淑梅牵出铁青马,对着宅院磕了三个响头,吃力爬上马背去西大荒寻找七爷。
数日后,在一个废弃的荒村找到七爷,一幅残兵败将景象,曾经威震荒原的七星大绺子,现气数已尽,仅剩十几个人,而且还有三个重伤的。七爷目光呆滞,像一条快要饿死的荒原狼,双眸凶光闪闪,冷冷地说:“你来干什么,快回马里(家)。”
“听说你们……”孔淑梅叙述她听到青牛塘出事后,偷跑出来找绺子,没白天没黑夜地寻找,渴了喝坑塘水,饿了吃树叶草根,动了胎气腹痛……她说,“我虽然没挂柱拜香,可也算绺子里的人呐,弟兄们落难……”
“大哥,留下她吧。”水香深为孔淑梅的刚烈感动,劝一番七爷,他又说,“过些日子,路过大母都拉再把她留下。她双身子(孕妇),一个人回去你也不放心。”
七星绺子走到了穷途末路,腆着大肚子的孔淑梅留在绺子里,一段不该她吃的苦她吃了。联合队穷追猛打,围困在大漠里的日子艰苦卓绝,生命终结是在一个月夜,骑警紧紧追杀,她见自己拖累了绺子,毅然松开缰绳脱镫掉下狂奔的马。
马将孔淑梅拖碎,像一只筐。
两天后,七爷和幸存的四个胡子逃到大母都拉村,他扑通跪在孔宪臣面前,泪流满面,说:“淑梅被打死了,我对不起你老人家啊!”
孔宪臣一滴眼泪都没掉,当即由他做主,将二小姐孔淑兰许配给七爷。
洞房初夜,孔淑兰说:“我学姐,给你生一绺子胡子。”
那个荒乱岁月飘然过去了,七爷也随之消失,他像一颗扫帚星从血腥年代的天空划过,没人再记起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