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子磊只一刻便猜出了来人,却故意胡乱地说出几个名字。“噢!你个小笨蛋!”
直到那两只小手在娇嗔的责怪中松开,贺子磊才惊醒似的霍然站起,把秋玲揽进怀里。
静静的,谁也不说一句话,只有两颗心咚咚咚,在敲着古代两军阵前进攻的鼓点。
秋玲凝起眸子,踮着脚尖(他高出她半头来呢),在那因忙碌而有些疲倦的眼睛、面颊和长满了生硬胡髭的唇上,落下几记“蜻蜓点水”。那胡髭好厉害,扎得她心里怪痒痒的。
“到工地去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昨儿一夜没阖眼是不是?中午吃过饭了吗?”
一连串的问号。问号后边随着的是熟鸡蛋、煮花生和洗好熨好的衣服。
她逼着他吃、看着他吃,逼着他和看着他换下身上那套还说不上脏的衣服。贺子磊被一种涓细而又激越的情流冲击着,感激而顺从地服从着她的一切指挥。时而还一个立正,一个“女王陛下”,逗得秋玲娇嗔地嘟起嘴唇,翘起蛾眉。
这是她的男人!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真正属于她的男人!--虽然“男人”二字现在并不完全确切。
“跟你说个好消息,你的户口公安局已经应声了,马上就可以迁过来了。”
“真的?那么快?”
“骗你是小狗。你是特殊人材嘛!”
贺子磊并没有显示出秋玲希求看到的那种兴奋。他打开抽屉,找出--封信。
那是潍坊一个国营公司发来的,邀请贺子磊到他们那儿工作。信中言辞恳切,许诺只要贺子磊同意,公职和职称可以恢复,待遇可以比大桑园高,必要时还可以安排一定职务,把家属子女也一并带去。
“你怎么给他们回信的?”秋玲带着几分急迫地问。
“我这不是刚给你看嘛。”
“金壳篓银壳篓,不如自家的草壳篓;金有价银有价,人心人情没有价。你要是奔着铁饭碗和那点待遇去,我才不稀罕!”秋玲似是劝说,似是倾诉期待。
“回信等你来写,总可以了吧?”
贺子磊笑笑,把信交到秋玲手里。秋玲只一打愣,随即把信又塞回抽屉。她搂住贺子磊的脖子,把一颗心偎依到那宽厚、坚实的胸膛上了。
从中午起,云层就在李龙顶后面的天空上汇聚。上班时,这边艳阳高照,那边云层已经厚重得象一道漆黑的铁幕。只是这种汇聚是在蹑手蹑脚中进行,而且遥远,隔着一重山,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下半晌,秋玲去找贺子磊时,地面上仍是一片平静。高空里出现的一股巨大的力量,悄然地把远方那道厚重、漆黑的铁幕推上李龙顶,又从李龙顶缓缓向这边推来。遥望这个情景,有经验的人们喊一声:“不好!”
赶忙收起地里已经割倒\场上和平房顶上正在晾晒的庄稼和粮食,把院子里堆放的怕雨淋的衣物家什搬回屋里,或者盖上蓬布苦上草帘。不等这些事情做完,风忽然从地面卷起,以异常迅猛的态势,把地上的枯枝败叶、尘土砂石,乃至能够捕捉到的一切物体,统统抛向半空。房屋和山崖阻挡了风的去路。立时,两股更加凶狠迅猛的旋风形成了。房子被揭去屋顶,树木被连根拔起,两个巨大而灰暗的旋风圈遮住半边天空,摧枯拉朽般地向远方推去。
风带着碜人的凉气,呜呜地掠过地面,在人们身上留下“层鸡皮疙瘩。这时,那道森严的铁幕仍然离得很远,但已经触目可见了。就是三岁的孩子,也知道一场大雨就要降临了。
然而,形势突然发生了变化。风蓦然刹住,一丝丝儿也不见了。树叶不摇,羽毛不摆。黑幕那边骤然发出一片白光。不是阳光,不是惊雷撞击的电火,是一片惨白得恰同一张失去血色的死人的面孔。在一片真空般的寂静中,先是几颗核桃大的雨点落到地上,溅起一串带着泥腥气味的土雾。接着自远而近,传来万马奔腾般的大雨注地的声响。那声响越来越重地敲击着人们的耳鼓,引动得那些挤在门楼下、过道里,等待着观光的人们伸长起脖子。
大雨在人们的等待和欢呼中降临了。没有雷鸣电闪,没有狂风呼啸,只有粗犷浓密的雨柱,遮天盖地占领整个空间。
海滨山区的人们都知道,这种雨比起那种又是狂风又是雷电,呼呼隆隆大叫大嚷的雨,不知要厉害多少倍。
秋玲是在旋风席卷中离开工程公司的。她跑到接待处检查了一遍门窗,又向家中奔去。在一片惨白的寂静和震动耳鼓的大雨的脚步声中,她收起了刮落到地上的几件衣服。没等她遮盖起院里怕淋的东西,雨点便毫无情面地倾落到她的头上、脸上,又向她身上没来。
她跑回屋,稍许平静了下怦怦乱跳的心房,才发现整个家院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爹!小晖!一她喊。
喊过三声,街上观雨的过道那边,才传来小弟隐隐约约的回答。
“小晖!回来--”
向晖顶着一个苇编的大草帽,挽着裤腿,光着脚丫子,像一只鸟儿飞进屋里。
“爹哪去啦?”
“我怎么知道!”
“真是恨死人啦!”秋玲牙根发痒。这种天,这种雨,闹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秋玲找出一件雨衣给向晖套到身上,又把草帽扣到他头上,说:“快去找!别跑远啦,就在村边口,千万不准到河边去!听清了没?”
向晖答应着,消失到雨雾里。
秋玲脱下裙子,套上一身厚料旧单衣,把裤腿衣袖挽到最上边,打起一把雨伞也出了门。
“爹!--”清水桥边,传来向晖尖锐的童音。
“爹!--”秋玲用力撑着伞,抵御着暴雨的凌厉攻势,朝另一个方向,朝马雅河那边奔去。
彭彪子并不“彪”,赶在雨前他便从马雅河边回到了村子。这时,他正跷着二郎腿,躺在村北那棵老白果树下的一块石板上:老鹰架在树枝上,几米长的溜绳系在石板旁的一株小槐树上。老白果树厚密张扬的枝叶,撑起一把巨大的绿伞,使倾倒的大河,只疏疏落落漏下几滴水珠水雾。彭彪子肚皮朝天;任凭水珠在肚皮上发出鼓一般喜人的声响。水珠落到头上脸上,他扭扭脖子,张开嘴接住。接多了,嫌苦涩,吐出来又接。雨下大了、久了,树上漏下的水珠水雾,也大了、稠了。老鹰被淋得换了几个枝权,彭彪子只把两手在肚皮上、脸面上不断地抹来抹去,像是找到了一个难得的天然浴场。
他听到向晖透过雨幕传来的喊声,心里骂:“喊个球!老子还没死哩!”秋玲的喊声也传来了,很近,直向河边那儿去。他支起身子想应,却又恨恨地躺下了;好像是嫌喊声噪人。又用两手把耳朵捂了个严严实实。
上午与石硼丁儿打了一架,虽然由于鹰和羊的缘故,下响两人就和解了。但石硼丁儿讲的那件扎心的事儿,依然扎在彭彪子心上。他朝着柳树墩子和马雅河水,把岳鹏程咒了个底儿朝天,却自知连人家一根汗毛也不敢去碰上一碰,咒得满嘴白沫干了也就罢了。他恨秋玲,恨闺女不要脸找拐汉子,恨闺女在外边给他丢人现眼。
“妈拉个巴子,还有脸管我。”他骂。发誓赌咒往后不把秋玲瞅到眼里,不服她管。
下雨他不肯回家,一是觉得外边有乐趣,一是赌气不愿回去见秋玲的面儿。心下寻思:她说不准正和姓岳的那龟儿子在干好事哩!听到秋玲喊叫,知道她正为自己着急,心里反而得意起来:让你们喊,喊破大天老子就是不应,看你们跳马雅河了不能!
老鹰尾铃的脆响,还是把向晖招到老白果树下。
“爹,满山找你,你聋啦?”
“我聋啦?谁让你满山找的哩!”
“你快回家!俺姐还在找你哪!”
“谁找也不回!反正……不回!”
彭彪子换个地方,躺到一片被雨打得半湿的草地上四仰八叉,好不舒展。
“你真的不回?我找俺姐去!”向晖恨恨地瞪他一眼,朝马雅河那边跑去,边跑边喊:“姐--爹在这儿--他不回--”
“这个小兔崽子!”彭彪子朝儿子的背影骂着,还是爬起来,把老鹰解下护在胸前,一跛一拐,向村里走去。
彭彪子前脚进家,秋玲和向晖后脚就跨进门槛。秋玲的伞几乎没有起作用,胸口以下全淋在雨里。向晖穿着雨衣带着草帽,衣服也湿了八分。秋玲顾不上换衣服,把伞朝彭彪子面前一丢,铁青起脸面:“天要下雨了你知道不知道?你跑到那树底下怪悠闲得慌!喊你,你为么不应声?你不想回来,怎么不跳马雅河去?你去跳!你去跳!等着你闺女儿子踉李龙爷似的去捞你呀!”
彭彪子翻着白眼,想不服管,却怎么也回不出声来。
“啊喊!”向晖打了一个喷嚏。秋玲连忙找出衣服给向晖换上,自己也通身换过一遍。同时点着炉子熬起姜汤。
“爹,你的衣服哪?”姜汤下锅,秋玲问。今天早起彭彪子上山时,她特意又给他找了一件穿上的。
彭彪子这时也觉出冷,流着鼻涕,说:“丢……丢了……”
“你撒谎!”向辉揭开里屋彭彪子炕上的席子,席子下边横七竖八地压着不下五六件皱皱巴巴的衬衣和背心。
秋玲气得眼珠直打滴溜。为了把这个丢人现眼的爹打扮得能够这一遮皮肉,她费了多少心,花了多少钱!而买回的衣服他竟然就这么“丢”啦!她把那一堆衣服一呼隆卷起来抱出,恨恨地、狠狠地、一件一件地摔到彭彪子头上。接着,搂着向晖,呜呜地大哭起来。
这一天,彭彪子第一次正儿八经穿了一件的确良衬衣,第一次规规矩矩喝了一碗姜汤,吃了一顿热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