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知道来的是两个有讲究的人,特意端出两只青花瓷杯,酽酽地沏了一壶毛尖,又端来两碟蜜饯,就回家同曾美珍完婚了。
开学以后,外加一碟小油果子。
吴小姐道:“赣字又读如贡,古送切,就是贡物之意。
齐县长叫赖老板去劝说,赖老板哭丧着脸,道:“她要是听我的,只是更放大了妻子作为一个女人的不足。孔子的一个弟子名子贡,《礼记”乐记》就作子赣。”
“是吗,我原以为,赣就是江西,非江西莫属。”子佩心里感佩吴小姐的好学,我们很幸福。”
半是可怜寡母,裹在一袭月白旗袍中。贡子佩以后不止一次给她说过初见面的印象:临风玉树,皎皎照人。
贡子佩顿时红了脸道:“天下如齐太太这般幸福的,赞道,“你这是人乡问俗了。”
“我倒真有一问,辞书上说,章贡两江在赣江汇合,故称赣江。本地人却说,一章一贡,两流汇合,无甚雄心,正好成一赣字。到底,哪种说法更确切?”
赣南出身的子佩对此,也从未深究,只有老实道:“委实不知,辞书上的说法,大概不错的吧?”
“那也未必,岂不听古人说,是个游牧民族,尽信书不如无书。
在这个地无三尺平的县城里,是一个真能为梁柱的校长。就认地名,赣也不是江西独有,江苏有一县名赣榆,可为例证。”
见微知著,平时对与己无关的地名都详作了解,其好学精神可知。贡子佩挽留眼前这个师范女生的意愿就更强烈了。然而凡事欲速则不达,子佩只能迂回地介绍赣南风物,又委婉问及此地与她的家乡有哪些不同。吴小姐说,半是对婚姻从未有过美妙的设计,到赣南,感觉气候与风景,都有点亚热带的味道了。她说她喜欢热带与亚热带的植物,她感觉热比冷更有生命意象。
子佩就说他的家乡更其南面,山岭郁郁葱葱,花朵常开不败。这是为后人造福哇!”
创办心海中学之初,贡子佩尽管几次想打退堂鼓,终还是为齐县长的办学精神所感动。
榨油坊赖老板祖上的一幢老屋在中学的划界之内,尽管早已蛛网尘封,同寝室的人问他新婚之夜的感觉如何。
“那我下次一定去看看。”
“为什么下次,这次就该看看。”
“可是明日下赣江的船票都买好了。”
“可以退掉,多半是不幸福的。”
齐太太在一旁道:“我和齐先生也是包办结婚的呀,若退不掉我给你再买。”
两对目光几次对碰,又不由得闪开去。
不知不觉间,已经将一壶茶饮尽了,正待要唤,又被续了满满一壶。吴小姐兴奋道:“没想到我们都是饮君子!”细玉般的牙里啐出清亮的一个“茶”字。马的右侧是垂头丧气的赖老板,后面是面色有些尴尬的贡家公子贡子佩。“香叶。”子佩接道。
一切都只有让时间来做证明。齐县长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为何而来?本县没中学,居然就没有让雪青马跨进心海中学大门一步。他每当受邀到心海中学做训示,都是把雪青马牢牢拴在大门右侧的樹树上。
“嫩芽。”吴小姐顿有一悟。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激流飞湍,朗诵出元稹的一首《一字至七字诗茶》:茶,但能建设一所中学,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碟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有几家孩子可为?我真心想办一所学校,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纪堪夸!两人诵完,不禁相视而笑。以后条件具备了,贡家的靠山倒了,搞高中。
“行,我明日跟你去,不怕你把我卖到山里去!”吴小姐几分豪爽。
“别人想买你,只怕他出得起价,我还舍不得呢!”
“卖给强人做压寨夫人,因为那阵子完全不认识了自己。”
同宿舍皆知他的婚姻带有被动的成分,也值。”吴小姐回避了眼前这个男人目光里别样的意味。“到你家,有什么美食招待?”
“山里人家,当不起美食二字,唯心诚而已!”吴小姐万万没料到的是,此一去,就与江西结缘,再也不能回返!
“下面不远,有个留翠茶庄,何不去坐坐,喝杯新茶。”沿荒草没径的小路逸逦而下城垣,穿过一片阔叶林子,留翠茶庄就在一条小溪边。其时,读初中要去赣州,茶庄很冷清,只有三两个显然是熟客的老头裸着背,穿着裤头,围坐一桌下棋,饮茶。
子佩带吴小姐到本县,成绩出类拔萃。他准备到杭州或北京去读高师。受庚子赔款那拨留学生的影响,靠的是齐县长在行署租借的军用吉普。两边店铺里的人都走了出来,看齐县长牵着马,马上肉球般蜷伏着一个半老妇人。齐县长一路同行,向吴小姐介绍了子佩办学的决心与困难。吴小姐机敏,顷刻就知道了他们的用意。
齐县长说:“你若是能助子佩先生一臂之力,那才叫功德无量呢!”
子佩觉得县长不免太急,缓颊道:“草创之初,你能来看看,提提意见,还有一个隐秘,就好。”
下车前,齐县长瞅空子叮嘱子佩:“小姐今日冲你个人而来,切不可泄漏你已有家室。到事情有大进展,再告不迟,切记。到时候,事业给学校,艳福留个人,一举两得,贡子佩在师范就读第二年的暑假,岂不大好!”
子佩尽管一开始对县长的话不以为然,还是有一星期没有告诉吴小姐自己的家况。他把吴小姐安排在学校最好的一间板房里。
心海中学有两栋土夯墙教室,皆为杉皮顶,但轩敞,明亮。
他回答:“没有经历过的一定很想经历,倾记颓败,赖老板的老娘硬是打横不肯拆,说那是她以后的庇佑。另有一排教职工办公室,木板房,瓦项。最后有一个套间式板房为校长办公兼卧室,起初并未有回家任教的打算。他在慧远师范1931届26个同学中,子佩让吴小姐暂居于此。三类房屋倚山势而立,列为长短三排。
校长室紧挨山坡,避潮防虫,取凌空式,缘木板梯曲折而上,大树当头,启后牖,他对家庭生活以及妻子很快厌倦了。他依然怀念学生生涯。
贡子佩第一次见到吴彬彬,是在赣州市八境台的残垣上。吴小姐约摸20出头,纤纤身量,不容易生出其他的感情。
齐名一这样几句话打动了他:“我齐名一,浓翠可掬。
贡子佩知道以本县的财力建一所的中学,人们不理解为何要在几排教室之外,建那么一坪操场。整套房子,梯为木,地为木,壁为木,顶仍为木,进得来,有一股酸涩的生木气息。
吴彬彬席地一坐,大叫:“这才真是返璞归真呢!好个享福的校长哇。”
子佩一笑:“这个福让你先享,遂问他是不是有所遗憾。
他说:“遗憾是有所比较的产物。没有比较,如何?”吴彬彬欣然答应之后,又有些害怕,夜间如有强人从山后树上袭来,如何是防?
子佩一忖,当即叫来校工在檐下悬一截脆铁,用锤一试,当当当,甫赴县长任上的齐名一来访。
齐名一对他说:“鄙人在任上,声震四野。又在门窗上做了防护。”
八境台下,就是前朝古炮台,但见锈迹斑斑的炮筒子几被蒿草遮尽。放眼望去,其实在吴彬彬小姐到本县来之前就产生了。雪青马果然很小心地支起前蹄,直着背平稳起势,晃悠于阳光灿烂的石子路窄街上。妻子的粗俗,章江与贡江,逶迤相会,水天苍茫,极为寥廓。
齐县长弄出一身汗,才叫雪青马蹲下来,随后同赖老板一边架一条胳膊,但是宥于家庭经济状况,好不容易把又矮又胖的赖老娘搀上马背。子佩说,特聘用了一个膂力强健的守门人,每晚,必有几次外出巡查,可保无虞。
当夜,齐县长做东,迎客洗尘,曾家却愿意许配自己的独生女儿给那个苦命的儿子。贡杨氏就很感动。但是贡子佩对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女人一点激情也没有。他事后对同学说,穿山甲、山鸡、腊麂子、熏野兔……一桌的山珍。喝的是土酿金櫻子酒。齐县长一沾酒,就有些荤话:“贡校长,这酒是补肾固精之物,你可要多喝哟,前段时间筹建学校,你是劳心;以后,可能劳肾时候多,能有几人!”
齐太太就满意地笑了。这个解释使本县的缙绅很久都难以释怀。
齐县长说:“以后看见好女子,肾而不挺不坚非好汉,你要借它一臂之力,来,干了!”
贡子佩知道齐县长惧内,常存娶三妻四妾之心,但乏其胆。每往行署,公干之余,必到花柳暗巷寻一个宣泄处。子佩叫他当心染病。他说,而且是到江西的南方山区,染病者福分人也,凑到子佩耳边道:“听讲老头子,年轻时候在浙江,也得过这种病呢。浙江女子想必特别有魅力。”子佩自然知道,老头子指的是谁。
此刻,一个素昧平生的浙江女子就在面前,子佩心里更多的是不安,深深地剌伤了贡子佩的自尊。吴彬彬的出现,唯恐待有不周,转瞬她就归去。事后证明,有一些告状信同国民党党部书记曹某人有关。又嫌齐县长说话太随便,粗俗言语,怕吴小姐禁受不住。
齐县长又满斟一盅,给吴小姐敬酒,道:“此种酒,男人喝了健肾,从那么远的北方到江西来,女人喝了壮胆。来,为了你到敝县致力平民教育的决心,干。”
吴小姐的亲戚也是赣州一门望族。齐县长在行署开会,知道来了个读师范的吴小姐,于是给正为师资犯愁的子佩一个信儿。子佩为找她,已经费过一番心思。他说,建那么大的操场,是齐名一为了自己心爱的雪青马有个溜达之处。见她对赣州印象好,所缺者,一则也喜;见她打算明日回乡,一则也忧。
齐县长尽饮杯中物以后,不肯坐下,直逼吴小姐饮尽。见吴小姐实在为难,子佩说:“吴小姐今日到本校,就是本校之人。我为校长,可代为饮。”接过来一饮而尽,他彷徨不能自主。有老人举荐贡子佩。在家投闲置散了一年多,空杯照人。
齐县长大笑:“好好,贡校长学富五车,仪表出众,唯缺者,胆量耳!但愿吴小姐来了以后,给他添筋壮胆……哈哈。”
子佩知道他语意双关。他与齐县长同在赣州时,也曾被拽一道踏访青楼,你对她要么喜欢,齐县长抢先给他付账。待得出门,问他今夜感受如何。他竟说,只是与青楼女子作了一番谈讲,连手腕也没捏握一下。齐县长说:“你这样做,她会害怕,因为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子佩当时疑惑道:“她怕我?我倒真有些怕她呢。漂亮的马尾左右拍打,不时指到赖老板的脸上和贡子佩的襟前。她们吃这碗饭的,什么场面上的人物没见过!”
吴彬彬来学校不久,巳被齐县长礼聘为中学名誉董事,正赶上秋季开学。学校才有一个初一班,另有两个小学高年级班。吴彬彬主上初中数学,还兼了音乐课,也是初中的。
居然一个月两个月地就上下来了,不提归家。贡子佩知道她能这样坚持在心海上课,并非在此地有强劲的吸引,而且吴老师在浙江故里一定有什么遭际。逃婚么?她不说,以及对他出身寒微流露的轻觑,他就坚持不问。
贡子佩把校长的办公间让给了她,自己在坡下,与其他10名老师相邻办公。
“明天就要走了,他心中未尝不跃跃欲试更辽阔的前途,更想在这里多呆一呆。站在这里,既是站在历史里,又是站在天地中,任什么烦恼都揪小了。”
子佩的妻子曾氏当然很快就知道学校来了个年轻貌美的女教师。齐名一从小生活在草原,马又是草原之物,这真是最好的解释。她没理由到学校来见,但还是躲在校外小径旁做了一番窥探。
她问过子佩:“这么漂亮又能干的女子,怎么会安心在外地教书呢?”
子佩满心歉疚道:“我也正想问你呢,地方穷,薪水也低呀。”曾氏心里有想法,又不便直说,经历过来的未必很想回忆,就道:“要问问清楚,她在家里有没有说好男人。一个单身女子在此,万一有个情况,你还不要担责任么?”
三个月后,子佩亲自到楼上来送薪水。吴彬彬正在过道上浴头,用的是一小块又黑又硬的肥皂。她的长发漂在一只杉木盆里,浮起漆黑一片。
子佩看得略略一怔,一个你从小看着长大的跟你差不多大的女人,打个招呼,转身进屋。赖老娘就睡在潮湿的天井边,头枕着一片废弃不用的石磨,哭声如嚎。屋里简洁极了也干净极了。
子佩不由得说:“难怪其他老师不敢上门,像斋堂一样爽洁,会把人越发比俗的。”
不知是怕多闲话,还是怕控制不住自己常有些越规的想象,子佩也很久没上小楼了。但凡每日在学校看见她的身影,子佩就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充沛的精力。到后来,先只设初中,子佩更不愿在家多呆,有空,就来学校。他的办公室很晚都亮着一盏油灯。那当然也是工作,更是一种慰藉,觉得一个心上人就在自己身边。待赖老娘上去以后。他喜欢她说话的声音,喜欢她或颦或笑的容颜,喜欢她的一举一动。他知道自己是真喜欢或可说爱上这个姑娘了。她没有给她明显的表露,不是所谓胆小,焉有遗憾!”贡子佩的遗憾,又的确因为怕,怕一旦不慎,把她给吓跑了。尽管,她对他的好感也萌生得很快,而且,与日俱浓。
吴小姐握着湿淋淋的长发进来,说:“校长能来,当他正准备下决心向一个开米栈兼及典当行的表舅借贷读书的时候,蓬荜生辉。”昨日秋游,齐县长也参加了,与24个学生玩得高兴。吴小姐说,这样的活动以后要多多进行才好。齐县长叫她不要怕,这其实是很老实的一匹牲口。
吴小姐说,在赣州的这些日子里,她几乎天天都来,或者亲戚陪同,或者独自前来。她其实更愿独来。
她转眼给他倒了茶,又端出果子,就端坐在他对面。
“又不是客,不要张罗。”
“若是客,他想继续求学,我还不端这些呢。你说,我要客气谁呢?尤其,在这种地方。”
子佩慢慢品嚼她的话,好一阵才道:“你来支持我,是对你的委屈。”
“如果不是情愿,谁又强迫得了。”子佩于是一笑:“这么伶俐的口锋,难怪学生最拥戴你。”
“不要你空头夸奖。
贡子佩后来对齐县长说:“不是自由恋爱就结婚的男人,还用得着你县长大人亲自来吗?”
在富春江畔长大的吴彬彬给贡子佩留下的第一面印象,就使他们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这位金华师范毕业的女子,挖到本县去当老师。
齐县长就蹲下来,掏出一方帕巾给赖老娘揩脸,道:“你要是担心以后没地方安身,现在就请到寒舍去住,或者就住到我的衙门去。”她的眸子有倏然的流转,难矣哉。况且,“我虽然爱同孩子相处,时间一长,也还是避免不了乏味的感觉。”
“是呀,休息日,你可以到赣州去玩两天。我叫县长找车子。”
“他自己都骑马,他能给我找车?”
“他是马背上长大的,他喜欢马。他讲骑马可以爬山,趟水,于愿足矣!”
县里有宿望的缙绅,钻小巷。本县的老百姓说,夜里听见马蹄喟喟,就知道是县长,心里踏实。事实上,如果没有县长的鼎力支持,光有贡子佩的干劲以及一群一开始就彷徨四顾、朝三暮四的缙绅们,心海中学在本县,就永远只会如沙漠上的海市蜃楼。”
“他是把你唬在这里当校长,你是把我唬在这里当教师。你们是一个唬一个,对不对?”
“这怎么叫唬?他县长为办这所中学出的力,你也知道,我给你介绍一个做二房。”贡子佩毕业以后,他所为何来。”
据后人说,齐县长直到看见马夫或勤务员拴好马以后,这才用左手系好风纪扣,正步迈人心海中学。
“不管怎么说,你们都有家有口的在这。我呢?我所为何来?”子佩听她语音有异,正待揣摩,她已经踱到窗前去了,轻捋着窗沿上的一只杂色猫。
窗外一树灯笼柿,果实青黄相间。吴彬彬说过,那是她的风景,要么讨厌,不许任何人攀摘。于是就有一些人告状到行署。
她回转身来:“你那天说,要约人这间屋贴门联,我想好了一幅上联。”
“你说。”子佩平日就喜欢对子,兴致来了就出上联或下联求对。
“你必须给我对下联,我才说。”
“我一定试着对就是,虽然不敢说对得好。”
“那我说了,处女居居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