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息胡子抽捐,拉拉屯儿安安稳稳一段日子。可麻村长坐不垂堂,心里空落落的没底儿,忧虑一旦为胡子捐物传到官府,“通匪”要招来杀身之祸。
拉拉屯儿远离城镇远离公路,村人大都没见过汽车,农历十月初三突然开进村那辆警用吉普车,村人像见到稀奇怪物叫不出名,只叫带轱辘的铁盒子。
“铁盒子下来的警察把麻村长捆了。”目击者气喘吁吁跑到南洼地去告诉捡苞米茬子的郝印章说,“挎匣子枪的警尉说,麻村长为匪纳物,犯了大罪。”
“嗳,我真糊涂!”郝印章莫名其妙地自责。
他二话没说,连夜骑马到了亮子里镇,打听到了麻村长的准确消息,关押在警局的秘密监牢里,如果罪名确定,必处极刑。
警局几次提审麻国柱,他据理申诉,言村地处偏僻,官府不派一兵一警到村,防务空虚,胡子趁虚而入,进出如履平川,猖獗异常。大顺绺子鹰视狼步,嗜杀成性。且勒物期短,并以血洗村庄相胁迫,纳物保村民安全,虽然轻率荒谬,违其法纪,此举乃属不得已而为之。
“为匪纳物,助纣为虐,重惩不恕。”警察局陶局长在麻国柱案卷上批示:“为正视听,极刑后悬首级于城门示众三日。”
消息传出,拉拉屯儿民在郝印章带领下,联名上书县政府,为麻村长申辩,因无结果无说法无答复,集体上省……警务处派员到亮子里处理此案。最后也有了说法,麻国柱通匪无疑,只是此案惊动伪满上层人物,七日后将押解省城监狱关押待审,再由高等法院判决。
县警局为押送麻国柱做了周密安排,选定了行走路线,调集骑警两个班,指派警务李科长率队。此人是个门槛精,眼高于顶。他对陶局长说:“胡子大顺如得知我们行踪,会不会拼死相救?况且这个绺子马壮枪精弹足,咱们都是短枪,一旦遭遇难以对抗。”
“多虑啦,李科长。”陶局长自以为做事很老辣,深谙胡子。他说,“胡子就是胡子,递片、捐大界家常便饭。虽然麻国柱因为他们纳物捐款而受惩罚,胡子要的是钱是物,麻国柱何用?”
“但愿胡子眼皮浅些。”李科长心里说,他似乎嗅到了危险的气味,可在局长面前疑疑其貌是犯忌的,于是装出弩顽不敏,逢迎道,“局长高见,高见。”
“不过,还是要倍加小心。”陶局长永远比属下聪明。即令李科长连夜出发,天亮前赶到公主岭,那一带有关东军守备队巡路,十分安全。
翌日午后,亮子里警局接到报案,在离镇八十多里的地方,一队骑警被不明身份的人消灭,暴尸荒野。
很快,一队队全副武装警察直扑出事地点。乘吉普车抢先到达的陶局长,他见到极为悲惨的景象,血色的黄昏中,一群乌鸦怪叫飞起,坚硬的碱土路上尸体横躺竖卧,枪击、刀砍、绳子勒死得惨烈,衣服剥光,连内裤都被扒走。
陶局长一双泪眼滞在赤条条一具尸体上,李科长白肥的肚皮间,胡子蘸着血歪歪扭扭写着:报仇!大顺。
世界上竟有许多惊人相似的事情,若干年后,三江县一位副县长被杀死在乡下的姘头家,他的衣服被剥光,肚皮上也写有几个黑红的血字:报仇!麻国柱。
故事21:绝情
挪窑,绺子向另个巢穴转移,昼夜兼程。
捣米子(姓褚)的马鞍左侧挂一个很显眼的柳条大筐,他是本绺子秧子房当家的。驰骋进夜幕低垂的荒原,马队放慢了速度,并驾齐驱的胡子彼此可唠唠嗑儿,此地远离村落,不会遭遇官兵、警察,环境安全。
“老舅!”柳条大筐盖被拱开,露出一张孩子的脸,“我想看星星。”
“教你几遍啦?嗯?要说观悬亮子。”捣米子勒住马揭开筐盖,搂腰抱出男孩,“只一袋烟工夫,大滑子(姓尤)。”
姓尤的男孩今年十二岁,长得虎头虎脑。别看他这么小,却在绺子里呆了三年多,确切地说是在秧子房当家的柳条大筐里度过三载,他是亮子里名气很大的绸缎庄尤老板小儿子,三年前被绑票,按绺子规矩“票”要由秧子房当家的审问、看管。捣米子指派花舌子给尤家送去海叶子索五百大洋,连送几封信都不见尤老板赎人。花舌子带来准确消息,尤老板不屌乎(不搭理)。胡子勒索信心十足,手段软硬兼施,恫吓的损招常用--捣米子削下薄薄一片猪耳朵,诈说是尤少爷的耳朵,言说再不出钱赎人就割掉尤少爷的舌头、手指,直至人头。尤老板说胡子的诡计、伎俩瞒不了他,花舌子无望而归。
“嗤!尤老板宁舍儿子不舍钱财,铁公鸡!干脆把票撕啦(杀掉)!”水香说。
“财神(票)请来了,送走白瞎了。”捣米子主张先养着这个票,理由是有屁股不愁打。
有时候,恨和爱的距离并不遥远,胡子和票并非泾渭分明。几个月的接触中,捣米子与尤少爷的关系发生重大变化。首先他自作主张取消了对尤少爷的严格管制,特准在绺子里自由活动,同胡子共灶吃饭,同炕睡觉。尤少爷初来如进狼窝眼里那惊惧的目光消失,对捣米子产生信赖、依靠感。当然,这只是表面现象,更深层的他们情感加深的原因,尤少爷在捣米子眼里他就是自己死去的那个外甥转世,他俩长得像对双胞胎。那个悲惨的事件总使捣米子愧疚和自责,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负疚强烈,他发誓弥补自己的过失。
那年,捣米子外出了水(侦察)路过大姐家,姐夫被抓浮浪去了煤矿三年未归,双目失明的大姐搂着因没衣服穿、围床棉被蜷缩在炕旮旯的外甥。姐弟亲情他没忘,把大姐托付给屯里的亲人照顾,扔下些现大洋后带走外甥,起誓发愿地向大姐保证,将外甥拉扯成人,姐放心,我吃只蚊子也要分给外甥一条腿。可是,在一次绺子的火并中,另股胡子抓住了外甥,挂甲(将衣服扒光绑在树上,往上泼凉水,将人冻成雪白的冰条)死啦。捣米子怎么也忘不了那个残酷的冬天……他始终瞒着姐姐,找个小孩抚养成人,长大后送到姐姐身边,谎说是她的儿子。
老天有意成全他这种古怪,甚至有些荒诞的想法,绑来的尤少爷长相、说话的语声都像外甥,他还意外了解到了尤少爷是尤老板小妾所生,小妾病故后少爷便受尤太太的虐待,五百块现大洋对家财万贯的尤老板乃属九牛一毛,出得款子却不赎人,由此可见少爷被抛弃,没人管了。
秧子房当家的捣米子破例破格破天荒,让尤少爷叫他老舅。况且民间有个说法:“没亲不叫舅,叫舅有论头。”众胡子见他们亲亲热热,舅长舅短地叫得甜,附和着高看尤少爷一眼,票的概念逐渐在绺子里淡化,大家都拿他当小兄弟看待。捣米子认真地教他绺规、黑话、骑马、打枪。总之,巴望早日把他训练成一名真正的胡子。
星星有什么好看的?尤少爷出了柳条筐,便得寸进尺,他央求说:“老舅,我想骑马。”
“中吧!”
大滑子猴一样爬上马背,屁股颠颠鞍子,小脸蛋因激动而涨红,手舞臂抖做出驭马姿势。孩子的情绪感染了捣米子,蓦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笨拙地顺着马腿爬上马背的情景……那时还真怕马一蹶子尥下来呢!接着他俩同坐一鞍,缰绳塞进大滑子小手中,嘱咐他说:“腿夹紧……驾!”
挪窑的路上,难得眼下这样轻松时刻。胡子的坐骑悠闲的步势,在淡褐色天穹笼罩下的荒原上缓缓流动,红柳梢头一种名叫花椒籽的小鸟啾唧,吸引了大滑子,他学鸟叫。可捣米子绝对不准他把精力分散到别处去,口气有些强迫地说:“背一遍三十六誓。”
“一誓:自入绺……”
“正经点!”捣米子见大滑子眼没离开那只鸟就训斥道,他要他必须像正对着达摩老祖(胡子供奉的祖师父)背诵。
“一誓:自入绺门,以忠义为本,以孝顺父母为光,为人和睦,不忤逆五伦,如有不听死在万刃之下;二誓:自入绺门,同行弟兄不能恃强欺弱,争亲占戚,如有不听死在五内崩裂;三誓:自入绺门,弟兄不得同场赌钱过注,不得见弟兄钱多眼热,如若不听死……”
大滑子抑扬顿挫的背诵合着节奏缓慢的马蹄,打破了荒原的恬静。凡是要入行帮绺局,这三十六条规矩必须牢记、遵守,因此众胡子听人背诵绺规心里舒坦。
“妈的,这小崽子记性真好!”
“绸缎庄老板掐做的,能傻?”
捣米子想得很多很远,这小子长大又是一条绿林好汉。
杀杀砍砍中多年过去,大滑子长成了虎气生生的汉子,应捣米子的请求,选个吉祥的日子,绺子为大滑子举行庄严的挂柱(入伙)仪式,真正成为吃走食的爷们,大柜给他一匹蹓蹄马,一杆洋炮(沙枪)。
冬雪在草原越积越厚的日子里,三江县警察局正策划剿灭捣米子这股土匪。县维持会会长(昔日绸缎庄的尤老板)请求警方周密布置,解救出困束绺子中的尤少爷。
近年来,尤家有些变故,绸缎庄老板几经努力当上县维持会长,他原配太太--即决定尤少爷留在绺子命运的人病死,得救的障碍终于被扫除,何况自己身为会长,连儿子都救不出,日后恐有负众望。
警局支持会长大人,派出干练警探四处寻找,终获一重要线索,冬天撂管后,捣米子带尤少爷来亮子里镇上一家大车店猫冬。
“关门打瞎子!”警局把命令说得幽默。
调集全部警力,包围了镇郊大车店。
警察向大车店内喊话,要捣米子缴械投降,里边没反应。
“满堂!”尤会长喊道,“爹来救你啦,告诉爹,你在哪个屋子?”
大车店内气氛骤然紧张,南来北往的车把式们,经验地猫在炕沿底下,避免被枪子打中。
店掌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断了脉,许久才从昏厥中还阳过来,趴在四仙桌下磕头作揖请供奉的佛爷保佑平安。
“大滑子,警察和你爹全在店外,你可大胆地走出去,他们不会伤害你。”看清形势的捣米子说出真心话,然后推子弹上膛说,“他们冲着我来的,我就和他们拼了。”
“老舅!”尤少爷拔出腰刀,跪在捣米子面前,真诚地说,“你比我爹亲,我插了香盟了誓,天地鬼神都知道了……死也和舅死在一块。”
“有种!卡巴裆没白长一嘟噜玩意。海踹(事急速逃),开边(打)。”捣米子枪嘴探出窗外,撂倒一名警察。
设下的包围圈愈来愈小,手中的两只匣子枪难抵挡警察强攻,捣米子急中生智,拿车店掌柜当人质,他把店掌柜从四仙桌下捞出来,说:“对不起掌柜,先委屈你一下,待爷们逃脱虎口,定放你回来。听清楚,好生配合爷们,要不就别怪爷们心狠。”
“明白,明白。”大车店掌柜照胡子的命令做,向外喊话,枪声戛然而止。
吱呀,大车店西厢房木板门启开,捣米子、尤少爷用枪顶着大车店掌柜的太阳穴,怵惕地走出来。
见到儿子的尤会长鼻子忽然发酸,颤巍巍地喊:“满堂,别干傻事,快到爹这边来。”
“躲开,再靠近我就打死他。”大滑子挥枪喝道。
为保住人质性命,尤会长和警察只好后退,让他们走。
在警察枪林之中,捣米子、大滑子押着大车店掌柜逃出,临离开时,尤少爷朝他爹喊道:“我不是满堂,我是大滑子!”
大滑子?尤会长惊奇。
在以后的岁月里的某一天,穿着团龙团凤高级绸缎长衫马褂的父亲,悄然来到日军准备处决胡子的法场,潜在素不相识的人群里冷视。
枪响,大滑子墙似地轰然坍倒。
这时,一个衣破衫褴的盲女人,来到尸体旁,呼天抢地道:“我的儿啊!呜--”
她是谁?受极刑人的父亲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