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事明摆着,风太紧(事急)。”大柜占北边把四梁八柱叫到身边,挨排儿望他们一眼后,嗓音低沉地对这些患难弟兄们说,“大家伙儿跟我风风雨雨闯荡多年,苦没少受,罪没少遭,归终落到这步田地,咳,怨我无能。官兵是冲着我来的,为给你们留条生路,把我绑了交给他们吧。”
“大哥,”二柜小秃子牙一咬,说,“咱们一起拜过达摩老祖,结成了生死弟兄,马高镫短我们就绑你,那是人做的事吗?”
“同跳子拼了吧!”炮头前额暴起青筋,愤怒涨红了眼珠子,“就是死,也和大哥死在一块儿。”
“这样白白送命值得吗?”大柜占北边解下长长的腰带,以不容违抗的口吻说,“绑,牢靠一点,免得他们生疑。”
于是二柜小秃子就含泪捆绑大柜。
“二兄弟,”大柜占北边说,“我恐怕难回来啦,可咱绺子不能散伙,洋跳子暂时缴械就先忍着,打碎牙咽到肚子里,以后有机会再把弟兄们拉上山去。”
众胡子听出大柜占北边的话有些信示(遗嘱)的味道,鼻子发酸,泪窝子浅的就哭出声来。可是大柜决定的事,谁改变得了?
“嚎,嚎丧什么?没出息!”大柜占北边呵斥痛哭流涕的胡子说,“留点眼泪到我的乱点子(坟)上撇苏(哭)吧!”
“你们听着,再等半个时辰如还不把占北边交出来,我们就开火。”官兵紧逼道。
砰!占北边掏枪击碎自己的膝盖,命令道:“告诉他们,立即交人。”
田老跩家土院墙上,二柜小秃子在脸上狠抹一把什么东西后,摇动白布衫子喊:“喂,我们把占北边制服了,这就交给你们。”
一场灭顶之灾最后以大柜占北边自投罗网而躲过,二柜小秃子率全绺弟兄接受了官府的改编,匪队易帜为县保安中队。
伪满洲国成立的那年冬天,小秃子拉出这支队伍上了山,重操匪业。并用当年因交出匪首占北边而得官府的赏银一千块大洋,给占北边修一座坟,大理石墓碑上没刻一个字,别出心裁地凿一图案:一头小毛驴。
江湖上的人明白其中含意:让九泉之下的大柜占北边永做好梦(梦见驴,是说神仙张果老到了,有财运,驴驮财宝嘛!)。
补叙:当年胡子大柜占北边被官府处死,用的是斩刑。满身肉褶的肥头大耳的刽子手霍霍磨刀之际,死囚占北边追悔莫及,那次攻打田老跩土窑的前夜,他的梦很长,不仅梦到了通红的棺材和穿鹅黄衣服的小姑娘,还梦见一帮小孩哭丧,这是绝对不吉利的。然而他只向翻垛先生说了梦的前半部分。
刽子手举起大刀的刹那间,占北边霍然抬起头,先是舒畅地笑,而后说:“梦,真准!”
“妈的,死到临头还胡言乱语。”刽子手心里暗骂,使劲劈下宽刃大刀!
故事31:经历
昨夜和前一夜没有什么两样,读完私塾刘先生规定的《三字经》,我便在东厢房里躺下,爹日复一日地告诫睡在外屋负责保护我安全的家人道:“照看好少爷,外边乱得很。”
爹说的“乱”我的理解就是闹胡子。屯亲(同屯居住的亲朋好友)林家土窑前不久遭抢,洗尽全部家产,绑走他家的少爷。我原来在公立学堂读书,自从林家给胡子祸害后,爹就不准我出大院,请来了满清秀才刘先生来家教我课程。太闹心啦!我身边时时刻刻有持枪的人保护,甚至连上厕所也搁人看着,生怕我被老鹞鹰叼走似的。
乡村的夜晚历来很静,我至今记得那夜事发的细节,村中很响的狗叫传进大院,嘈杂的人声中伴有胡琴、锣鼓响。
“村里咋那么热闹?”我问。
“你爹顶恼你好奇。”外屋今夜看护我的是三叔,他很疼我,见我折腾就说,“快点睡吧,明天起早背书练字呢!其实,驴皮影那玩意没啥好看的。”
我多次追忆这件事,总觉得三叔那夜故意把村里演出皮影戏的消息透露给我,对缺少娱乐活动而单调、枯燥的乡下人来说,唱蹦蹦(二人转)、耍戏法、驴皮影都极富诱惑力,特别是对我们这些童年世界缺少乐趣的孩子,多么想看一眼皮影戏啊!
一件闹得我家天翻地覆的蠢事我妄为地干出来,我谎说肚子痛让三叔去上房找药借故支走他,端开老式的花格子窗扇,瘦小的身子跳出没被人发现。可一丈多高的院墙难以爬上去,大门锁紧,并有专人把守,即使一只灵捷的猫,从门走也会被发现,不走大门我也能出院去,主意打在院东墙的排水沟上,虽然它很狭窄,毕竟我可以爬出去。
皮影戏在一个长筒房子里搭台演出,全村老少聚集于此,人缝严严的挤不到前面去,因此只能听演唱而见不到影像。
“来,站在凳子上。”一个魁伟的大汉拎我站到长条板凳上。此时,屏幕正演《边关探母》:
为祝寿六郎星夜出了边关,
一路匆匆马上行,
前有孟良后有焦赞啊,
归家心切他们猛勒缰绳。
焦孟二人谈着酒宴,
六郎默默想着娘亲……
精彩的杨家将故事,脸谱逼真、半透明的彩色“影人”抓住了一屋子观众的心。我完全沉醉在观看皮影戏之中,甚至热心腾出板凳给我的大汉往我额头上拍了下什么,我全然未觉。
日夜不停马蹄声脆啊,
午时来到汴梁城,
汴梁城,好威风,
城墙高耸入云中……
在我神志恍惚之前,我发冷得拱背缩肩,再后来就羊羔一样乖乖跟着大汉走出皮影戏演出现场,离开村子我好像问大汉些什么,走了很远的路。
第二天,我面前的一切都陌生,臭气熏天的破草棚子里,一群面容憔悴的人被绳子拴牲口似的练在一起,这其中有老人,还有妇女,当然年纪最小的顶数我。
“小子,”挨我身边的老头悄声问道,“哪个村的?你爹是谁,咋被胡子绑来的?”
“闭上臭嘴!”胡子狠抽问我话的老头一马鞭子,漏风的兔唇出言极恶毒,“老挷壳子,屁眼子再没收管,呆会鞭秧子有你的好果子吃。”
绑票?我确实被绑了票,蓄谋已久的胡子利用我偷着从家跑出来看驴皮影戏的机会,先给我拍了花(施蒙汗药)后绑的票。这是什么地方?离家多远?哪个绺子绑我的票?我统统不晓得。负责看管我们的秧子房当家的身高五尺,两条箩圈腿弯弯巴巴地朝大家面前一撮,破草棚像进来只狼,立马鸦默雀静,他说:“都起来,到上房去过堂。”
十几个人绑成一串,胡子像拉拽牲口似的牵我们到一间宽敞空屋子,准备接受鞭秧子(拷问)。屋子布置得鬼门关似的阴森,白色狼屎泥做的火盆里,木炭烧红了烙铁,一盆清水旁放着两把二龙吐须皮鞭……几个满脸横肉、眼射凶光的胡子候在一旁听令施行。
“吐(说)!”遭兔唇胡子辱骂的老人被拽过去,秧子房当家的先拿他开刀,“你家的金银财宝藏啥地方?”
“俺打今年春上才做点儿小买卖,没挣啥钱。”
“老家雀,舍命不舍财。”秧子房当家的火冒三丈道,“给他吃顿面条(鞭抽)。”
两个胡子使皮鞭子疯狂抽打老头,布衫被抽碎与血肉粘在一起。秧子房当家的逼问,老头依然说家里没钱。
“割下耳级!”
老头的左耳被残忍地割掉,他疼得嚎叫不止……我的裤裆湿湿的,吓尿裤子,没等轮到拷问我,我主动交代,嚷着:“大爷们,我家有钱,在石头缸里,埋在西房山的耳房子下面,大洋老鼻子啦。”
“噢,你挺知好歹呢!”秧子房当家的高兴,让人解开绑我的绳子,问我,“会写字吗?”
“会。”
胡子带我进了另一个屋子,端来三个馒头。一天没给饭吃啦,饿得我两眼直冒花,见了吃的真比见了爹娘还亲呢!
“上啃吧(吃饭),饱了就给你家描朵子(写信),叫人快点送钱来,当家的就不打你。”胡子说。
照胡子说的数目,我给爹写了封信,委屈的泪水浸湿信纸,千言万语凝成一句话:“爹,快救救儿子吧!”
三千块大洋我家出得起,相信家人不惜一切代价赎我出去。于是我满怀信心地等啊盼啊,十天半月过去了,还不见家人来送钱赎我。
“挑(走)!”
一天夜里,胡子突然决定挪窑,我们这些“票”还是给绳子连成串,胡子端枪押着我们跟在马屁股后走了三天两夜,到达接近沙漠边缘的大甸子屯,住在与胡子素有交情的活窑王大眼家。
一住便是小半年,我很想家,想爹娘,甚至还想念摇头晃脑之乎者也哉的私塾刘先生。胡子认为我这个秧子很肥,当作财神看,舍不得伤害和丢掉,待我比一般“票”要好,不打不骂,但终归不放我走。同我关押在一起的人,有的被家人赎走,有的折磨致死,秧子只剩下我是最囫囵的,其他几人掉耳朵的、剁去手指的、割去鼻子……好惨啊!我央求秧子房当家的再派人给我家送信。
“你爹不肯出钱赎你。”花舌子说。
听此,我哭肿了眼睛,爹不出钱胡子不肯放我,可怎么办啊?绝望之中忽然出现一线希望的曙光,意外地在王大眼家遇到教我私塾的刘先生。
“先生救我呀!”如见到救命恩人,老先生揩去眼泪说,“王家是我的表亲,胡子大柜能给个面子,放你一马没问题,只是你家……唉!”嗟叹,刘先生欲言又止。
“我爹……”从刘先生的表情中,我察觉出我家发生了不幸的事情,再三追问,他才说出真相,爹接到我写的信后,立即筹措这笔现款,基本备齐,尚未与胡子接上头,(爹不知我呆的那个绺子转移)横祸飞来,警察马队饿狼似地扑向我家,瞬间,我家大院被炸成一片焦土,几乎没一个幸存者。然而我如何也接受不了这样残酷的事实,爹明为民暗为匪,农忙时在家种地,猫冬后就拉杆子当胡子。
患难时刻,可见我们师生情谊深矣,刘先生说服亲戚王大眼,花了些大洋打点胡子大柜,说明我爹娘已死,家破人亡,不能出钱赎人才放我走。
夕阳在荒原洒下片片血色的光,刘先生送我到大路上,临别他说:“沿着这条道直走,你就能走回村子去。”
“刘先生,”我跪别师长,诚挚地忏悔道,“过去我没好好读书,对不住先生啊!”
“唉,这世道哟?”刘先生背着裹着线装书的蓝布包袱,蹒跚地走向太阳低垂一抹夕阳挥洒的苍茫大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