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陶》原文并评:气味上的美感
薰陶【原文】
名花美女,气味相同,有国色者,必有天香。天香结自胞胎,非由薰染,佳人身上实实有此一种,非饰美之词也。此种香气,亦有姿貌不甚娇艳,而能偶擅其奇者。总之,一有此种,即是夭折摧残之兆,红颜薄命未有捷于此者。有国色而有天香,与无国色而有天香,皆是千中遇一,其余则薰染之力不可少也。其力维何?富贵之家,则需花露。花露者,摘取花瓣入甑,酝酿而成者也。蔷薇最上,群花次之。然用不须多,每于盥浴之后,挹取数匙入掌,拭体拍面而匀之。此香此味,妙在似花非花,是露非露,有其芬芳,而无其气息,是以为佳,不似他种香气,或速或沉,是兰是桂,一嗅即知者也。其次则用香皂浴身,香茶沁口,皆是闺中应有之事。皂之为物,亦有一种神奇,人身偶染秽物,或偶沾秽气,用此一擦,则去尽无遗。由此推之,即以百和奇香拌入此中,未有不与垢秽并除,混入水中而不见者矣,乃独去秽而存香,似有攻邪不攻正之别。皂之佳者,一浴之后,香气经日不散,岂非天造地设,以供修容饰体之用者乎?香皂以江南六合县出者为第一,但价值稍昂,又恐远不能致,多则浴体,少则止以浴面,亦权宜丰俭之策也。至于香茶沁口,费亦不多,世人但知其贵,不知每日所需,不过指大一片,重止毫厘,裂成数块,每于饭后及临睡时以少许润舌,则满吻皆香,多则味苦,而反成药气矣。凡此所言,皆人所共知,予特申明其说,以见美人之香不可使之或无耳。别有一种,为值更廉,世人食而但甘其味,嗅而不辨其香者,请揭出言之:果中荔子,虽出人间,实与交梨、火枣无别,其色国色,其香天香,乃果中尤物也。予游闽粤,幸得饱啖而归,庶不虚生此口,但恨造物有私,不令四方皆出。陈不如鲜,夫人而知之矣。殊不知荔之陈者,香气未尝尽没,乃与橄榄同功,其好处却在回味时耳。佳人就寝,止啖一枚,则口脂之香,可以竟夕,多则甜而腻矣。须择道地者用之,枫亭是其选也。人问:沁口之香,为美人设乎?为伴美人者设乎?予曰:伴者居多。若论美人,则五官四体皆为人设,奚止口内之香。
【评】
熏陶,是谈如何给人气味上的美感。每人都有每人的气味,个别人甚至有某种异味,其他人闻起来会感到不舒服的。去掉异味,给人嗅觉上一种舒服感,这也是人际交往中的一种礼貌。但李渔在这里所讲的,是从男子中心主义出发对美女的“享用”,这在今天看来就十分腐朽了。男女天生应该是平等的,在男女交往中,一个臭哄哄的女子对她的男伴来说固然是不礼貌的;一个臭哄哄的男子对他的女伴来说同样是不礼貌的。因此,那种具有男尊女卑观念,甚至视女子为玩物的人,首先应该去掉那些腐朽观念的“异味”、“臭味”,接受现代男女平等观念的“熏陶”,使自己的人格、品格变得“香喷喷”的。
《点染》原文并评:涂脂·搽粉·点口红
点染【原文】
“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此唐人妙句也。今世讳言脂粉,动称污人之物,有满面是粉而云粉不上面,遍唇皆脂而曰脂不沾唇者,皆信唐诗太过,而欲以虢国夫人自居者也。噫,脂粉焉能污人,人自污耳。人谓脂粉二物,原为中材而设,美色可以不需。予曰:不然。惟美色可施脂粉,其余似可不设。何也?二物颇带世情,大有趋炎附热之态,美者用之愈增其美,陋者加之更益其陋。使以绝代佳人而微施粉泽,略染腥红,有不增娇益媚者乎?使以媸颜陋妇而丹铅其面,粉藻其姿,有不惊人骇众者乎?询其所以然之故,则以白者可使再白,黑者难使遽白;黑上加之以白,是欲故显其黑,而以白物相形之也。试以一墨一粉,先分二处,后合一处而观之,其分处之时,黑自黑而白自白,虽云各别其性,未甚相仇也;迨其合处,遂觉黑不自安,而白欲求去。相形相碍,难以一朝居者,以天下之物,相类者可使同居,即不相类而相似者,亦可使之同居,至于非但不相类、不相似,而且相反之物,则断断勿使同居,同居必为难矣。此言粉之不可混施也。脂则不然,面白者可用,面黑者亦可用。但脂粉二物,其势相依,面上有粉而唇上涂脂,则其色灿然可爱,倘面无粉泽而止丹其唇,非但红色不显,且能使面上之黑色变而为紫,以紫之为色,非系天生,乃红黑二色合而成之者也。黑一见红,若逢故物,不求合而自合,精光相射,不觉紫气东来,使乘老子青牛,竟有五色灿然之瑞矣。若是,则脂粉二物,竟与若辈无缘,终身可不用矣,何以世间女子人人不舍,刻刻相需,而人亦未尝以脂粉多施,摈而不纳者?曰:不然。予所论者,乃面色最黑之人,所谓不相类、不相似,而且相反者也。若介在黑白之间,则相类而相似矣,既相类而相似,有何不可同居?但须施之有法,使浓淡得宜,则二物争效其灵矣。从来傅粉之面,止耐远观,难于近视,以其不能匀也。画士着色,用胶始匀,无胶则研杀不合。人面非同纸绢,万无用胶之理,此其所以不匀也。有法焉:请以一次分为二次,自淡而浓,由薄而厚,则可保无是患矣。请以他事喻之。砖匠以石灰粉壁,必先上粗灰一次,后上细灰一次;先上不到之处,后上者补之;后上偶遗之处,又有先上者衬之,是以厚薄相均,泯然无迹。使以二次所上之灰,并为一次,则非但拙匠难匀,巧者亦不能遍及矣。粉壁且然,况粉面乎?今以一次所傅之粉,分为二次傅之,先傅一次,俟其稍干,然后再傅第二次,则浓者淡而淡者浓,虽出无心,自能巧合,远观近视,无不宜矣。(尤展成云:体验至此,真老于温柔乡者。)此法不但能匀,且能变换肌肤,使黑者渐白。何也?染匠之于布帛,无不由浅而深,其在深浅之间者,则非浅非深,另有一色,即如文字之有过文也。如欲染紫,必先使白变红,再使红变为紫,红即白紫之过文,未有由白竟紫者也。如欲染青,必使白变为蓝,再使蓝变为青,蓝即白青之过文,未有由白竟青者也。如妇人面容稍黑,欲使竟变为白,其势实难。今以薄粉先匀一次,是其面上之色已在黑白之间,非若曩时之纯黑矣;再上一次,是使淡白变为深白,非使纯黑变为全白也,难易之势,不大相径庭哉?由此推之,则二次可广为三,深黑可同于浅,人间世上,无不可用粉匀面之妇人矣。此理不待验而始明,凡读是编者,批阅至此,即知湖上笠翁原非蠢物,不止为风雅功臣,亦可谓红裙知己。初论面容黑白,未免立说过严。非过严也,使知受病实深,而后知德医人,果有起死回生之力也。舍此更有二说,皆浅乎此者,然亦不可不知;匀面必须匀项,否则前白后黑,有如戏场之鬼脸;匀面必记掠眉,否则霜花覆眼,几类春生之社婆。至于点唇之法,又与匀面相反,一点即成,始类樱桃之体;若陆续增添,二三其手,即有长短宽窄之痕,是为成串樱桃,非一粒也。
【评】
通常一说到修容或者化妆,立刻会想到在面部涂脂、搽粉、点口红等,这就是李渔所说的“点染”;一般说,这是人们修容的非常重要的内容,从历史传统来说,是女子修容的非常重要的内容,在男权主义的社会里,大概中外都如此。当然,是否女子天生爱修容?也许有这种因素?我把握不准。
西方古代关于修容的情况,我没有考察,不敢枉加评说;但从直观上说,我所见到的现代西方女子之讲究修容,那是远胜于中国人的。关于修容,他们也进行了专门研究,出版了各种着作。我手头就有一本琳达·杰克逊女士着、关平等译、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7年出版的《仪表美》,里面详细论述和介绍了不同肤色,不同眼睛、头发颜色的人,应如何根据色彩学原理、色彩心理学原理,根据体型胖瘦、高矮,选择自己的化妆(“点染”)色彩以及服装色彩和线条。
我国古代女子之讲究“点染”,也达到了十分精细的程度。光脸面和眉的画法,即不同的妆型和眉型,就数不胜数。《奁史》中多有描述。先说妆型。有所谓“晓霞妆”:传说魏文帝曹丕“在灯下咏,以水晶七尺屏风障之。夜来至不觉,面触屏上,伤处如晓霞将散。自是宫人俱用胭脂仿画,名晓霞妆”。有所谓“梅花妆”:传说南朝宋武帝之女寿阳公主“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经三日,洗之乃落。自后宫女竞效之,称梅花妆”。这里所说梅花落额上而拂之不去,不可信;但画成梅花似的妆型,是可能的。一所谓“泪妆”:“明皇宫中嫔妃辈施素粉于两颊,相号为泪妆。”又,宋理宗“宫中以粉点眼角,名曰泪妆”。还有所谓“醉妆”、“啼妆”、“额妆”、“眉妆”、“面妆”、“酒晕妆”、“桃花妆”、“飞霞妆”、“半面妆”、“瘢如妆”等等,不一而足。眉型也很多。据说,“秦始皇宫人悉红妆翠眉”;汉武帝时有所谓“连头眉”;《西京杂记》中说“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时人效之,画远山眉”;东汉桓帝时,京都妇女作“愁眉”;唐明皇时女人眉型有十种之多,如“鸳鸯眉”、“小山眉”、“五岳眉”、“三峰眉”、“月棱眉”、“分梢眉”、“涵烟眉”、“拂云眉”、“倒晕眉”等等。另从唐代诗人朱庆馀绝句《闺意献张水部》用汉代张敞为妻画眉的故事而写的诗句:“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可以看出当时女子画眉之胜、之精、之赶时髦。
《治服第三·小序》原文并评:服装的文化内涵
治服第三·小序【原文】
古云:“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俗云:“三代为宦,着衣吃饭。”古语今词,不谋而合,可见衣食二事之难也。饮食载于他卷,兹不具论,请言被服一事。寒贱之家,自羞褴褛,动以无钱置服为词,谓一朝发迹,男可翩翩裘马,妇则楚楚衣裳。孰知衣衫之附于人身,亦犹人身之附于其地。人与地习,久始相安,以极奢极美之服,而骤加俭朴之躯,则衣衫亦类生人,常有不服水土之患。宽者似窄,短者疑长,手欲出而袖使之藏,项宜伸而领为之曲,物不随人指使,遂如桎梏其身。“沐猴而冠”为人指笑者,非沐猴不可着冠,以其着之不惯,头与冠不相称也。(余澹心云:此所谓三家村妇学宫妆院体,愈增其丑者。被笠翁拈破,为之晒然。)此犹粗浅之论,未及精微。“衣以章身”,请晰其解。章者,着也,非文采彰明之谓也。身非形体之身,乃智愚贤不肖之实备于躬,犹“富润屋,德润身”之身也。同一衣也,富者服之章其富,贫者服之益章其贫;贵者服之章其贵,贱者服之益章其贱。有德有行之贤者,与无品无才之不肖者,其为章身也亦然。设有一大富长者于此,衣百结之衣,履踵决之履,一种丰腴气象,自能跃出衣履之外,不问而知为长者。是敝服垢衣,亦能章人之富,况罗绮而文绣者乎?丐夫菜佣窃得美服而被焉,往往因之得祸,以服能章贫,不必定为短褐,有时亦在长裾耳。“富润屋,德润身”之解,亦复如是。富人所处之屋,不必尽为画栋雕梁,即居茅舍数椽,而过其门、入其室者,常见荜门圭窦之间,自有一种旺气,所谓“润”也。公卿将相之后,子孙式微,所居门第未尝稍改,而经其地者,觉有冷气侵入,此家门枯槁之过,润之无其人也。从来读《大学》者,未得其解,释以雕镂粉藻之义。果如其言,则富人舍其旧居,另觅新居而加以雕镂粉藻;则有德之人亦将弃其旧身,另易新身而后谓之心广体胖乎?(尤展成云:说书解颐,可补《大学衍义》。)甚矣,读书之难,而章句训诂之学非易事也。予尝以此论见之说部,今复叙入闲情。噫,此等诠解,岂好闲情、作小说者所能道哉?偶寄云尔。
【评】
“治服第三”三款谈首饰美和服装美,这是《闲情偶寄·声容部》中最精彩的部分之一。
在正文之前的这段小序中,李渔谈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即服装的文化内涵。人的衣着绝不简单的是一个遮体避寒的问题,而是一种深刻的文化现象。李渔通过对“衣以章身”四个字的解读,相当精彩地揭示了三百年前人们所能解读出来的服装的文化内容。李渔说:“章者,着也,非文采彰明之谓也。身非形体之身,乃智愈贤不肖之实备于躬,犹‘富润屋,德润身’之身也。”这就是说,“衣以章身”是说衣服的穿着不只是或主要不是生理学意义上的遮蔽人的肉体从而起防护、避寒的作用,而是主要表现了人的精神意义、文化蕴涵、道德风貌、身份作派,即所谓“智”、“愈”、“贤”、“不肖”,“富”、“贵”、“贫”、“贱”,“有德有行”、“无品无才”等等;而且衣饰须与其文化身份、气质风貌相合,不然就会有“不服水土之患”,正如余怀眉批所言:“此所谓三家村妇学宫妆院体,愈增其丑者。”三百年前的李渔能作这样的解说,实属不易。今天,服装的文化含义已经很容易被人们所理解,甚至不需要通过专门训练,人们就可以把某种服装作为文化符号的某种意义指称出来。这已经成为一种常识。譬如说,普通人都会知道服装的认知功能,从一个人的衣着,可以知道他(她)的身份、职业,进一步,可以知道他(她)的民族、理想、爱好、追求、性格、气质等等。再譬如,人们很容易理解服装的审美功能,一套合身、得体的衣服,会为人增娇益美,会使一个女士或男士显得光彩照人。再如,服装还可以表现人的情感倾向、价值观,特别是服装还鲜明地表现出人的性别意识,不论中国还是外国,男女着装都表现出很大差别。等等。
服装作为一种文化现象,随人类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而不断发展变化。从新石器时代的“贯头衣”,秦汉的“深衣”,魏晋的九品官服,隋唐民间的“半臂”,宋代民间的“孝装”,辽、西夏、金的“胡服”,明代民间的“马甲”和钦定的“素粉平定巾”、“六合一统帽”,清代长袍外褂当胸加补子的官服,民国的中山装,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的列宁装,当前的五花八门的时装,等等,有一个历史过程,从中可以看出不同时代丰富多彩的文化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