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少衡
出事那天是冬至,出事之前我们没有感觉到明显预兆,很意外。
大约晚间十一点,机关小车班司机孙来庆接到林光辉电话,要他马上把车开到白楼楼下,有急事,什么急事未经言明。事后孙来庆回忆,林光辉在电话里语调正常,很沉着,略拖点腔调,一如既往。孙来庆清楚他当晚喝了一些酒,不算少,却也没有过量,话音里毫无酒意。林光辉这人平常喜欢打哈哈,关键事情嘴巴很紧,不多说,以他的身份,实不必向司机孙来庆报告来龙去脉。他是用手机通知孙来庆的,没用房间电话,也许因为他不想翻电话本或者翻脑子,号码存在手机里,方便就行,不多考虑通讯资费,我们都常这样,不足为奇。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个细节值得注意。
林光辉电话到时,孙来庆已经洗好脸刷好牙,准备上床睡觉,接电话后不敢耽误,即披衣出门。这天天气很冷,孙来庆多穿了件衣服,骑摩托去了机关车队,从车库里开出他的普桑轿车,直接开到白楼楼下。
这时他发觉有点奇怪,就是四楼西侧林光辉所居套房一片漆黑,没有灯光。几小时前,晚饭后,是孙来庆开车把林光辉从酒店送回白楼的。因此他一直认为林光辉是从宿舍打电话通知出车,怎么到地方一看一点灯光都没有?孙来庆猜想可能事情挺急,林光辉等不及了,提前关灯出门,下楼候车,此刻可能正在白楼里亲自下楼,一个台阶一个台阶郑重行走。孙来庆把车开到自动门边停稳,只等门开接人,却不料左等右等,别说光芒四射一个林光辉,连个老鼠都没等到。这时他才想林光辉可能并不在这个楼里,他可能又去了一个不便言说的地方,不好让孙来庆直接上那个地方接他,所以指定在此等候,他可能正从那个地方向这边走来。
因此孙来庆耐心等待。
我们是事后才了解到这些的,当时浑然不觉。我们中有几个人当晚不在,也有几个因各自理由留在现场,就呆在白楼里,分别在自己的套间,看电视看书或者做自己的事情。时夜虽深但未太晚,还不是我们可以幸福入梦之时辰。这是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之夜,这一天北半球白昼最短而黑夜最长,人们在这一天吃汤圆,佐以甜汤。本县人通常不管这种米制甜食叫汤圆,他们称“圆子”,这是俗称,有如我们住的这座楼学名“机关大院九号楼”,人们通常不这么叫而直称“白楼”,昵称“白宫”。此说属玩笑,借用美利坚合众国那一个着名去处,标示此楼在本县的突出位置。
林光辉住白楼,因为他是本县副县长,同时非本县人,与我们相仿。我们能够相聚于本楼,因为均为县级官员,同时又是离乡或离家赴任,由县管理部门安排任时住所。时下干部任职回避规定严格,书记县长等党政主官均不得在原籍任职,许多副职官员也是交流就任,大家不可能也不宜在任所买屋置产,又不能入住酒店或宿营街头,县里就得考虑安排,于是盖有白楼,汇集外地籍县领导,特别是主要领导,因此得以被戏称为“白宫”。白楼之白,是因为此楼外墙敷砌白瓷砖,当年建楼的县主要领导决定给本楼贴瓷砖,认为有品味,有格调,不怕风吹日晒染有污损,一旦脏了,拿高压水龙头一冲,还是那么白。所以一楼白瓷。这位官员早已离任,他留下的白楼已显陈旧,但是色彩果然还在,白天感觉不甚特别,暗夜里比较突出,特别在寒冷而漫长的冬至夜晚,路灯照耀之下,白晃晃十分醒目,跟林光辉和我们一样耀眼于本地,内容有些复杂,或者说比较丰富。
当晚,孙来庆耐心等候于白楼之下,我们浑然不觉于白楼之上。直到晚十二点,也就是午夜。这时孙来庆觉得不对头了,因为林光辉电话里说有急事,让他立刻到白楼下等候,怎么会一等近一小时,一个影子都看不到,且一声没有,这不像是林光辉的风格。孙来庆认为自己应当主动请示一下才是。这个司机不错,年轻,身体好,技术全面,除了开车细心,人还活络,该聪明时聪明,不该聪明时不聪明,不像有些司机倒着来,让领导受不了,所以林光辉一直用他给自己开车。这晚上孙来庆久等不至,非常适时地在车里用手机给领导打电话,想告诉林光辉自己早已及时到位守候,不知领导是不是有新情况新交代?孙来庆直接挂林光辉的手机,这一挂很意外:手机关机,无从联络。司机顿时非常茫然。
他往林光辉办公室挂电话,没人接,显然林光辉不在那里。再挂手机,依旧关机。最后他鼓起勇气往林光辉的房间挂了电话。他这么干有些问题,因为上边黑灯瞎火,明摆的无人在场。如果有谁藏在里头,那一定是在干一些只宜摸黑干的事情,例如林光辉自己开玩笑时常说的“重点培养女干部”,类似活动肯定不喜欢别人干扰。所以林光辉才把手机关掉,谢绝来电来访?司机孙来庆已经考虑到这个问题,但是他还是冒惹领导不高兴之危险努力追踪,主要是害怕万一。不会是林光辉出什么意外吧?也许他已经打算出门,突然酒劲冲头摔倒于地?否则怎么会把车叫来,却什么都不交代,眨眼间不知去向,失去联络?
如同林光辉办公室电话一样,他的宿舍电话也是无人接听。这时夜深人静,静得可以听到四楼林光辉房间里一阵接一阵却无人理会的电话铃响。
孙来庆不知如何是好。他曾想到是否赶紧报告,例如向他们小车班班长,或者直接向政府办公室主任报告。林副县长如此这般忽然消失,很奇怪,可能出什么意外事情了。这种情况下司机有责任及时报告,以便有关方面及时寻找处置。但是也可能什么意外都没有,林光辉只是需要处理一件不能受外界干扰的应急事务,暂时自我封锁,关闭一下手机和电话,待事情处理完毕,他自会冒出头来。如果他终于打着哈欠冒出一个头来时,忽然发现到处鸡飞狗跳,有关方面例如警察正在全县甚至全市追查他,原来是自己的司机冒冒失失报称领导失踪了,这还了得!领导失踪案是不能轻易报的,一报就是大事。这方面有个经典案例,为胡长清案。据传当年江西副省长胡长清率一代表团到云南参加一个大型经贸活动,期间上级有要事,找到云南,却不见踪迹,团长忽然消失,犹如在人间蒸发,全团上下没人知道该领导何往,任何电话都联系不上。有关方面担心出事,万分着急,全面追索,结果发现该领导并未涉嫌逃跑,他是持化名证件,借带团离省之机,抽空秘密飞往广东办事去了。人找到了,事却没完,因为已经惊动上下,需要搞个明白:他跑那儿干什么去了?为什么如此诡秘?于是调查,这一查事大了,从桃色一直查到黑金,最后以巨贪之罪被处死。
所以给孙来庆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并无把握情况下报称林光辉失踪。冬至这晚,这位年轻司机守在“白宫”下边苦苦等待,在寒冷的冬夜里哆嗦,不敢擅离半步,一心只盼林光辉突然从手机里冒将出来,一如既往地用他带点拖腔的口吻不慌不忙地问一声:“小孙吗?在哪呢?”
晚间一点半,电话终于亲切到来,在通常电讯来往比较稀少的时段里如期而至。孙来庆一接电话,哆嗦初止,大汗却下。从电话里冒出来的不是林光辉,是个女子的嗓音,很亲切,也是那么问:“小孙吗?在哪呢?”
孙来庆咳嗽。他说:“嫂子。我在,车里呢。”
是副县长夫人,林光辉的妻子。她从市里给孙来庆打电话,询问林光辉的情况。她问孙来庆现在是不是开车在路上?
林光辉是不是坐在车里?打瞌睡吗?他的手机没电了还是怎么着?这么晚了还没到?也没个信。
我们说过,孙来庆这年轻司机很聪明。他一接这个电话就明白了,林光辉让他夜半出车确实有事,这事就是回家,他家里可能有些什么急事需要处理。林光辉家住市区,离本县八十余公里,一小时左右车程。林光辉的妻子显然知道他要回家,所以才会在冬至午夜过后还不睡觉,在家中认真守候,如同孙来庆认真守候于白楼下一般。她一定是左等右等等得极奇怪,早该到了,为什么总不见丈夫光临?于是打电话追寻,这下更怪了,怎么电话也不通了?这时候便想起了司机。
孙来庆挺着急,不知怎么回答好。据实解释,说自己已经在白楼下守候多时,林光辉却非常奇怪地没有现身,又无从联络。这样说恐怕不行,县长夫人听了会满腹生疑,极不放心,说不定跟着就追究起来。林光辉要是从此从人间蒸发还好说,如果他没有蒸发,他还要冒出头来,那时他一定会生气不已,责怪孙来庆不会说话。
“这样的,林县长他是那个,有点事。”司机说了。
他急中生智,为林光辉打圆场。他说林县长在晚间十一点来钟要了车,本来是准备马上动身的。后来临时碰上了一件急事,非处理不可,只好先办事。现在他守在白楼楼下,随时准备待县长办完事后出发。县长那边的事情可能比较复杂,所以不接电话不见人。等县长露面了,他会马上报告,请县长赶紧跟家里联系。
“天都亮了!还联系啥!”
县长夫人非常生气,当然不是对司机。她让孙来庆告诉林光辉,她锁门了,睡觉了。别回来了,算了。
“他都说是什么事啦?”
孙来庆说他不是很清楚。可能是开发区的事情吧,这些日子林县长他们忙的都是这个,挺麻烦的。林县长说过,这事头痛,会把人搞死的。
“你们那个破开发区还真是死了的好。”县长夫人说。
孙来庆连说是啊是啊。他知道县长夫人的脾气,这种时候少说为佳。
这以后再没电话,不管是林光辉副县长,还是他的夫人。
夫人已经发话要睡觉了,不再等候其夫返家,因此当然不必再打电话。林光辉不一样,把特地传唤来的司机丢在一旁不管,不来指示还切断一切电话联系,不吭一声销声匿迹,太奇怪了,不可思议。但是孙来庆只能死死守在白楼门外,在车里打盹,他始终没敢报称林光辉忽然不知去向。因此我们在白楼上始终浑然不觉。
深夜里,大约两点半时分,漫长的冬至夜黎明前比较黑暗的时候,也是人们包括白楼上我们这些人陷入最深睡眠状态的时候,有一个人于梦中被惊醒。此人为老张,县检察院检察长,住白楼二层朝东房间。老张年纪较大,睡眠需要少,加上承担开展全县检察工作之重负,特别是要反贪,加强打击职务犯罪,任务很艰巨,压力很不轻,因此总是很警觉,包括睡觉时。这天深夜他刚刚入眠,突然惊醒,好像听到窗外有一个声响:“砰!嗵!”
那是冬天,天气冷,白楼各宿舍的窗子基本上都处紧闭状态,窗玻璃隔音效果都不错,外边一般声响很难传进屋里吵人,尤其是把人从梦中惊醒。老张给惊醒了,这个声响应当不小。醒来后他一动不动倾听,外边有风声,风声中毫无异常。
他断定自己搞错了。可能是被自己的梦惊醒。
然后平安无事,直到凌晨五点半。夏日这个时间,机关大院已经到处声响,这一群那一伙有许多早起锻炼的全民健身积极分子沐浴着晨光。冬至这一天比较特别,格外冷,还格外黑,积极分子们多还在被窝里健身,只有清洁工依例早起,他们不必健身,只须持扫帚畚箕活动,哈着腰借着淡淡的路灯开始一天的劳作。
突然有一个清洁工尖声叫唤:“哎呀呀呀!”
白楼后墙边,花坛旁趴着个人,身子蜷曲,到处是血,已不省人事。
这是林光辉。
这个时段已经不需要惊天动地的声响,一声尖叫足矣。几分钟后我们从白楼各层奔跑而下,纷纷赶到,聚集到后墙花坛边。那一天书记、县长都到省里开会,本县最高领导为副书记老王,老王亦住白楼,老资格,处理突发事件很有经验。他在现场指挥,临事不乱,当机立断,迅速理清被清洁工骤然搅起而一时略显嘈杂的局面。
“通知110!打120!”他下令,“把值班保安叫过来!”
几分钟后救护车赶到,警察同时赶到。机关的值班保安已经封锁了现场,除我们这些人,几个清洁工,还有先期围上来看热闹的几个起大早人员外,无关者一律被拦在通往白楼后墙的小甬道上。救护人员用担架把林光辉从花坛边抬走,穿过甬道快步送上停在白楼前边道路上的救护车。这时孙来庆还守在他的普桑驾驶室里,刚从迷糊中醒来。他看到担架上血肉模糊的林光辉,目瞪口呆。
老王吩咐立刻给卫生局长和医院院长打电话,命令他们以最快速度赶到医院,组织医生全力抢救。老王还下令公安部门保护好现场,要县委办主任立刻向到省城开会的书记、县长报告,请求指示。
“还有家属。”他说,“赶紧派人派车去接。”
最后是防止不利影响扩散。林光辉是副县长,现职领导,特别要顾及影响。老王严肃要求,在负责部门调查清楚之前,谁都不许不负责任地胡乱猜测,四处乱说。
事情安排至此,差不多了,大家各自忙去,该办事的办事,该健身的健身,该吃饭的吃饭。行了。老王抬起头看了看,似乎是在考虑还有什么不周之处。他忽然问了一句话:
“林副呢?林副县长在吗?”
林副县长在哪?救护车里,上医院去了。老王神经短路了,怎么问起他来?
老王却不是神经短路,他还继续追问林副县长在哪?有人明白了,回答说不在,昨天去市里了。马上又有人说好像回来了。老王说赶紧打电话。于是办公室主任站在一旁打电话找人。与昨晚孙来庆找林光辉如出一辙,办公室主任找了好一会,劳而无功。他报告说林副县长的宿舍办公室电话都挂了,没人接。手机也挂了,没开。正着急间,忽然有个人分开众人,穿过甬道跑了过来。
“是谁?出什么事了!”
是林梅,林副县长。女。
她一眼看到了花坛边的矮木栅上挂着一件外衣,是一件黑色西装上衣,尚新,却沾有血迹。那一刻她表情顿变,极度震惊:“这谁?林副?林光辉?”
老王说已经用救护车把林光辉送进医院抢救。林梅没有应答,忽然身子一软,当众坐地不起。
那一刻我们都知道不好了。这事可能比我们料想的要复杂。
我们这个县有七位县长,一正六副。其中一男一女有两位县长姓林,按任职排名为序,分别为林梅和林光辉。一个班子里有人同姓同职,这不奇怪,特别是同为林姓更不奇怪。本地民谚称:“陈林满天下,苏吴占一半。”以我们观察,姓苏的姓吴的倒不见得多至占有人口之一半,姓陈姓林的确实不少,是否满天下未见精确统计,各种电话号码本上蔚然成群,却是不争的事实。你试着翻翻,就知道人家在这一带果然赫赫大姓,所以难免会有两个姓林的在一块平起平坐。
我们不知道林梅和林光辉祖上有何牵连,资料称林姓老祖可追溯至商朝的比干,因此两位林副县长有四五千年的渊源可以共享。我们知道他们俩来自不同方向,林光辉是本市人,籍贯、出生地、成长地都在本市市区,曾在邻县任职多年。林梅则是外省人,大学里读的是外经贸专业,毕业后分配到本市外经局工作,后来才到本县任职。所以说林哥哥林妹妹恐怕五百年前还不是一家,他们的关联往远里查数以千载,往近里找也就是这几年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