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吃过早点,便开始谈话了。
早点是宾馆服务员送上来的,但也只送到套房门口,就被那个年轻人接了过去,再由年轻人送进里屋来。年轻人只把餐盘往长条桌上一放,就退了出去,什么也没说。
早餐很简单,一杯牛奶,两片夹了果酱的面包,还有一个鸡蛋和一小碟咸菜。虽说肚里有火不觉饥饿,但孟昭德还是把能吃的都吃了下去,能喝的也喝了个精光,连咸菜丝都收拾个溜干净。不能不吃啊,这既是保住身体不垮的需要,也是打胜心理战的精神战术,要让他们看出我心里无鬼,坦然,一无所惧。如果先整出个不吃不喝屁滚尿流的样儿,人家趁势痛打落水狗,那亏可就吃大了。
年轻人把盘子收下去,白脸黑脸坐进来。黑脸铺开纸笔做记录,旁边还放了一个录音机。问话的主要是白脸。
“这一宿想的差不多了吧?”
“也没啥可想的,就那点屁事呗。”
“都什么事?先自己说。你现在如实坦白,我们还可按宽大处理,如果再错过这个机会,后果你自己想吧。组织上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我们也不想一棍子就把哪个干部打死,这个政策你都懂,就不要我多说了吧。”
“我懂。党的政策伟大正确,我由衷拥护,也从心里感谢。但我更要实事求是,也不能为了宽大处理,就顺嘴胡说,故意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那反而要给组织上找麻烦,是吧?”
“谁说让你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了?谁又让你给组织上找麻烦了?你这态度有些不对头吧?就按你的话说,实事求是,先交代你的问题。”
“我在乡里当过几年副乡长,协助主要领导抓农业和淡水养殖业,又当了近三年的乡长。应该说,这几年乡里的变化挺大,由过去的单一水田,发展到现在农业和养殖业并举,稻田养蟹、养鱼已形成一定规模,加上蟹子交易市场的建立,使我们乡的财政收入和乡民的生活水平都有了相当大的提高……”
“我们不是来听你评功摆好。这些变化,有目共睹,是党的改革开放政策好,是乡党委乡政府集体领导的结果。请你不要再绕,交代自己的问题。”
“我不是为自己评功摆好。这些年,我连踢带打,连滚带爬,没有功劳总还有苦劳吧?当然,我没有焦裕禄、孔繁森高尚,无私奉献,我世界观改造得不彻底,有私心,特别是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抗不住金钱物质的诱惑,缺点毛病还是有一些的。比如,在应酬交往过程中海吃豪喝,还陪客人去了一些不该去的地方,像昨天晚上那种地方,我就不该去。无论怎么说,那也是给我们党的形象抹灰……”
“哼,仅仅是这些问题,我们也不会把你请到这个地方来,采取双规措施了吧?”
“深刻检查严格要求,有些躲避不开、推脱不掉的人情往来,这几年还是有的。因为我是掌握一定权力的基层领导,也就成了灰色收入的直接受益者……”
“都有些什么灰色收入?具体说。”
孟昭德踌躇了一会儿,便按既定方针办,把昨天夜里想好的几笔收入说了出来,老爹死时收了多少礼,自己生病住院收了多少礼,还有为谁提干、进乡中学收了多少礼,哪个蟹贩子又送了他多少。他心里有个小九九,除了老爹死时和自己住院那两笔,交代的数目只能控制在十万左右。自己办公室里有十万,这十万要和那十万对上牙,不能有太大出入,日后交赃,也只是这十万。至于老爹和生病那两笔,说了也只是为争取个好态度,不怕。按自己所知各地贪官落马后的处理结果,那种钱组织上不没收,即使要收,也可以用礼尚往来的借口化多为少,直至为零。
黑脸忍不住了,停下笔,问:“这几笔钱你花掉了吗?”
“没有。”孟昭德答。
白脸意味深长地看了黑脸一眼,黑脸便低下头继续做记录。白脸接着问:
“那这几笔钱你怎么做的处理?”
“我放在办公室了。”
“为什么没拿回家里?”
“我知道这几笔钱来路不正,花赃钱喝大酒,早晚是病,就没敢往家里拿。再说,我家那口子天生胆小,承不住事,我一家伙拿回去这么多钱,必要问我来路,我撒谎她不信,我如实说吧,就是不把她吓个半死,也必是天天夜里睡不好觉。我几次打算,把这几笔钱交到乡里或交到县里去,可又怕别人说我是沽名钓誉假正经,甚至有人还会说我交出一个十万,不定手里还昧下多少个十万呢。眼下人心难测,好人难做,好官更难做呀。”
白脸冷笑一声:“难做不难做,你最终不还是把钱贪下了吗?”
孟昭德故作委屈状,说:“领导既这样说,我有口难辩。其实,我早有把这笔钱变个法儿妥善交出去的打算,既不让谁说咸道淡,又不显山露水。比如,明年开春,乡里计划建个养老院,我都拿准主意了,到时把这钱交到哪个关系好的养蟹大户手上,再让他以个人名义捐赠出来。这样一来,一天云也就散了。”
这是孟昭德昨夜临睡前想好的借口,要想尽一切办法把自己洗涮得干干净净。
黑脸忍不住,又插话:“你挺**啊?鬼信!”
孟昭德挤了两下眼睛,想把眼泪挤下来,但泪腺终没听他的摆布:“两位领导信也好,不信也好,钱既在我的柜子里,我再说啥也没用了。我既住进了这种地方,还有什么资格说学**?我那样做,只算求个心理平衡罢了。”
白脸问:“你办公室柜子里,眼下究竟有多少钱?”
“十万。哦,还有些零的,三千五千吧,那是我的日常零用钱。”
“你说准了。”
“十万整的,一万一扎,十扎,这肯定没错,是装在一个牛皮纸的大封筒里,封口我还用钉书器钉上了,是放在铁皮文件柜里。那零的三五千,是放在办公桌的中间抽屉里。除了这两笔,再多出一张票子,组织上给什么处分我都没怨言。”
白脸从黑脸面前拿过记录纸,看了看,又捏着指头算了算,目光再度锥子般尖锐起来:
“你的态度还是没老实吧?你交代受贿的这几笔共是九万,可你柜子里是十万,多出的这一万是怎么回事?”
孟昭德心里激灵一下子,他没想到只谈了这一次话,白脸就会这般精细地核算。由此,孟昭德又心中暗喜,如此问话,是不是可以做这样猜测:一,起码他们还没抄自己的办公室;二,他们对自己贪污受贿的底数未必了解得很清楚。在已交代的这几笔中,也许有他们已经掌握的,有的则是自己沉不住气,被人家诈了出去。如果真是这样,自己更要铁嘴钢牙一口咬住,再多一个子儿也不能往外说,动大刑也不能说,十万便是自己最后的防线了。
孟昭德做出哭叽叽的样子,说:“那一万,不是我的,也不是贪污受贿的钱,我不说行不行?”
白脸说:“我们在跟你谈买卖吗?不管是谁的,什么钱,都要老实交代!”
“那是县里一位领导的,我还没来得及退给他。”
“县里的谁?”
“吕国清吕书记。”
“他的钱怎么放在了你手里?”
“是这样,吕书记开春时雇了我们乡里一个蟹农养了六亩蟹子,入秋后把蟹子卖了,得了几万元钱。可养蟹要交特产税,一亩一千五,六亩九千,我就把这笔钱留了出来准备替那位蟹农交,也可以说是替吕书记交。”
“那你为什么没交?”
“我做了两手准备,非交不可呢,就交;我又跟乡税务所的同志做工作,打着那位蟹农是扶贫对象的借口,请求减免。税务所答应了,说还是得先交,然后再办退税,这个程序不能不走,不然对上对下都不好交待。这个程序已走完了,退税的单据已在我手里。所以说,那一万元钱是吕书记的,不是我的。”
“你口口声声说特产税是九千,这又变成了一万,怎么解释?”
“我、我……我这人不是有毛病嘛,想往上巴结,溜溜须,怕九千元钱拿给人家不好看,哪有没开封的一扎钱甩给人家有力度,就……就从自己腰包里添进去一千。”
“假借扶贫之名,偷逃国家税收,这个问题性质更严重,你不懂?”
“懂,懂。我错了。但这个错是我犯下的,跟吕书记没关,他不知道情况。”
“他知不知道情况,等我们进一步调查核实后再说。但不管怎样说,这笔钱,是一定要没收的。”
“应该没收,应该,我认。”
白脸翻腕看表,快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就说上午的谈话到此结束,又把黑脸的记录拿过来,还掏出一盒印泥,让孟昭德先写下“谈话记录属实”的字样,又在上面按手印,每页都按,勾勾划划有改动的地方也按。孟昭德在写情况属实前把记录又看了一遍,上面的错别字不少,有些地方记录得狗屁不通,他一一点出来,黑脸都改过来。那么一改,需在改的地方按手印,就把记录纸按得红乎乎的一片,很不成个样子。孟昭德心里想,看来上边也没把自己这个小沙弥怎么当回事,所以才派来这么个二百五的办案人员,文化水平审讯水平都不高,连记录都不会,眼见是个白吃饭的货。这么一想,心里越发踏实了不少。妈的,不定是哪个东西犯了事,拐带出了自己。人家既是搂草打兔子,顺带着挂角一将,自己又何苦把自己吓得半死呢?
按完手印,白脸说,午后你自己写交代材料,明天上午接着找你谈话。
孟昭德说,我不都如实交代完了吗?你们也都作了记录,我还写什么?
白脸阴着脸说,我们记是我们记的,你写是你写的,都需要,少废话。除了你已交代的,还有什么你没交代的,一并都写下来。
孟昭德说,哪还有别的什么,我是竹筒倒豆子,都说了。
黑脸喝道,你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你自个儿知道,我们也知道。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非得见了棺材才落泪。
这一喝斥,又叫孟昭德有些发懵,他们是不是还真的掌握了些什么呢?
午后加夜晚,孟昭德关到里屋写材料,外间仍是三个人轮流值班。饭菜也仍是由年轻人送进来,不许他迈出套间半步。晚饭后,孟昭德胃有点儿不舒服,这是他多年来的老毛病,一有着急上火的事,饭后心口就堵堵的。孟昭德借题发挥,捂着心口说疼得受不了,要求去医院或找个医生来看看,想借此试探一下办案人员的态度。没想几个人都很坚决,也很强硬,坚决不允。
白脸问,你以前有没有过这种毛病?
孟昭德说,有,我不是装的。
白脸说,你以前犯病时都吃什么药?说出来,我们马上去给你买来,别的,甭想!
孟昭德只好说了几样药,那年轻人便出去买了,好一阵才回来,也不知是从哪里买来的。
第三天早餐后,谈话继续。还是前一天的格局,黑脸记录,白脸主问,但谈话的内容有所变化,收礼受贿的事一字不问,而是直接逼向河蟹交易市场和乡政府办公大楼,问孟昭德在主持这两项工程时,都做了哪些贪赃枉法的事?孟昭德心里发毛,知道这才是案子的要害,一言不慎,必进牢狱,便一再咬牙跺脚狠发毒誓,说:
“两个工程有账可查,你们去查好了,真要查出我孟昭德有一分钱的毛病,你们把我撕巴碎了,喂蟹子喂王八我都没二话。我这人虽没有那么高的做人品格,但早给自己划了一道死杠杠,别人主动给的我可能接收,但绝不主动伸手捞取不义之财。”
白脸迂回盘绕,左追右突,用尽一切招法,孟昭德都是不管你有千般妙计,我守一定之规,绝不退守半步。白耗了半天工夫,午后又是停谈,又是让他自己写。孟昭德提出是否可跟家里乡里通个电话,报报平安就行,我都出来两天了,家里怕要找翻天了。白脸说,家里乡里我们都早有安排,你想快点回去,眼下只有一条路,老实交代。孟昭德便装出怒不可遏的样子喊:
“我还怎么老实?有的我都说了,没有的你们还非逼我胡编啊!我不跟你们耗了,你们把我送法庭上去吧,我要找说理的地方!”
黑脸抓起桌上的茶杯,砰地一声蹾下去,也吼:“你凶什么凶!有送你去法院的时候!”
那砰的一蹾,孟昭德放在旁边的手躲闪不及,正砸在手背上,手背登时便青紫上来。那白脸对黑脸瞪眼睛,说有话好好说,你激动什么?黑脸便不吭声了。白脸又转身安慰孟昭德,说不要紧吧?快揉揉,一会儿我去给你买瓶红花油,抹抹就好了。他这人,就是性子急,心里巴不得你三言两语的把事情说清楚,回去继续当你的乡长才好呢。
孟昭德知道这两人在唱双簧,在演戏,白脸的扮曹操,黑脸的唱张飞,不用化妆转换角色了。那一砸是故意的,变相用刑,却又让你说不出什么。人家现在是三对一,自己又处在被审查的下风,再闹得僵起来,不定又整出什么恶狠手段对付自己。好汉不吃眼前亏,认了吧,装熊吧,平安出去才是人生的大胜利呢……
第四天上午,还是谈话,午后也不让写材料了,蘑菇战,接着谈,连轴转。这一谈又谈到将近傍晚,窗外的天色已暗下来,谈得连黑脸都不耐烦了,嘟哝说,坐了一天了,腰酸腿乏的,歇歇吧。白脸说,歇歇就歇歇,都抻抻腰,等吃完晚饭再说。两人说着就退到外间去了,还掩上门,留孟昭德一人在屋里。
孟昭德仰面躺到席梦思床上,成大字型伸展胳膊腿儿,只觉各处关节都在咯咯吧吧地响。突然,他听到外间有说话声,细听听,是在打电话。孟昭德怔怔神,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光着脚凑到门边去,门留了一道缝,外间的声音便清晰可闻。
“张书记吗?该下班了吧?……不辛苦不辛苦,执行任务嘛,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都这样,习惯了……不太顺利……是,政策攻心,必要的时候可以出示一下证据……是,我们都带来了……对,还是要争取让他主动交代……我们要请示的是,他已交代的几次收受贿赂,以及违纪违法的收入款项共十万,据他自己说,也早有交公或捐助公共福利事业的打算,所以一直存放在他的办公室里,没往家里拿。我们的想法,是不是现在就让他交上来,仍可算作他的主动坦白主动退赃。不然,只怕夜长梦多,真要出啥意外,就不好了……好,我们马上就办,我们会注意政策……放心吧,赃款到手后我马上向您报告,您最好安排人尽快把这笔款子取回去,不然我们可更难睡踏实觉了……好,再电话联系。”
这个意外得来的信息让孟昭德的心一紧,又一松。紧的是,他们还在盯着两个工程的事,而且手里还握着证据,什么证据呢?那个证据亮出来,自己是否还有耍赖打滑的可能呢?松的是,那十万元钱,自打住进这里来,自己就没想留,他们能认可就是主动坦白主动退赃,已是最佳结局。而且以此推断,他们既没抄收自己的办公室,也必没对自己家里动手。这就好,自己已是三天三夜没回家了,老婆还不是傻透腔的人,她总会有“时令不好风雨来得骤”的感觉,三四天的时间,把家里的那些要命的东西转移出去,还不绰绰有余吗?只要日后他们在自己家里一无所得,就不怕,什么都不怕了……
这顿晚饭送来的比前两天晚一些,因觉心里多少有了些底数,也觉吃得比往日有些滋味。餐盘撤下去后,外间却一直迟迟没动静。孟昭德想,要去取款,最好连夜,不然明天,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又被人押解着,该怎么对乡政府的人解释呢?这张老脸又往哪儿放呢?转而又想,办公室的钥匙就在他们手里,是不是他们不通过自己,已经去取了呢?可这些话,没法问,也没法催,笼中的鸟,滩上的鱼,一切任人摆布吧。
在焦虑中等待,在焦虑中猜度,直到夜深上来,白脸和黑脸才推门进来。白脸开门见山地说:
“经请示,上级领导要求你尽快把那十万元赃款交上来,并同意,可按你主动坦白、主动退赃处理。你的意见,什么时候取款合适?”
孟昭德虽心里早有主意,脸面上却仍绷着,他也猜到两人这种时候进来问,也必是与自己不谋而合。
“我还有这种自由吗?我现在是磨道的驴,听喝。”
白脸说:“那好,你穿好衣服,马上出发。”
孟昭德说:“我没有办公室的钥匙。”
黑脸从裤兜里掏出那串钥匙,在手上掂了掂,“这个没错吧?”又放回裤兜去。
孟昭德在三个人的押解下,下了宾馆的楼。出门厅大门时,白脸对立在门前的侍应生说:“我们回来要晚些。”侍应生点头:“知道了。请各位先生走好。”
停候在门前的是一辆紫红色的桑塔纳出租车。孟昭德疑惑地望了白脸一眼,白脸读懂了他的眼神,淡淡一笑,说:
“你想坐警车,我马上调警车过来。”说着,已从腰间摘下了手机。
孟昭德长吐了一口气,又咕哝了一句“我是磨道上的驴”,便无师自通地打开了车后门,钻进去。白脸黑脸则分别从两侧门坐进,正好把他夹在中间。年轻人则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那个位置是秘书兼保镖。天地生众人,人各有其位。年轻人坐下后,撩了撩后衣摆,又把后腰间别的东西往前移了移。孟昭德注意到那是手枪,这让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抖颤了一下。
汽车疾行,一路无话。将近两个小时后,出租车停在乡政府大门外一处树影里。夜空里浮云遮星,天地间愈显昏暗。孟昭德下了车,在三人的裹挟下,去摇铁栅门。哗啦啦,哗啦啦。门卫披着大衣,握着手电,嘟嘟囔囔满不情愿地出来,及至电筒的光圈晃到了孟昭德的脸上,便惊了,忙用钥匙开门:
“哎哟哟,是孟乡长啊!这几天不见乡长来,上上下下的都急得火上房啦。今儿是王乡长值班,早睡下了,我这就去叫醒他。”
孟昭德说:“我还有事,马上就走,不要惊动他。”往院里走了几步,又叮嘱:“我今晚回来的事,你知道拉倒,不要跟任何人说。有事我会直接跟他们电话联系。”
门卫忙点头:“不说,不说,我谁也不说。”
四人进了办公楼,孟昭德有意放轻了脚步,他注意到,那三人也都把脚步放轻了,这正合他的意。到了自己办公室门前,黑脸将钥匙交给他,年轻人退后一步,显然是留门外警戒。门打开,灯按亮,昔日熟悉的一切骤然复现在眼前,恍若隔世。孟昭德心里陡地生出一种很复杂的感觉。这里的一切还属于我吗?我还会回到这里发号施令吗?他把目光落到写字台上那只红得耀眼的电话机上,我要是要求跟家里说几句话,哪怕只一句,他们会允许吗?白脸似看透了他的心思,跨前一步,一只手便落在了电话机上,低声命令:
“不要磨叽,抓紧。”
孟昭德便打开铁皮文件柜,将那沉甸甸的牛皮纸封筒拿出来,交到紧跟在他身旁的黑脸手上。黑脸三下两下撕扯开,看了看,又冲白脸点点头,便从衣袋里摸出一只尼龙绸布袋,把钱装进去。又问:
“还有吧?”
孟昭德说:“抽屉里的三五千,是我个人的零用钱。”
黑脸说:“那也交出来!”
孟昭德扭脸去看白脸。
白脸说:“带就带上吧。我们先替你保管,不交公,等案子完结,连同其它物品,我们自会给你个清清楚楚的交待。”
孟昭德只得打开抽屉,把装零用钱的信封也交出来。那一刻,他有些后悔,当初交代时,要是只说那十万,这零用钱的事闭口不提,也就不会让人家整得这般赶尽杀绝颗粒无收了。想到此,他吭吭哧哧地问:
“可不可以……给我打个……收条?”
白脸说:“明天上午市反贪局就来人取款,一并把正式手续办给你。”
“我是说……这个信封里的。”
“你点点,是多少,自己写在信封上,然后封好。我们办案经费咋困难,也不会动用这种钱。退给你时一分不会少,放心吧。”
孟昭德便点钱,是四千六百元,在信封上注好,仔细封糊,交出去。
白脸又说:“谈话时你交代说,乡税务所给吕书记退了九千元的特产税,并把退税的手续交给了你。单据在这里吗?”
“在,在。那个也要?”
“要。”
“要它啥用呢?”
“起码是证据,证明这十万里有九千是偷逃税款,偷逃的责任又不主要是你。组织上在定案时,如果少算九千受贿,对你也许有好处。这也不懂?”
“懂,懂。谢谢了。”
孟昭德便又找出那张退税单,交出来,然后熄灯,关门,下楼,出大门,钻进汽车,回宾馆。疾行数百里,仍是一路无话。
这一夜孟昭德睡得很安稳,也很香甜,许是夜里来回乘车颠簸太累了,或者是那笔赃款交出去,便觉堵在心口的一块石头落在了实处。一觉醒来,回味梦境,似乎刚刚训斥完哪个副乡长,为的什么事训斥的又是什么话都记不清楚了,只觉得很酣畅,狗血喷头,痛快淋漓,那个副乡长还一再点头认错。那种感觉犹如屎堵腚门,轰轰隆隆排泄出去,便一身轻松。这种感觉一闪,便觉下腹正胀,果然内急,急急起身跑进卫生间,坐到马桶上,切身感受一回那种畅快轻松的感觉。
从卫生间出来,拉开窗帘,才知太阳已升起老高,耀晃得满屋明亮。侧耳听听外间,了无声息,极安静。原来那几人昨夜也跑累了,正睡着,还没醒呢。按说,市反贪局的人今天上午要来人取款,差不多也该到了,昨夜说好了的,难道他们只知睡大觉,就忘了吗?孟昭德便刷牙洗脸,等年轻人把早点送进来。昨夜折腾,两腹空空,真饿了,肚子已在咕咕地叫,像窝了一只已没多大精神头的老蛤蟆。可足足等了两三个时辰,故意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又故意把卫生间的门摔得咣咣响,可外间还是太平间似的连个回应都没有。
孟昭德再忍不住,也等不得,便拉开房门,先小心翼翼地只把脑袋探出去,才知外间根本没有值班的人。他放开胆子,迈步出门,几天来总算擅越“雷池”一步。东张张,西望望,见茶几上放着自己的那只皮包,皮包上放着两张百元的票子,用自己那串钥匙压着,用手动了动,有什么小东西啪哒一声掉在地上,低头找,才知是手机里的那个小卡。没这个卡,手机便是废铁疙瘩一个。看来人没走远,刚才还坐在这里摆弄这些东西。是去吃饭了吗?还是去了卫生间?他们就不怕我借这机会溜掉吗?哼,你们既渎职,也就别怪我不守规矩了,我坐在这里看守我自己的东西。
这回孟昭德是坐在外间沙发上等,等了一会儿,觉得没趣,又斗胆用遥控器将电视打开,还搜寻了一阵台,最后锁定在一个台的米老鼠和大黄狗上。那只机灵狡猾的小老鼠正戏耍那只傻呼呼笨嘟嘟的大黄狗,一忽儿把大黄狗逗进泥潭里,一忽儿又用门夹住了大黄狗的尾巴,小老鼠还趁机薅大黄狗的胡子,气得大黄狗汪汪乱叫,只是奈何不得小老鼠,好生有趣。可有趣顶不了抗饥,又等了有两个时辰,肚子的老蛤蟆越发叫得频繁欢畅。孟昭德把电视机的声响弄大些,再大些,嗡嗡震得都有些闹心了,估计半幢楼都能听到,可外面还是无人回应。
孟昭德再斗胆,这次是走出了套间的门。走廊里静悄悄,只是停着一辆放卫生用品的手推车,不知服务员正在哪间客房清理。孟昭德去按对面客房的门铃,门铃没响。门铃不响原因只有两个,一是坏了,二是房间里根本没人,人走拔卡,断了电源。笃笃笃,敲门,里面静如空谷,无人应声。
孟昭德发了一下呆,突然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他转身往电梯跑,下到一楼,出电梯直奔总台,问:
“我是601房间的客人。请问,我们一起的602客人上哪儿去了?”
总台小姐答:“602已经撤房。601也结算完了,您可以在午间十二点前退房。他们没跟您说吗?”“我是问,他们人呢?”
“天亮前就走了,走的挺急。”
“他们去了哪儿?”
“对不起,这我可不知道。”
孟昭德气急败坏,冲回套房。皮包在,皮包里的一应证件也都在,办公室的钥匙也在,可十万元钱没了,装在信封里的四千六百元钱没了,值钱的手表没了,手机被取下他们不要的卡后,也没了。他们留下这些东西是让我还回去当乡长,他们留下卡是让我再买个手机配上使用,他们留下二百元钱是给我回家去的路费。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这是一起经过周密谋划的骗局!这是一个胆大妄为的诈骗团伙!可我是什么?哑巴叫驴操去了,有苦说不出。能报案吗?怎么报案?想想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也不是一无可疑之处,怎么就一点儿没生出警觉?特别是一早醒来,还一直坐在这里傻等,瘪着肚皮直等到近了晌午,老天,这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逼,超级大、傻、逼!
孟昭德彻底傻眼了,坐在那里,只觉脑袋胀得有那种升空载人的热气球大,眼前一片空茫,万点金光乱闪。电视仍大开着,米老鼠正对着镜头哈哈大笑。那三个王八蛋此时不定躲在什么地方,也在哈哈大笑。他们得手了,一家伙骗去十多万元钱,玩得妙,玩得绝,还让你专吃哑巴亏,高手啊!
孟昭德突然也仰面狂笑,哈哈哈,哈哈哈……一如狂潮,难止难歇。惊得清理房间的服务小姐跑过来,不住地问:先生先生,你怎么啦你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