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骑着自己的自行车来到王雷说的这家酒店时,那家酒店张灯结彩,开市大吉的剪字还很新鲜,看来是一家刚开业不久的酒店,这家酒店令我不愉快的是它的建筑,远比头一天的那家大酒店大得多,其豪华程度足使我心惊肉跳的,我兜里揣着的那三千元钱令我没了底数,而更让我没底数是王雷和那个人事处长分别带两个人过来,一介绍,人事处长带来的一方是市外贸局的领导,王雷一方则是铁路车站的站长书记。
所有的过程重演着昨天的那一套。
酒店老板专门过来敬酒,我这才知道王雷之所以选择这家酒店,是因为这家酒店的老板与铁路车站的站长是亲戚。
车站的站长说王雷联系面比较宽,需要王雷多领些客户来帮助扶持。
我这才弄懂现在酒店生意的好坏,并不是靠服务和饭菜的质量,而是靠关系户的多少来衡量。王雷一介绍到今天的主题,老板非常兴奋,忙敬了我一杯酒,说出一大堆感谢话,把我捧得就如同救星一样,说是我牵了这样一个红线,使这几个大客户一起走到这里来的,并且告诉我一定常光顾他们这里,说我就是他们的效益。
我感到万分的惭愧,心里还在惦记着我那三千元能不能满足他的效益要求。趁大家不注意,我悄悄地问王雷:“我只带三千元钱,不知道能不能够?”
王雷一听满脸的不悦,说:“那可难说了,看这情形,不一定够。”
看到我立时现出的沮丧,他安慰我说:“没关系,我这里还有些钱,可以先借你。”
旋即,他又埋怨起人事处长来了,“你说这个人也是的,干嘛把外贸局的人也拉来了,这么一整,陪舞的小姐就花去千八百元钱。”
我嘴里忙说:“没关系的,该花就花。”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别扭,但也只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了。
虽然外贸的和铁路的都是初次见面,并没有影响他们之间的情绪,喝酒和跳舞的时候情绪还都显出万分的高涨,双方交换了关系,在酒桌上还达成了一笔生意的意向,外贸局利用铁路把粮食运到南方沿海的某城市,然后从那个城市向国外出口,而铁路的两个领导正好能为他们解决限制出口的紧张的车皮。
双方都开始兴高采烈地尽情地玩耍,我却没有了头一天的兴致,我在考虑我兜里的这三千元钱能否为他们做成一笔生意而锦上添花。待大家玩兴已尽,准备回家时,我惴惴不安地拎出自己的现金给几位小姐时,外贸局的领导忙拦住了我,说:
“今天的账,我来结。”
我尴尬地说:“那怎么行?今天是为了答谢给我儿子办的事才来的。”
外贸局的领导说:“正因为你才为我们解决了一个大问题,你是我们两家单位的纽带和桥梁,怎么能让你请呢?”
我一再坚持结账,而对方也是顽固到底。最后,还是王雷说:“李老师,你就别结了,就算外贸局的给你赞助了,我和处长两个人不管是吃的谁,只要我们吃到了就行了。”
人事处长也说:“你的心意我们领了。”
我还在犹豫间,另外那个外贸局的人钱已出手,并喊来了服务员结了所有的账款。
车站的书记开着王雷的玩笑说:“我们还以为是你请客呢,结果是你让李老师出钱哪。”
王雷很不好意思说:“我们人事局机关哪来的招待费呀,就是有也是局长控制着,哪轮到我这科长控制。”
车站站长说:“那你也不必那么为难吧,只要言语一声,我们请你不就完了吗,何况今天还是我求你办事,理应我请你嘛。”
王雷说:“这啥话说的,我总是求你们帮助搞卧铺票,这人情应该还的。”
王雷说完这句话,心虚地看了看我,我心里清楚他是利用我请客走他的人情。
王雷又说让他们放心,他说出市教委招生办郭军的名字,说那人虽然不熟,但可以通过教委的人事部门跟他联系。
我一听忙问王雷,“找招生办的郭军有什么事吗?”
他们一说我才知道,是车站站长孩子中考已经进入了录取线,为了能够如愿以偿地进入第一志愿的那所学校,他们通过王雷来找关系。
我一听就笑了,我说:“招生办的郭军是我的同学。”
几个人一听大喜过望,车站站长忙说:“那你能约他出来吗?”
我说:“那是我最要好的同学,我们俩没事都常聚一起呢,我随叫他随到。”
车站站长说:“那太好了,这么的吧,明天你约他出来我请客,大家见见面认识认识。”
王雷说:“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们以为我们人事局与招生办的人一定很熟的,其实我跟教委招生办的人一点也不熟,原本想通过教委的人事部门联系一下,这回好了,李老师可以全权处理了。”
既然答应了人家,第二天我就给我的同学郭军打了电话,把事情跟他说了。
对方说:“你以后少管这些闲事。”
我说:“那还不是为我儿子才惹出来的嘛。”
对方说:“现在吃饭我躲都躲不开,都是为招生的事。”
我说:“你还是抽个功夫吧。”
他说:“那也只有后天了。”
我说:“我定的是第二天,我都跟人家吹牛了,你可不能让我掉价。”
他在电话里骂了一句难听的,显得无可奈何地说:“那好吧,我只能把我这一面的饭局推了,给你撑个面子吧。”
到了下午,车站的两个领导坐着高级豪华型的子弹头式的面包车来了,同时来的还有一个市邮电局长,车站站长说:
“正巧今天邮电局长去车站建立协作关系,也就是为了占有车站一块地皮盖邮政分局的办公楼,方便邮政车的业务,也就借此机会一同参加今天晚上的活动。”
几个人坐到车上一打唠,自然就谈到了电话问题,车站的领导听说我家还没有安装电话,对邮电局长说:“李老师没有安电话,你们不是有优惠性质的电话吗?那样可以节省两千元钱嘛。”
邮电局长说:“那又是何苦的,只要你们在地皮上再给我们一小点的优惠,这笔电话钱我就可以全免了它。”
车站两个领导都笑了,说:“你可真能见缝插针哪。那好吧,为了李老师,我们可以答应你,多大个事呀,又不是我们家的地皮。”
我受宠若惊,千恩万谢的,我不但没有出钱请客,还白捞了一部程控电话。
到了教委,并不是我的同学一个人,还有三个人一起走出来,经介绍才知道,一个是招生办的主任,还一个是教委的主任。
他解释说这是为了万无一失,才把他的两级领导都请了来。
我还有些不愉快,而车站的两个领导非常高兴,说:“正好有机会结识教委的几个领导。”
教委的主任又拉过另外一个人本想给大家介绍,而邮电局长一见就说:“不用你介绍了,我还正想找他们开发区的人呢,邮电局准备在他们开发区搞程控电话分局,涉及到他们的地皮问题,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开发区的第一把手,这件事就好办了。”
这时我才知道这个人是开发区的主任。
教委主任说开发区的主任也是为了孩子考学的事来的,本来是要请客的,结果我的同学郭军一再让我参加他们的饭局,就要他一同来了。
他说:“别看我管招生办,而关键人物还是人家招生办这两个人,县官不如县管嘛。”
大家都乐了,随即上车,车站领导找到了与昨天规模差不多的酒店,活动的项目和过程都是大同小异。重要的是他们在建立新一轮的人际关系,旨在为了互相办事。
这回车站的那个书记,说了自己的孩子在市第二医院,效益非常不好,最近听说卫生局要招聘几个人去机关,问教委主任有认识的人没有。
教委主任说:“局长倒是认识,但没有什么私交,而且那个局长还挺牛。”
车站书记说:“我不怕花钱。”
教委主任说:“这不是钱的问题。这么的吧,凭着今天咱哥俩儿处得这么知心,我就帮你个忙,我们教委和医院同归一个主管副市长,副市长就是我的前一任的教委主任提上去的,我们两个人感情极好,不然的话我也不会接他的任了。要是他说话,卫生局长不能不给面子的。这么的吧,我给副市长打个电话找个机会约他出来,我想他也很想建立铁路的关系的。别看他当市长,弄张卧铺票也挺费劲的,他的女儿在北京工作,去年春节,他们两口子上北京过年,那阵子车票最紧张,他还求我通过关系给他弄过两张卧铺票哪。”
他们约定了下次吃饭的时间,而书记“吃水不忘打井人”,还偏要拉着我,其实教委主任是主管我的上级领导,我简直都有些诚惶诚恐受宠若惊,很想与教委主任靠上关系,假作了一番推托,这样一来两头更加执意邀请我,我顺势应承下来。
车站书记请副市长的那一天,很自然又进入到了新的一轮关系网,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市长不仅自己来的,还带来了卫生局的局长,他说这样可以一步到位。车站的书记为了弥补与副市长的地位差异,也带来了铁路分局的党委副书记。
有趣的是教委主任与一个风韵犹存的五十来岁的女人一起来的,一经介绍才知道她是中央直属的石油企业的党委书记。
介绍后她便落座在副市长旁边,与副市长总是悄悄地耳语,找小姐时副市长说什么也不让给他找,开始我还以为这是为了注意影响,后来才发现,他只是为了与这个女书记谈什么事,即便大家都找到了自己的小姐各行方便时,那个副市长还是与那个女书记在一旁窃窃私语,我无意之间发现副市长的手与女书记的手握在一起。教委主任看出我的疑惑,偷偷地告诉我,说这个女人是副市长让他找来的,据说两人上学期间是一对情人,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历史无情地拆散了。
这一晚上除了实现了既定的目标,也就是车站书记的孩子进卫生局机关,又一轮的收获是,车站书记与石油的女书记联系上了石油的车皮为车站三产创收的问题。卫生局长与教委主任也称兄道弟,互通有无,再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对话。铁路分局党委副书记与副市长也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商定好下一次两个人的饭局时间。
他们不论是谁,都不忘记我的存在,都要把我拉进来,作他们的陪同人员。
我趁酒劲说:“不要了吧,这些事与我都没什么关系。”
副市长说:“正因为没关系才要你参加呢。”
教委主任说:“今后你作为我们的桥梁吧。”
女书记说:“可以作为联络员。”
卫生局长说:“叫召集人更合适。”
铁路分局副书记说:“实际起到的是红娘的作用。”
同学郭军说:“那是扑克牌里的hui。”
当时为这些称谓好像还尴尬了一会儿,随即便释然了,因为我知道我的优势是因为我的地位不影响他们的各自需要,才会让我参加他们的活动,而且我明白了他们的活动机会,都是通过互相的联络来创造的,不过是我请你,你请我,扩大关系网,互相办事。关键的是他们谁也不花自己的钱来走关系。搞懂了这层意义,我也就游刃于他们之间,吃喝玩乐,也可以说吃喝嫖赌,无所不能,无所不干,就如同宝塔一样,一层一层地扩大交际范围。
通过这些社会关系,我在学校里也得到了好处,校长求我帮他的孩子调进经济条件好的铁路上时,我得到了高级职称。
校长让我找教委的人多搞些经费时,我住进了宽敞的三居室的住宅。校长让我找人事局申请增加定编时,我被提拔当上了副校长,一个副县团职的干部,这是我做梦也没想到的事。
这样一来,我与校长十分的贴己,校长干什么事都与我商量,后来教委的那个主任调到了省里当了省教委的副主任,我们的校长就与我研究,他说他的年龄大了,说我的年龄也不小了,得给我个机会,他要让位让我当校长。同样他也流露出有意要当上那个教委的主任去那个位上养老的想法。
其实我心里最明白,他老确实不假,他已经五十八岁了,只是当那个教委主任并不是为了养老,而是为了提上一级,我的那个城市已经成为省内单列式的城市,教委主任已经升格副市地级了,他不过是为了在退休前得到这一级,可以享受这一级的待遇。
我献殷勤地说去找那个昔日的副市长--如今的市长说一说。
我确实找了市长说明了校长的情况,但我只说了他的年老的要求。
市长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因为我知道他与那个石油企业的女书记的关系,在他们不方便时,我还为他们创造过见面的机会和条件,他不能不考虑我当校长的可能性。
几日后,校长很兴奋地找到我说,市长专门给他打过电话。他说市长直接来电话找他,这在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他说市长特意征求他的意见,问谁当校长合适呢,他说他推荐了我。他还说市长问他到市教委有什么意见呢。他想他的那件当教委主任的事一定是指日可待的。
正如他估计的那样,很快调令就到了,确实让他去了教委,但不是主任,而是当调研员,也就是退居二线,他自然沮丧得要死。我自然就当上了校长,正县团级的干部。
当上了这个校长我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利用这些关系干了许多的事,我可以坐在那里想着今天该吃谁,明天该吃谁了,适当时候自己也可以慷慨地让别人来吃一顿,这样吃来吃去,我们就吃出效益来了。我利用外贸局的关系在校办企业搞了合资,还在开发区搞起了房地产生意,利用铁路关系向南方贩运粮食,利用卫生局倒卖药品,利用石油系统搞了加油站,利用……反正利用了很多的关系来搞经营,许多老师都在经济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是学生的成绩和质量有些下降,但是那并不重要,反正可以利用劳动局人事局的关系安排这些学生的工作。
我呢,也不住在那个校长和我之间的交换条件得来的那所三室一厅的房子了,我自己已经有了几套房子,那所三室的房子留给我老婆了,因为我们离了婚。
她看不上我的这一套,说我老不正经老不要脸在外头泡小姐包二奶养小姘,才要与我离婚的。可气的是我那没良心的儿子,我为了他的工作竭心尽力,我还给他娶了媳妇,搞到了房子,他也混出了个人模狗样的,而他却不认我这个爹,断绝了父子关系,与我一刀两断。我还不是因为他才走到了这步田地的。这些都是我始料不及的,更使我始料不及的是检察院也来跟我接触。
有一天,几个穿检察官制服的人来找我,问我是不是李校长。
我说:“是我。你们找我有事吗?”
他们说:“当然有,没有事我们能找你吗?”
我说:“只要我能帮上忙的,有事你们尽管说。这些年来,我的什么关系单位都有过了,就是与检察院还没有建立起关系,我说借这个机会与检察院建立起关系来也好。”
检察院来的那个检察官眼睛一瞪说:“我们是要天天与你联系的,我们是要听你把你的贪污受贿、利用职权挪用公款、还有嫖娼耍流氓等等罪行都要交待清楚。”
他们催促着让我快点走。
我说:“不用焦急,吃了饭再走吧,既然你们为我的事来的,今天我请客。”
检察院的人说:“别了,你还是到我们那吃好了,我们给你预备吃的了。”
我说:“你们真是太客气了。”
原文载于《中华文学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