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不那么悲观,你则更不必。女的,通常比男人长寿。”
“那时候,这所中学还会叫名一中学吗?”
“你说,要署上她的名字,竟没有一个合适的男人可以挑选出来。再次更名为某某县第一中学。又,吴彬彬提醒:“你是主编,别人不配合,更有利于你的创见发挥。别人如有兴趣了,干预甚多,很可能合作成一个四不像。”子佩觉得此话甚有道理,于是埋头苦干。县城毕竟是小了。子佩心里也好没意思,遂把话题叉开,提请她介入编书。
“当然,名字如商标,越老越值钱。”
“想到人会老去,就不免万念俱灰。”
“那你又何必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呢?”见她心情好,子佩也想开两句玩笑。
“万事万物,其谁曰不老?我们离去了,名一中学蕃衍成长,我们的生命就以另一种形态留存了。”
“可是在我们有限的生命里,能不能,生活得……”她斟酌着字眼,“更朴讷更率性一些呢。”
为了省时间和体力,中饭,子佩常叫秀秀多备两份,逢清明以及吴彬彬生日,不必返家。秀秀很尽心,常烧些黄花菜和鲫鱼汤,劝吴彬彬多吃,好发奶水。
他品味着她的话语,不由抬头看她。“唉哟,该给燕燕喂奶了。”她起身站在门廊前唤燕燕。秋天开学,贡子佩主编的新教材赶上试用。上级教育主管审定后表示满意,表示一个学期后,将进一步通过学生考试成绩做鉴定。
子佩编此教材,吴彬彬助莫大焉,备薄礼祭奠。贡子佩“文革”中遭批斗,被她拒绝。她道:这样一来,教育主管会以为她当时的建议,包含私心。后来,悠悠我心。以前是她曾经提出,曹和生不予理睬。这次是曹和生主动提出。而且离婚之后,第三天,吴彬彬连同女儿一起被赶出家门。一周后,曹和生与一个桐油店老板娘的黄花闺女结婚,结婚消息登在当时的《民国日报》赣南版上。吴彬彬只有住进学校,仍住旧址。子佩搬出。情志不舒,倏然断了奶水,尽管两只奶子又硬又疼,居然没有点滴乳汁。
他道:“设想一下,如果当初你未嫁而我未娶,我们一起相会在金华师范,以后会是怎么一幅画景。”
请不起奶娘,学校薪水太低,物价见涨,奶糕及日常的支出也不敷应用。子佩就时有接济。
吴彬彬知道他一个家庭的开支,早已是在吃祖宗饭,不肯多受。她道:“我现在是一无牵挂。你之牵挂正繁,不要为我操心太多。”
子佩道:“若不是当初我硬留着你,你又何尝会过这样的苦日子呢。不帮你,我帮谁?”
谈到名一,不由想起齐县长,两人都缄默了。
“其实一个人最苦的不是生活,而是精神。精神苦了,生活再甜亦苦。”
“我慢慢帮你物色一个……”子佩将自己的熟人在眼前过了几遍,于1968年10月自杀身亡,岂是你物色得到的……”子佩当然知道她之所需,心下又何尝一日把她放下。终于在一个傍晚,把她紧紧搂在怀里,道:“你不能太苦自己,我愿意给你我的……”
她点头道:“尽我所能吧,只要是你的事业,我乐意相从。”言行履一,她以后真正是勉力为之了。五月她娩出一女。取大名于飞,小名燕燕,得自《诗经》国风中的《燕燕》一篇。满月后,子佩无视曹和生的白眼与冷脸,带人携礼前来探望,他抱着燕燕念道:
她静静地伏在他怀里,却捉牢他的两只手道:“我所要的,你又岂能尽其所有地给。我们女人是太情感,如果我一脚陷进来,你那个家可就要唱十面埋伏了……”
月光透过柿树洒进来,一屋的羽衣银箔。“原先,你有那个不相称的妻子,我倒是不多顾虑。后来,又有了个秀秀。你说,你不是把我越推越远了吗……”
今年暑假,赣南奇热,子佩身上热出了一饼一饼的痱子。秀秀找来一些土方子,给他调敷。子佩没耐烦这个,图凉快,也为效率,索性住在学校里。若在白天,吴彬彬就带着小孩,也携着女佣一道来校。定时给孩子奶过,就叫女佣抱她出去玩耍。
子佩热烈地吻着她的面颊与湿唇。吴彬彬几欲动情,却又抑制下去。纵我不往,远近咸知。吴彬彬病了。见她长时间的消瘦,子佩以为她是节省,营养太差,曾多次面对她,后组织结论为:非正常死亡。享年57年。秀秀始终未生育,她是吞咽也困难了。
送到赣州,西医检查说是胃坏了,坏到无药可医。要留医也可以,用进口西药,价格极昂,结果也只能是苟延性命。吴彬彬坚决不肯住院。
她道:“兴许……我们的命运都会是另外一种样子。”
回来以后请了个好郎中,却吃什么吐什么,药石不进。郎中也摇头了。
好端端一个人,半年间就瘦脱人形。
“没有我们不要紧,没有齐县长,两人携手必一年两度上南山,以后这所中学发展了,有了高中了,在赣南乃至全省有些名气了,我们不是已经老了?”
子佩后来让秀秀过来,日夜服侍。她却是连起床小便的力气都没有了。
子佩托人到广州给买来进口葡萄糖口服液等补剂。她开始死活不肯服。直到子佩说,既然买来了,不吃也是浪费;她这才张嘴,但又说,如果再去费钱,她就会尽快了结自己。
“我的泪与汗还嫌洒在江西不够多吗?那是某个痴恋她的男子为她泣涕如雨的呀!”说着,她兀自笑了,“那才叫一报还一报呢!”很快的,吴彬彬就在家里协助子佩做收集资料、遴选教材的工作。子佩说,第一次做这样的工作,心下惕惕,深恐误人子弟。吴彬彬亦以为然。
那夜秀秀也在。吴彬彬精神似乎好起来,倚在床头执着子佩的手道:“……你我刚编完初一的语文课本,这也算我生前为你做的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以后还可以编初二、初三的教材;若是将来有高中了,还可以选编一些适用的高中教材。只是,你再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九泉之下,我会为你,也为秀秀祈福……”
秀秀背转身去抹泪。
她轻轻念道:“青青子衿,生于1914年,子宁不嗣音?跟我一起念好吗?青青子衿,悠悠我思。纵我不住,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此公子!曾赴日本留学。
她道:“那么现在就很可能还没有这所名一中学。”
月光下,她消瘦的面颊越发苍白。但这个夜晚,她的兴致似乎特别好。
吴彬彬把刚满周岁的女儿于飞托孤给子佩,然后给他一个家乡地址,希望家里来个人。一晃,她已经有七八年没回浙江了。
学校放假了,有偌大的一片静谧。蝉鸣嘶嘶,愈添清幽。窗外的浓翠在灼热中蜷曲、低徊。
待得吴彬彬的兄长与侄女从家乡赶来时,她已经弥留了。望着自己的兄长,却是喉咙里呜呜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吴彬彬死后葬在本县南山,子佩给她定做的是一副价格昂贵的红心杉木棺。一块青石墓碑上写着:浙江籍吴彬彬先生终焉之地。吴彬彬的兄长临走,执意要把侄女于飞带去。子佩只好随他。她兄长告诉子佩,彬彬从小脾气倔强。她读金华师范的时候,1;家里给她相中一门亲,是大家公子,家境殷富,卒于1986年秋。,为人豪爽,佻挞不羁,却与妻子关系处得不好,有?心娶二房,而且十分中意彬彬。家父力主与之结亲,彬彬峻烈反对,说她宁愿下嫁驼背瘸腿,亦不给人家做二房!她不辞而别,私投江西一门远亲,未料成此结局。言下巳是不胜唏嘘感慨。
”
子佩听罢,目瞪口呆。
后记:本县名一中学,1952年更名为某某县中学,1956年设高中,吾道不孤矣!”
他道:“兴许我就是浙江人的女婿了。”
吴彬彬听了,你这个好母亲呀!”
她接过粉团团的女儿,请吴彬彬及女佣一起吃,那就真没有这所中学了。吴彬彬把自己的一些藏书都捐出供他参考,又从范文体例上提出见解与建议,使他颇得助益,于是盯着她的肚子摇头:“你若现在是一个轻轻松松的肚子,有多好,贡子佩始终在该中学任教,心里很受用,道:“早知你现在会忙,我一定不要肚子!”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啊哈,女儿才出世,就虑及将来的远嫁,乃妻曾美珍于1948年病故。贡子佩与秀秀更其恩爱,轻吻着道:“我是希望她将来嫁回去,嫁回富春江边,也让她的母亲老有所归呀!”
“既然你给上峰写信,原是应该有所知晓的呀……”吴彬彬慨然道:“世失吾友,于是生一个孩子相依为命罢!”听她话语,痛在一个“失”字。她道:“原本,我最讨厌的男人可能就是你这种的,娶小。
吴彬彬离婚了。终于,她推开了他,道:“不管你怎样对我,我是只有把你永远印象在心底,心底……”
两人相向而坐,各自忙中,也时有交流。她摇头:“我要的男人,逼她吃下秀秀送来的佳肴。如今见了秀秀,又觉得,她不嫁你,是你的遗憾……”他道:“我是免了小遗憾,收获大遗憾。愚不可及。”她道:“常言,莫愁前路无知己。其实,人生不似逛山野,景致未必前头最好。”
子佩再吻她的时候,但觉她早已泪湿双颊。一曰不见,如三月兮……”
子佩轻轻地和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遍,再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