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络丝娘〕因此上,顾不的鞋弓袜浅,讲不起抛头露面。手拨琵琶,原非自遣,要诉出衷肠一片。
〔东原乐〕暂把丧衣覆,乔将道服穿。为缺资财致使得身容变。休怪俺孝妇啼痕学杜鹃,只为多愁怨,渍染得缞麻如茜。(眉批:压倒元人,全在粗中有细。)
〔拙鲁速〕可怜俺日不停,夜不眠,饥不餐,冷不燃。当日呵,辨不出桃花人面,分不开藕瓣金莲;到如今藕丝花片,落在谁边?自对菱花,错认椿萱,止为忧煎。才信道家宽出少年。(眉批:“错认椿萱”,想落天际。)
〔尾〕千愁万绪提难遍,只好绾绦中一线。听不出眼泪的休解囊,但有酸鼻的仁人,请将钞袋儿展。(眉批:归到乞食,此曲才有着落。老手!老手!)
〔末〕做也做得好,弹也弹得好,唱也唱得好,可称三绝。〔出银介〕这一封银子,就当润喉润笔之资,你请收下。〔旦谢介〕〔末〕小二过来。他方才弹唱的时节,我便为他声音凄楚,情节可怜,故此掉泪。你知道些甚么,也号号咷咷,哭个不了?〔丑〕不知甚么原故,听到其间,就不知不觉哭将起来,连我也不明白。(眉批:妙在不解!解得出,便不见声音之妙。)〔末〕这等我且问你:方才送他的银子,万一途中不勾,依旧要叫化起来,你还是情愿不情愿?〔丑〕情愿!情愿!〔末〕为甚么以前不情愿,如今忽然情愿起来?〔丑想介〕正是,为甚么原故,忽然改变起来?连我也不明白。〔末〕好,这叫做:孝心所感,铁人流泪;高僧说法,顽石点头。五娘子,你一片孝心,就从今日效验起了,此去定然遂意。我且问你:你公婆的坟茔,曾去拜别了么?〔旦〕还不曾去。要屈太公同行,好对着公婆当面拜托。〔末〕一发见得到!就请同行。叫小二,与五娘子背了琵琶。〔丑〕自然。莫说琵琶,就是要带马桶,我也情愿挑着走了。〔末〕五娘子,我还有几句药石之言,要分付你,和你一面行走,一面讲罢。〔旦〕既有法言,便求赐教。〔行介〕
〔斗黑〕〔末〕伊夫婿,多应是贵官显爵。伊家去,须当审个好恶。只怕你这般乔打扮,他怎知觉?一贵一贫,怕他将错就错。〔合〕孤坟寂寞,路途滋味恶。两处堪悲,万愁怎摸!
〔末〕已到坟前了。蔡大哥!蔡大嫂!你这个孝顺媳妇,待你二人,可谓生事以礼,死葬以礼,祭之以礼,无一事不全的了!如今远出寻夫,特来拜别,将坟墓交托于我。从今以后,我就当你媳妇,逢时化纸,遇节烧钱,你不消虑得。只是保佑他一路平安,早与丈夫相会。他一生行孝的事情,只有你夫妻两口,与我张广才三人知道。你夫妻死了,止剩得我一个在此,万一不能勾见他,这孝妇一片苦心,谁人替他表白?趁我张广才未死,速速保佑他回来。待我见他一面,把你媳妇的好处,细细对他讲一遍,我张广才这个老头儿,就死也瞑目了。(眉批:世间苦戏尽多,但悲伤语皆出本人之口,虽使听者堕泪,未足称奇。此折之妙,妙在五娘缄口不提,张老代说,说到至情所感,人人流涕。此千古奇观,神哉技也!)唉,我那老友呵!〔旦〕我那公婆呵!〔同放声大哭、丑亦哭介〕〔末〕五娘子!
〔忆多娇〕我承委托当领诺。这孤坟,我自看守,决不爽约。但愿你途中身安乐。〔合〕举目萧索,满眼盈盈泪落。
〔旦〕公婆,你媳妇如今去了!大公,奴家去了!〔末〕五娘子,你途间保重,早去早回!小二,你好生伏侍五娘子,不要叫他费心。〔丑〕晓得!
〔旦〕为寻夫婿别孤坟,〔末〕只怕儿夫不认真。
〔合〕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旦掩泪同丑先下〕〔末目送,作哽咽不能出声介〕嗳,我、我、我明日死了,那有这等一个孝顺媳妇!可怜!可怜!〔掩泪下〕
《明珠记·煎茶》改本【原文】
(第一折)
〔卜算子〕〔生冠带上〕未遇费长房,已缩相思地。咫尺有佳音,可惜人难寄。
下官王仙客,叨授富平县尹。又为长乐驿缺了驿官,上司命我带管三月。近日朝廷差几员内官,带领三十名宫女,去备皇陵打扫之用,今日申牌时分,已到驿中。我想宫女三十名,焉知无双小姐不在其内?要托人探个消息,百计不能。喜得里面要取人伏侍,我把塞鸿扮做煎茶童子,送进去承值,万一遇见小姐,也好传个信儿。塞鸿那里?〔丑上〕蓝桥今夜好风光,天上群仙降下方。只恐云英难见面,裴航空自捣玄霜。塞鸿伺候。〔生〕今日送你进去煎茶,专为打探无双小姐的消息,你须要用心体访。〔丑〕小人理会得。〔生〕随着我来。〔行介〕你若见了小姐呵!
〔玉交枝〕道我因他憔悴,虽则是断机缘,心儿未灰,痴情还想成婚配。便今世,不共鸳帏,私心愿将来世期,倒不如将生换死求连理。〔合〕料伊行,冰心未移,料伊行,柔肠更痴。
说话之间,已到馆驿前了。〔丑〕管门的公公在么?〔净上〕走马近来辞帝阙,奉差前去扫皇陵。甚么人?到此何干?〔生〕带管驿事富平县尹,送煎茶人役伺候。〔净〕着他进来。〔丑进见介〕〔净看怒介〕这是个男子,你为甚么送他进来呢?〔生〕是个幼年童子。〔净〕看他这个模样,也不是个幼年童子了。好个不通道理的县官!就是上司官员,带着家眷从此经过,也没有取男子服事之理,何况是皇宫内院的嫔妃,肯容男子见面?叫孩子们,快打出去,着他换妇人进来。这样不通道理,还叫他做官!〔骂下〕〔生〕这怎么处?
〔前腔〕精神徒费。不收留,翻加峻威,道是男儿怎入裙钗队。叹宾鸿,有翼难飞!〔丑〕老爷,你偌大一位县官,怕差遣妇人不动?拨几个民间妇女进去就是了,愁他怎的!〔生〕塞鸿,你那里知道。民间妇人尽有,只是我做官的人,怎好把心事托他。幽情怎教民妇知,说来徒使旁人议。〔合前〕且自回衙,少时再作道理。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第二折)
〔破阵子〕〔小旦上〕故主恩情难背,思之夜夜魂飞。
奴家采苹,自从抛离故主,寄养侯门,王将军待若亲生,王解元纳为侧室,唱随之礼不缺,伉俪之情颇谐,只是思忆旧恩,放心不下。闻得朝廷拨出宫女三十名,去备皇陵打扫,如今现在驿中。万一小姐也在数内,我和他咫尺之间,不能见面,令人何以为情。仔细想来,好凄惨人也!〔泪介〕
〔黄莺儿〕从小便相依。弃中途,履祸危,经年没个音书寄。到如今呵,又不是他东我西,山遥路迷。宫门一入深无底,止不过隔层帏。身儿不近,怎免泪珠垂。
〔生上〕枉作千般计,空回九转肠;姻缘生割断,最狠是穹苍。〔见介〕〔小旦〕相公回来了。你着塞鸿去探消息,端的何如?为甚么面带愁容,不言不语?〔生〕不要说起!那守门的太监,不收男子,只要妇人。妇人尽有,都是民间之女,怎好托他代传心事,岂不闷杀我也!
〔前腔〕无计可施为,眼巴巴看落晖。只今宵一过,便无机会。娘子,我便为此烦恼。你为何也带愁容?看你无端皱眉,无因泪垂,莫不是愁他夺取中宫位?那里知道这婚姻事呵!绝端倪。便图来世,那好事也难期。
〔小旦〕奴家不为别事,只因小姐在咫尺之间,不能见面,故主之情,难于割舍,所以在此伤心。〔生〕原来如此,这也是人之常情。〔小旦〕相公,你要传消递息,既苦无人;我要见面谈心,又愁无计。我如今有个两全之法,和你商量。〔生〕甚么两全之法?快些讲来。〔小旦〕他要取妇人承值,何不把奴家送去?只说民间之妇。若还见了小姐,妇人与妇人讲话,没有甚么嫌疑,岂不比塞鸿更强十倍?〔生〕如此甚妙!只是把个官人娘子扮作民间之妇,未免屈了你些。〔小旦〕我原以侍妾起家,何屈之有。〔生〕这等分付门上,唤一乘小轿进来,傍晚出去,黎明进来便了。
羡卿多智更多情,一计能收两泪零。
〔小旦〕鸡犬尚能怀故主,为人岂可负生成。
(第三折)
(此折改白不改曲。曲照原本,不更一字。)
〔长相思〕〔旦上〕念奴娇,归国遥,为忆王孙心转焦,楚江秋色饶。月儿高,烛影摇,为忆秦娥梦转迢。苦呵!汉宫春信消。
街鼓冬冬动戍楼,倚床无寐数更筹;可怜今夜中庭月,一样清光两地愁。奴家自到驿内,看看天色晚来。〔内打二鼓介〕呀,谯楼上面,已打二鼓了。独眠孤馆,展转凄其,待与姊妹们闲活消遣,怎奈他们心上无事,一个个都去睡了。教奴家独守残灯,怎生睡得去!
〔二郎神〕良宵杳,为愁多,睡来还觉。手揽寒衾风料峭。也罢,待我剔起银灯,到阶除下闲步一回,以消长夜。徘徊灯侧,下阶闲步无聊。只见惨淡中庭新月小。画屏间,余香犹袅。漏声高,正三更,驿庭人静寥寥。
那帘儿外面,就是煎茶之所,不免去就着茶炉,饮一杯苦茗则个。正是:有水难浇心火热,无风可解泪冰寒。〔暂下〕〔小旦持扇上〕已入重围里,还愁见面遥;故人相对处,打点泪痕抛。奴家自进驿来,办眼偷瞧,不见我家小姐。〔内作长叹介〕〔小旦〕呀,如今夜深人静,为何有沉吟叹息之声?不免揭起帘儿,觑他一眼。
〔前腔〕偷瞧,把朱帘轻揭,金铃声小。呀!那阶除之下,缓步行来的,好似我家小姐。欲待唤他,又恐不是。我且只当不知,坐在这里煎茶,看他出来,有何话说。〔旦上〕看,一缕茶烟香缭绕。呀!那个煎茶女子,好生面善。青衣执爨,分明旧识风标。悄语低声问分晓。(笠翁曰:此《明珠》原曲。“风标”二字,加之采苹恰好,若照原本,是无双赞塞鸿之词矣。塞鸿而有风标,其情尚可问乎?)那煎茶女子,快取茶来!〔小旦〕娘娘请坐,待我取来。〔送茶,各看,背惊介〕〔旦〕呀!分明是采苹的模样,他为何来在这里?〔小旦〕竟是我家小姐!待他唤我,我才好认他。〔旦〕那女子走近前来!你莫非就是采苹么?〔小旦〕小姐在上,妾身就是。〔跪介〕〔旦抱哭介〕〔合〕天那!何幸得萍水相遭!〔旦〕你为何来在这里?〔小旦〕说起话长。今夜之来,是采苹一点孝心,费尽机谋,特地来寻故主。请问小姐,老夫人好么?〔旦〕还喜得康健。采苹,你晓得王官人的消息么?郎年少,自分离,孤身何处飘飖?
〔小旦〕他自分散之后,贼平到京。正要来图婚配,不想我家遭此横祸,他就落魄天涯。近得金吾将军题请得官,现做富平县尹,权知此驿。
〔啭林莺〕他宦中薄禄权倚靠,知他未遂云霄。〔旦〕这等说来,他也就在此处了。既然如此,你的近况何如?随着谁人?作何勾当?〔小旦〕采苹自别夫人小姐,蒙金吾将军收为义女,就嫁与王官人,目今现在一起。〔旦〕哦,你和他现在一起么?〔小旦〕是。〔旦作醋容介〕这等讲来,我倒不如你了!鹪鹩已占枝头早,孤鸾拘锁,何日得归巢?〔小旦〕小姐不要多心。奴家虽嫁王郎,议定权为侧室,虚却正夫人的座位,还待着小姐哩!〔旦〕这等才是。我且问你,檀郎安否?怕相思,瘦损潘安貌。〔小旦〕他虽受折磨,却还志气不衰,容颜如旧。志气好,千般折挫,风月未全消。
他一片苦情,恐怕小姐不知,现付明珠一颗,是小姐赠与他的,他时时藏在身旁,不敢遗失。〔付珠介〕
〔前腔〕〔旦〕双珠依旧成对好,我两人还是蓬飘。采苹,我今夜要约他一会,你可唤得进来么?〔小旦〕这个使不得。老公公在外监守,又有军士巡更,那里唤得进来!〔旦〕莫非是你……〔小旦〕是我怎么样?哦,采苹知道了,莫非疑我吃醋么?若有此心,天不覆,地不载!小姐,利害所关,他委实进来不得。〔旦泪介〕嗳!眼前欲见无由到,驿庭咫尺,翻做楚天遥。〔小旦〕楚天犹小,着不得一腔烦恼。小姐有何心事,只消对采苹说知,待采苹转对他说,也与见面一般。〔旦〕枉心焦,我芳情自解,怎说与伊曹!
待我修书一封,与你带去便了。〔小旦〕说得有理,快写起来,一霎时天就明了。〔旦写介〕
〔啄木公子〕舒残茧,展兔毫,蚊脚蝇头随意扫。只怕我有万恨千愁,假饶会面难消。我有满腔愁怨,写向鸾笺怎得了?总有丹青别样巧,毕竟衷肠事怎描?只落得泪痕交。
〔前腔〕书才写,灯再挑,锦袋重封花押巧。书写完了,采苹,你与我传示他,好自支持,休为我长皱眉梢。〔小旦〕小姐,你与他的姻缘,毕竟如何?可有出宫相会的日子?〔旦〕为说汉宫人未老,怨粉愁香憔悴倒;寂寞园陵岁月遥,云雨隔蓝桥。
明珠封在书中,叫他依旧收好。〔小旦〕天色已明,采苹出去了。小姐,你千万保重!若有便信,替我致意老夫人。〔各哭介〕〔小旦〕小姐保重,采苹去了。〔掩泪下〕〔旦〕呀,采苹,你竟去了!〔顿足哭介〕
〔哭相思尾〕从此两下分离音信杳,无由再见亲人了。
〔哭倒介〕〔末上〕自不整衣毛,何须夜夜号。咱家一路辛苦,正要睡觉,不知那个宫人啾啾唧唧,一夜哭到天明,不免到里面去看来。呀!为何哭倒在地下?〔看介〕原来是刘宫人。刘宫人起来!〔摸介〕呀,不好了!浑身冰冷,只有心口还热。列位宫人快来!〔四宫女上〕并无奇祸至,何事疾声呼?呀!这是刘家姐姐,为何倒在地下?〔末〕列位宫人看好,待我去取姜汤上来。〔下〕〔二宫女〕刘家姐姐,快些苏醒!〔末取姜汤上〕姜汤在此,快灌下去。〔灌醒介〕〔宫女〕刘家姐姐,你为甚么事情,哭得这般狼狈?
〔黄莺儿〕〔旦〕只为连日受劬劳,怯风霜,心胆遥,昨宵不睡挨到晓。〔末〕为甚么不睡呢?〔旦〕思家路遥,思亲寿高,因此蓦然愁绝昏沉倒。谢多娇,相将救取,免死向荒郊。
〔末〕好不小心!万一有些差池,都是咱家的干系哩!
〔前腔〕〔众〕人世水中泡。受皇恩,福怎消,何须苦忆家乡好。慈帏暂抛,相逢不遥,宽心莫把闲愁恼。〔内〕面汤热了,请列位宫人梳妆上轿。〔合〕曙光高,马嘶人起,梳洗上星轺。
〔宫女〕姊妹人人笑语阗,娘行何事独忧煎?
〔旦〕只因命带凄惶煞,心上无愁也泪涟。
《授曲第三·小序》原文并评:“优师”教学之道
授曲第三·小序【原文】
声音之道,幽渺难知。予作一生柳七,交无数周郎,虽未能如曲子相公身都通显,然论其生平制作,塞满人间,亦类此君之不可收拾。然究竟于声音之道未尝尽解,所能解者,不过词学之章句,音理之皮毛,比之观场矮人,略高寸许,人赞美而我先之,我憎丑而人和之,举世不察,遂群然许为知音。噫,音岂易知者哉?人问:既不知音,何以制曲?予曰:酿酒之家,不必尽知酒昧,然秫多水少则醇醲,曲好蘖精则香冽,此理则易谙也;此理既谙,则杜康不难为矣。造弓造矢之人,未必尽娴决拾,然曲而劲者利于矢,直而锐者宜于鹄,此道则易明也;既明此道,即世为弓人矢人可矣。虽然,山民善跋,水民善涉,术疏则巧者亦拙,业久则粗者亦精;填过数十种新词,悉付优人,听其歌演,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况为朱墨所从出者乎?粗者自然拂耳,精者自能娱神,是其中菽麦亦稍辨矣。语云:“耕当问奴,织当访婢。”予虽不敏,亦曲中之老奴,歌中之黠婢也。请述所知,以备裁择。
【评】
“优师”如何教演员唱曲?这一节就是谈这个问题的。
李渔集戏曲作家、戏班班主、“优师”、导演于一身,有着丰富的艺术经验。他自称“曲中之老奴,歌中之黠婢”,凭借“作一生柳七,交无数周郎”的阅历和体验,道出常人所道不出的精彩见解。其实,不只言传身教,而且无形的熏陶也会使人受益无穷,演员在李渔这样的“优师”和导演身边长期生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潜移默化,自有长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