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芨芨草开花前。”她说。
熟悉的脚步声移近,七爷止住歔欷,他说:“大哥,我……”
“你俩的事我早知道了,孔宪臣告诉我的。”老头好说,“咱裆里长着玩意儿,一辈子不能干闲吧?上了山就无家可归,枪子儿又没长眼……咋说我也有打种的小九,你和孔大小姐压裂子(交媾)是对的,弄好了打个种。明天咱绺子去打青帐子(夏季抢劫),顺便找找孔家人,遇上她我就同意你拔香头子(退出绺子)。”
“谢大哥!”
离开老巢的胡子,就像出洞捕食的狼,打算落脚的北大荒离这儿远着哪,走一路抢劫一路。
砸开草原上小屯谢力巴德一个姓吕的牧主大院,大柜老头好对七爷说:“弟兄们折腾半个多月,人困马乏的,我看这挺背静,喘口气。”
“中,明天我带几个弟兄往前摸摸,路通就照直走。”
“兄弟你安排吧。”老头好似乎听到自己衰惫的脚步声,说,“乏啊,腰酸腿软。”
次日,七爷率领十人组成的精干马队,带足干粮和水,从谢力巴德出发,奔太阳落去的方向走。
这一带十分荒凉,走了几十里仍未见一个村落。他们只好露宿野外,十匹马围成一圈,躺在马肚子下睡觉,就不用担心狼的袭击。
“二爷,你看。”清早遛马的胡子惊喜地喊道。骆驼形状沙坨间升起袅袅炊烟,依稀听几声毛驴叫。
瞄准村中那个土大院,七爷带头冲进去,没遭一枪一弹抵抗。巧得很,这户正是孔宪臣,他老泪横流说:“旁水蔓绺子昨天送来帖子(索要财物信件),要五袋高粱米,十头肥猪。明晚来取,愁人啊!”
“别怕,有我在这儿。”
“我家大活人在他们手上……”
“绑票?”
“硬抢去的。”孔宪臣哭腔讲述道,“倒霉的事一桩连一桩。”
孔家在大母都拉遭精武绺子抢劫,连夜逃到这里。好在有些积蓄,买些撂荒地,饲养一练骆驼,很快成为村中富户。富就招风,活动这一带旁水蔓(姓汪)绺子搭上眼。首次送来帖子,孔宪臣照勒索数目拱手送给。然而,这绺子胡子继续勒索钱财且口胃很大。
一天晌午,大柜旁水蔓带马队大摇大摆进了孔家,进院就喊:“小尕饮马,爷们晌午在这啃富。”
孔家不敢怠慢,张罗饭菜。人手少,孔少爷小秃被当爹的支使给胡子大柜旁水蔓牵马在院内遛达。他见那马的距毛(长在蹄子上)白得透明,便动了心思,剪下一撮扎毽子。或许是初生之犊不畏虎,他拉马到后院背静处,剪掉了四蹄上距毛,得意地说:
“够扎两个毽子。”
坐骑没四撮银白距毛,立即变丑,大柜旁水蔓急眼了,大喊大叫:“插(杀)了小兔崽子。”
“爹……娘……”小秃声声揪心地呼救。孔家老少齐刷刷跪在胡子面前,磕头如鸡啄米,“大爷饶命!大爷……”
孔淑梅冲破家人的阻拦,跪到大柜旁水蔓跟前,说:“我替小弟死。”
冰冷的枪嘴掫起她的脸,大柜旁水蔓像见到一匹心爱的宝马,惊呼道:“呀,亮果(美女),亮果!”
“放了我小弟。”孔淑梅又说一遍。
“放他一马,中!嘿嘿,你归爷啦。”旁水蔓淫火烧膛。
“不!我替小弟去死。”
“还愣着干啥?”旁水蔓迫不及待,命令胡子道,“把她整到屋里去。”
“放开我……”孔淑梅被拖进东厢房,旁水蔓随后跟进去,先是两个胡子出来。厮打、恨骂,家具翻倒声,很响。旁水蔓拎着裤子跑出来,脸像血葫芦,他嗷嗷叫唤道:“啊哎,把她绑了,抓只窜房子(猫)。”
胡子将孔淑梅绑在木桩上,用麻绳扎紧裤脚,将一只猫塞进她裤子里,然后系上裤腰带,而后隔裤子抽打猫,那猫怪叫又挠又咬,孔家大小姐凄惨地痛叫。
“哈哈!”旁水蔓得意地狂笑,他问:“依爷爷不依?”
“不依。”孔淑梅运足气力,刚烈地说。
胡子又找猫,猫抓啊挠啊咬啊,孔淑梅昏死过去。
孔家老少一片悲嚎。
旁水蔓亲手解开孔淑梅的裤腰带,掏出被血染成红色的花猫,狠狠摔在地上,麻利掏出枪将猫打死,骂道:“妈个B,抓坏了我的玩意。”
枪震醒孔淑梅,她见胡子端枪对准全家老少,旁水蔓要挟道:“你不依,就插了(杀)他们。”
“我依。”孔淑梅妥协,她明白,胡子说到做到,用自己的身子换一家数口性命值得。
“带走!”旁水蔓驮走了孔淑梅,至今未放回。
哐!七爷一拳砸下去,两只瓷茶杯跳起来。他披上斗篷,霍霍地走出屋,拉过金栗毛马,飞身上马,对同来的胡子说:
“我齐这把草(弄个明白)。”
六
傍晚,金栗毛马跨进孔家院,七爷显得疲惫,情绪低落可以断定他去干的事无获而归,用胡子话说,没齐这把草(没弄明白)。因此,晚饭吃得很沉闷。
“旁水蔓在哪儿趴风?”
“飘忽不定。”
“多少人马?”
“十七、八个。”孔宪臣说抢走孔淑梅的那次就这个数。
七爷要看看旁水蔓送来的帖子,孔宪臣就拿给他一张脏兮兮的纸,字是毛笔写的,也工整。
宪臣仁兄左右:前到你家,见仓内粮满,圈舍猪肥。此物可解弟衣单腹饥,兹特请赐高粱米五袋,肥猪十头。明晚弟派人登门取之。小姐安健如常,可不必忧……旁水蔓手启。
“弟兄们!”七爷看完帖子,对随来的胡子说,“邪岔子(不成气候的小绺子)也敢胡作非为装爷们,你们准备准备,明晚打邪岔子。”
太阳还卡在西边坨垭口,旁水蔓率马队进村进院,躲在柴禾垛里的七爷看得清楚,他们骑的马高矮参差、戗毛戗刺,几杆洋炮(沙枪)火燎杆,穿戴更寒碜,破衣褴衫。
“妈的,就这套人马刀枪也有脸在江湖上混?”七爷心里骂道。最后进院的是头走路摇晃的滚蹄黑叫驴,由小胡子牵着,驮着反绑双手蒙着眼睛的女人。七爷见她时心像突然被蜂子蜇了一下似的,她显然是孔淑梅。
一步步走近死亡的旁水蔓,匪气十足的落座四仙桌,故意将匣子枪搁在面前,头不抬眼不睁地问:
“孔当家的,备齐了吗?”
“都在仓房里。”孔宪臣答。
“噢,你挺懂事。”旁水蔓很满意,说,“孔小姐也争气,做胎啦,我送她回来,你要好好将养,生了崽我再接她走。出了差跑梁子(枪)可不认亲!”
“岂敢,岂敢。”孔宪臣说。
“放她马里(回家),”旁水蔓对身旁的一个胡子说,“和老根子(父)老底子(母)并肩子(兄弟)们亲近亲近。”
驴背上拖下孔淑梅,她被连扯带拖弄到上屋。俄顷,孔家人一片哭声。
七爷独自走进客厅。
“你?”旁水蔓见这张面孔很生,穿戴不俗,气概不凡,顿生几分敬畏也生几分狐疑。
“老孔家的蛐蛐(亲亲)。”七爷长衫一撩,大方地坐在旁水蔓对面,开始“摆隐示”--他操起茶壶,将桌上的两只茶碗一只碗不倒满,一碗故意倒洒了。
对于烟茶阵一知半解的旁水蔓,他听说过烟茶阵中有仁义阵、绝情阵、义气阵……他没看出七爷摆的是赶自己走的隐示,倒猜出七爷是江湖上的人,“他是里码人(同行)。”
“朋友串?”旁水蔓问,这句黑话意思是你来会朋友?
“久占。(在绺子)”
“哪个山头?”
“老头好。请报报你的迎头?”七爷向孔宪臣使个眼色,他便出去,而后直视旁水蔓。
“旁水蔓。”旁水蔓似乎闻到什么怪味儿,问:“你借路?(从此路过)”
“走死门!(打冤家)”七爷话出口子弹出膛,击碎旁水蔓握枪的手腕。他说,“旁水蔓,你这外马子(他方土匪),叫你过土方(死)。”
枪响为号,院里动了手,旁水蔓的人被制服。七爷在院里来回踱步,思忖怎样惩罚绑在拴马桩上的旁水蔓,孔家人持菜刀、剪子、烧火棍,只要七爷允许,旁水蔓将被孔家人撕碎砸扁,那样似乎太便宜了他。
“弄只蓑衣子(猫)。”七爷说。
胡子弄来一只狸猫,塞进旁水蔓的裤裆里,方式方法都是一样的,它毫不比折磨孔淑梅那只猫逊色。
猫叫旁水蔓叫,鲜血湿透他的裤子,这作恶多端的胡子,终于屈服了,哀求道:“饶命啊,饶命啊!”
“耢高粱茬!(用马拖死)”七爷决定了旁水蔓的死法。
除掉恶人,为孔家出了口恶气。孔宪臣吩咐家人杀猪,要摆酒款待恩人七爷一行人。
“多谢啦。”七爷一抱拳行了胡子大礼,命令胡子上马,他朝孔淑梅呆的厢房望一眼,喊声:“挑!(走)”
七爷没吃孔家的答谢酒席,率胡子离开孔家,打马回谢力巴德。他与孔淑梅不辞而别,是觉得虎口救下她,还清了一笔债。芨芨草、河滩都成为遥远的旧梦,不再去回想。他最后瞧眼孔家大院,恨恨地说:
“我不吃过水面18!”
七爷赶回谢力巴德,包家大院已变成废墟。昨夜三更时分,蒙古骑兵得到密报知道胡子踪迹,后来知道是包家人给官府报的信。
“响壳了(被包围)!”大柜老头好喊,他叫翻垛先生立马起来,“快推马壳,(推八门,寻找突围方向)。”
铁壁合围,哪个方向能冲出去,这就要请达摩(胡子崇拜的祖师)指点。翻垛先生乾坎艮震巽离坤兑摆八门阵,振振有词道:“捕贼要打惊门走……要走开门奔远方,离门开!(南门)”
“朝南,挑!”老头好上马,匣子枪一挥发令道,“从虎口(大门)跳过去。”
能骑善射的蒙古骑兵猛冲猛打,老头好马队冲出重围只剩下十几个人,大部分人被打死,总催、商先员、翻垛先生死在包家大院里。
七爷在西夹荒找到他们,大柜老头好已奄奄一息。他对七爷说:“卷廉子(失败)啦。我也快……二弟赶快给小九挂柱(入伙)拜香吧。”
“荒郊野岭的。”七爷摸着抱住老头好大腿哭成泪人的小九头,说,“回额伦索克,让小九……”
“二弟,我回不到家啦。”老头好悲哀地说,“他还没长大呀,我咋对他娘说呀……小九入伙,跟着你们走我就闭眼啦。”
“叫大哥放心走吧。”七爷对水香说,“照规矩办,尽量隆重,这是大哥收留最后一个弟兄入伙啦。”
荒芜大漠上,胡子举行庄严的拜香仪式,场面悲壮,一匹死马当成桌子,众胡子列队两旁,大柜老头好半依半偎一个胡子怀里,尽量坐直身子,使出生平最大的气力喊出往日威风和威严道:
“栽香!”
小九在水香的示范下,按习俗插了十九根香,然后跪在大柜老头好面前,水香带着他盟誓:我今来入伙,就和兄弟们一条心。如我不一条心,宁愿天打五雷轰,叫大当家的插了我。我今入了伙……
一丝微笑浮现老头好苍白的脸上,泪水不停在眼眶里打转,他对儿子,不,对一个新入伙的弟兄说:“起来吧,都是一家人啦。”
“谢大哥”水香让小九这样说,那孩子目光惊异,舌头像突然短了半截似的。
“江湖无辈。”老头好说,“小九,在绺子里,我就是你大哥!”
“谢大哥!”小九别别扭扭说出这三个字,见爹只点下头,眼珠便定(凝)了,小九哭喊:“爹,爹!”
一座新坟培起,那里埋着老头好和他的马鞍、手枪。七爷在坟前烧一副鞍鞯,念道:“江湖奔班,人老归天,大哥你走了,大伙来送你。”
七爷骑在金栗毛马上朝天鸣枪,向生死相随的老头好告别,而后率胡子马队离开。昼夜兼程,马不停蹄赶回老巢额伦索克,修复坍塌院墙,加固炮台,请来医生给受伤的弟兄接骨疗伤。
有史料记载这一年爱音格尔荒原冬天最长,风雪最大。在七爷记忆中这年冬天无比漫长难熬,老头好之死,把他推入痛苦深渊难以自拔。孔淑梅被旁水蔓霸占,仇人是杀掉了,可他总觉得她像丢失了什么而难以谅解。有时也想她,有时恨她,心像块面团挤揉压搓,怎么也不好受。揉来团去七爷脾气变得暴躁,沉默寡言。
七爷常到古纳斯河边遛马,它是一条横跨爱格尔荒原而注入了辽河的季节性河流,大母都拉村外那条小河便是古纳塔斯河的支流。
“记住芨芨草开花前。”这个抹不掉的声音,七爷走到哪里就响到哪里,出现这声音眼前就展现一块白沙滩,沙滩上一个诱人的胴体……精武、旁水蔓你们害我好苦啊!七爷恨旁水蔓,恨精武绺子。
一练骆驼沿古纳斯河走来,清脆的驼铃合着武开河的断裂冰排响,七爷听得真切。黄褐色的双峰驼驮着东西,拉驼人悠闲在前,练后是峰紫红色骆驼,脖颈那串铜铃,低沉而宏亮。
“双峰均竖,膘肥肉满。”七爷夸奖对方的牲口,这在当时是一种习俗,如现今人们见面互相问候一样。
“这马鸽颈鹰膀虎斑。”牵驼人回敬道。他人很聪明,见七爷腰间鼓囊囊,断定是枪,继尔确定遇见胡子,双手抱拳,举过左肩施了礼,说见面的套话:
“西北悬天一块云,乌鸦落在凤凰群。不知哪位是君哪位是臣?”
“西北悬天一块云,君是君来臣是臣。”七爷搭话,表明他是当家的,“这么说你是……”
“大当家的,兄弟是走头子。”牵驼人说,他请七爷报报迎头。
“七星!”七爷说出自己的报号。老头好死后七爷当上大柜就以自己心爱的七星手枪来报号。
“七星大当家的,久仰!”牵驼人如遇知己,客套道,“大当家的福星高照,本该前去拜访,因兄弟手头有些硬头货,忙得很。在此一见,三生有幸。”
“黑末(鸦片)?”
“东洋的伸腰子(大米)。”牵驼人神秘地说,“最近从新京调运出一批伸腰子,存在套拉干吐镇,再由宪兵、警署押运分送到各处。大当家有否打算?货兄弟转手。”
“好,一言为定。”七爷说。他与牵驼人约定事成后,在套拉干吐的阎王古子(城隍庙)接货。
“小九!”七爷回额伦索克老巢进院便喊,小九是马拉子(专门为大柜牵马坠镫),他把缰绳甩给应声跑来的小九,说,“叫水香……”
河边遇走头子的事七爷说了,他与水香密谋抢劫大米。打从去年入冬至今,三个多月未踢坷垃、砸响窑,备下的粮草基本吃光,杨树扬花柳树抽条春暖花开了,弟兄们依然穿着冬装,没单衣服换,马具更需要添一些,必须弄些钱。
“劫火轮子(火车)上的东洋伸腰子容易得手,这一带地形对我们有利。”七爷说他遛马到过月盟坨子,铁路从那儿穿过,扒断一段铁轨使火车停下来,好动手抢。
“小鼻子贼鬼,押送给养的武器精良,最难对付的碎嘴子(机枪),打连发。”水香出谋道,“造些盒子炮(土炸弹)……此事别让小美野闻出味儿来。”
套拉干吐宪兵队长小美野,七爷发誓要除掉的人排在前几名的就有他。赌场押宝他输了,带警察杀死灯笼子蔓,这个仇七爷要报。
行动前准备充分,盒子炮造好十几个,足能炸飞两节火车厢。探清了三天后将有一列由三节车厢组成的货车,给一个叫丰库的日军驻地送大米和马料,火车通过七爷计划伏击的地点正是夜间。
马队赶到预定地点--月盟坨子,弦月星光下,两条巨蟒似的铁轨横卧沟底。沟两侧黄土沙壁风蚀雨浸,刀劈一样陡峭,茂密的榆树墩子适于人马藏匿。地形对胡子绝对有利,居高临下,此段铁路弯度大,又是上坡缓行,撬起两截道轨,拔去道钉,将钢轨重新摆在枕木上,远处看不出破绽。经过一阵折腾后,月盟坨子平静下来,训练有素的马和胡子安静地趴在树丛中,等候火车开来。
呜--套拉干吐镇方向传来火车鸣声,两道灯光划破夜空,轰轰隆隆地开来,蛇一样钻进月盟坨子沟底。
突然,车头脱轨,脱缰野马似的撞向坨壁,翻倒了前边一节车厢后,后两节戛然停住,押车的日本兵咿哩哇啦怪叫,胡乱放枪。
“压!”七爷轻磕下金栗毛马,它猛然跃起,众胡子的马紧紧跟上它冲向火车,只短短几袋烟工夫,结束了战斗。胡子砸开车厢,一袋袋大米弄上马背,带不走的放火烧掉。
“哈哈!”七爷拊掌大笑,幽默地朝套拉干吐方向说,“小美野先生,爷爷谢谢你孝心啦。”
枪声、火光惊动了套拉干吐镇上的宪兵、警察,小美野坐着铁甲车开到出事现场。
“报告!”宪兵拾到一个未爆炸的盒子炮交给小美野,他在率队剿杀一绺胡子时见过这种土玩意。
“八嘎,土匪!”小美野吼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