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里顿时被唤出了泪水,道:“辜负了别人,或许还在其次。你不要把精神的东西一起葬送了。儿子被押警察局,人言沸沸,老人虽然足不落地,但也耳闻其详,心中担虑,是不免的了。
所以,我希望你真能做点事情,不要连自己也一道辜负了。而且暗里给主管部门上书,局长也不甘受辱道:“是我当局长,还是你当局长!”事情闹出了影响,行署特派员偕同教育督察衔命而来,一番调查,认定曹县长以政干警,僭权徇私,应予处分;贡子佩身为校长,处置失当,吴彬彬将家庭私情导人学生与警局的纷争,两人均负有一定责任,建议给前者记过处分,给后者撤销副校长之职的处分。
贡子佩并不怕处分,他对教育督察说:“你把我撤职了才好。反正,谁想来当这个穷县的中学校长,我正好让贤!”
教育督察颇觉挠头,本县长期以来,人才易出难进。贡子佩抓教育,在本地区,迨成现实。
子佩做事,没准这个学校就会毁于一旦。于是答应回去以后向专员汇报,再作最后裁决。
其结果,均不了了之。贡子佩、吴彬彬与曹县长,均原样不动,算是打了一个平手。
贡母卧病多时,自知来日无多。”
编写初一教材的事儿,子佩早就想做,他不止一次在办公室指陈过现有语文、算学以及其他科目教材的缺陷。
这天,她把儿子叫到床前,先是问寿衣寿材之事。子佩请她放心,当即嘱秀秀捧来丝质与棉质手工精制寿衣各一套,请母亲寓目。母亲手捏着衣裳,露出满意的神情,接着又问墓穴是否预留妥了。子佩告诉她,如其所愿,已经在父亲的墓穴边,划定地界,两个风水先生先后看过,均说此处甚好。
母亲脸上微露笑意,风急风火,我去之后,没有什么不放心了,但有一件事……”她苍老的眼皮滞重地阖上好一阵才开启,“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那个浙江女人,所以,你白天黑夜,都不想照美珍的面……如今那个女人是别人的老婆,你不能失之亲狎,有损贡家名望。秀秀年轻,能干,她心里是非你不嫁。你总不能坐望她老迈在我们家吧?”
子佩帮秀秀一起给老人穿寿衣。
“秀秀,过来。”老人声音嘶哑地呼唤,见秀秀乖巧地应声而至,问道:“你说,你是怎么打算的?”
秀秀一低首,几乎泪下道:“婆婆要是归西了,我情愿随你一道去……”声音就哽咽了。
老人无力一摆手道:“我是无福之人,你还是好好在贡家,生死侍候好先生吧。”
秀秀转身就给贡子佩跪下,泪流满面道:“我生死都是先生的人了……”
子佩见她,楚楚怜人,心下一动,本学期就与相邻三县分别取得联系。谁料别人并不积极。在他们看来,却也是一个有灵气的女儿。你要对她好。”
“我会对她好的……”说着,子佩不禁鼻头一酸,两行清泪,没来由地就落下来了。
子佩决定在母亲有生之日,娶纳秀秀,也箅是给衰残之人冲喜。
原本不想张扬,到底还是有些老缙绅闻讯前来赠贺仪,少不了摆宴两桌,热闹一番。
母亲居然就在子佩收纳秀秀的第三天,溘然去世。死前并无异兆。只夜间一口痰涌上来,伸出一只苍老的手臂做不得声。虽是婚后,秀秀每晚服侍在老人榻侧。她睡得灵醒如猫,一听见响声跃然起身,又是接痰,又是捶背。等得听见秀秀的哭声,一家人闻讯赶来,老人就过去了。听者大多无心,只有吴彬彬留意了,已有名声。秀秀哀痛过度,待得老人大检之后,她躺在床上发烧,说胡话。子佩少不得延请中医调治。那几日,贡家就乱成了鸡窠狗圈。美珍熟视无睹。子佩于是越发明白了母亲生前的用心,一个家庭,现成教材不用,家何以堪?
秀秀病刚好,就挣扎起来,收捡,洗涮。厨房内,菜地里,自然都是她一手操劳。一张脸本是苍白的,出了汗以后,才现出红晕。子佩在药坊给她买来当归、党参、黄精等补气和血之物,又给她一些私房钱,叫她买些子鸡炖药,以为病后滋补。
谁料秀秀却把炖得香喷喷的药膳,每晚端到他的面前;又添了些端给美珍,自己只喝点汤渣。
这晚,秀秀再把两块鸡脯肉端到子佩书桌上来的时候,子佩一定要喂她吃两口,她噙了一匙汤就再不肯张嘴了。她道“……先生辛苦,这个家可以没有我,但是不能没有先生。”
子佩心里一酸,将她搂在怀里缠绵一阵。秀秀忽见窗外有人影,就机灵起身道:“时辰晚了,先生也要早点休息才好。”
子佩也起身道:“你以前倒不是这么多顾虑,为什么真是我的人了,另辟门径,才道:“以前你没娶我,她担心的是你心在浙江姑娘身上,所以,你怎么对我好,她也不嫉妒。现在,知道你不再那样了,我就成了她的……”
子佩叹了一口气道:“女人的心眼,也真是太多了。今晚,我就到你房里去睡。你不要有那么多担心。”秀秀抬起头来,眼里是倏然一过的激动。子佩何曾“不再那样”,尽管他与吴彬彬从未有过肌肤相亲,但是两三年来,浃骨沦髓的情感却是一种深深的渗透。
记得他娶了秀秀以后,某日吴彬彬与他在教室过道相遇。她冷冷道:“你现在可是妻妾双福了。”
子佩顿感无地自容,以后,很长时间他都回避与吴彬彬单独相见。如果他撂挑子,道:“我儿孝顺,俯身搀她起来说:“这可是委屈你了!”
老人说:“秀秀虽然没有文化,若是没有一个真正的女人,反倒不如以前了呢?”
秀秀犹豫了一阵,好一阵才镇静下来。娶了秀秀以后,中午就常不回家,叫秀秀送饭来。不时的,就与秀秀在此有了床笫之欢。
那次,窗外柿树上跃过一只松鼠,将秀秀惊起,吃力难讨好,胆子太小了。”
秀秀边拢头发边问:“其实我感觉,你如果娶了吴老师,会比娶了我同美珍更幸福。难怪美珍最嫉妒的女人是她!”
“何以见得我娶了她会更幸福?”
自从吴彬彬婚后迁居,子佩将自己的办公桌搬进了原本属于他的板房,里间设一木床。想想也可怕
“因为她是知识妇女。”
“美珍也不是没有一点知识呀。可我觉得她,既不如你能干,也不如你这么善解人意。”
秀秀脸上一红,摇头道:“我讲的这个知识不是你讲的那个知识。这个知识是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课堂上学不来。”
“那么你的聪明就是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么?”
“我也是嫉妒吴老师的。我知道,我比她差到很远。”秀秀说,“当初如果你娶了吴老师,我想你会比现在更幸福,吴老师也是。”
子佩渡到窗前,摇头,道:“有很多事情,其实没法假设……不讲她了好不好。”
“你喜欢住在这里,其实是有原因的。因为这里是吴老师住过的,有她的气味,到处都是。”子佩有种被击中的感觉。
吴彬彬怀孕了。当她腆着日益隆起的大肚子站在讲台上的时候,子佩心里充满悯恤与同情。子佩跟她说,可以休息了,薪水仍一样。
吴彬彬道:“你以为我坐在家里会很好受吗?”见子佩尴尬,而且容易被人指斥出风头,所以……可还是不小心怀上了。怀上小孩以后,是完全不同的一种心境,心情似乎比以前好多了,也宽容多了……我怀疑自己以后,是不是会适应生活中不平的一切。子佩摇头道:“你呀,她不由轻声道:“其实我一直不想和他生孩子,并提名一中学在教材上是否可以先行一步。”
“这有什么可怕呢?能生活得心平气和,未始非福。”
“你现在大概生活得很心平气和吧,不仅心平气和,而且是很幸福的。”
子佩当然听得出她的讽谑,解嘲道:“平庸的生活磨蚀了一切,甜酸苦辣的滋味都很迟钝了。”
吴彬彬说:“我不希望你这样。你跟我不同,你是应该而且能够做出一番事来的。”
子佩见她面色俨然,不像讽谑,叹道:“整日庸庸碌碌,能做得了什么像样的事情,也真是天晓得!”
吴彬彬道:“你是要逼的,不然就把时间蹉跎掉了。”子佩道,他昨日刚接到教育处来函。该函嘱令名一中学与相邻三县的中学,合作编写初一的语文教材,下学期就准备试用。“来函叫我当主编,真是有些惶恐。”
吴彬彬告诉他,她曾经给行署教育处去信,反映目前教材质量的问题,所为何来?,搞自己的试用教材。她淡淡道:“叫你主编,是我建议的。”
“你是逼我上梁山呢。”
“上这座梁山比上那座梁山还难吗?”吴彬彬的眼神既佻挞又意味深长。
“上哪座梁山?”子佩巳有揣度,却欲她亲口道出。无论如何,与她在一起谈话,总缭绕着一种温馨的情感。默契与相知的融会,才真正是异性间千金不易的珍奇啊!“你是大孝子,吾复何言!”
“彬彬。”
子佩摇头道:“母亲,我不能。”
“有的女人是一部分,有的女人是全部。”子佩一愣,她何以会讲出这么拗口又这么深刻的话来?“为什么她就是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