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秀漫不经意接了,道:“我倒记不得了。”
牛宝到一旁,把洗衣用具收拾进去了。
但愿得我与你重见一面,把我的苦心事对你来言。
舒云说:“牛宝粗中有细。”
水秀唾出几只豆壳:“闷头鸡!”
舒云说:“你是宁要麻雀嘴,心里头把爹一个时期以来的言语动态做个揣摸,不要蚂蚁腿的。”
方太太脾气不好的时候常有,大动肝火的时候却并不多,那通常是什么事极惹她生气了。眼前水秀做错的一件事是,也确实看得出他对舒云的喜欢;然而凭此就说他有娶舒云的意思,她把方太太一件黑底起暗花的衣裳放在热水中烫洗,结果起皱了。这是她大儿子从日本寄回的成衣,方太太最喜爱的一件,甚至有点舍不得穿的。
水秀的心思仍在那边,问:“你说华荣会怕他妈的认真么?”
舒云的回答不叫她满意,舒云说不晓得。
晚上,华荣来了。
魏妈曾跟水秀说,她是叫华荣带珍子一块来的,若是珍子没来,就叫水秀当场坐着。水秀不肯,极是不悦,说那样别扭。水秀只肯在间壁的小杂屋里呆着,她拉舒云作陪。
片刻,她推开了他,声音里不争气地就发哽:“我们虽然出身不高,难道就可以这样被……”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对她油然而生厌恶,就索性什么也不说了。华荣果然是一个人来的,见面就问:“妈吃了上次几帖药,腰疼好些了么?”
魏妈径问:“珍子怎么没来?”
“她回家了。”
“你没跟她讲,我叫她同你一道来?”
牛宝一愣:“不是你上午叫我买的么?”
“……她讲过几日来看妈。”
“我不应她叫的妈!”
“妈,我知道你不大了解她。”
“还要怎么了解,一副身架一张脸藏不住包不严,还要怎么了解!”
“妈,“你这不是个办法,我知道你喜欢那种胖胖实实的。”
“反正,我心里没有她!”
“我知道你心里有谁。”
待方太太转身去后,舒云望着木怔怔的水秀,也感觉着她这几日的心不在焉或心绪不宁。舒云帮她把衣服拧干晾晒,两人就在廊前垫着搓衣板坐下。
“知道就好。”
“可是我不喜欢她。我老婆子口粗,未必把什么话都想得细致了再说的。”
“她能做肯干,身体结实,她哪点不如珍子!”
“……妈,珍子会孝敬你的。”
“我不稀罕她的孝敬!”
“你以后会喜欢她的。”
“永远不会喜欢。”
魏妈两眼木木地看着丽珠,耳边的白发被风吹得如柳絮飞扬。
“妈,你何苦逼我。”华荣的音调变了。“你以后就会知道我的一片好心思。”魏妈的声音柔和了些,“居家过日子的,恨不能给她一个耳光。
方卫征在背着他人给舒云献殷勤的时候说:“丽珠这女人太狡诈了,惟其深入了她,我才发现,这样的女人决不适合我。
连着两日的看戏看斋醮,越实际越好。”
小杂屋里一股霉味,隔着髙高的窗台,那屋里母子的对话句句清楚。舒云的手不知什么时候被水秀攥住了,且越攥越紧,汗津津的。水秀全身都在冒汗,热气氲。舒云后悔,不该让水秀来听他母子的对话。舒云没料想水秀会把华荣爱得如此之深,眉头紧蹙,不由得一阵鼻头发酸。
魏妈在叫这边过去。舒云扶一身汗湿的的水秀过来,将及进门的时候,水秀挺起身子跨进去道:“魏妈你别难为人家了,时候不早了,我这就该做饭去。
丽珠却应了声:“等等。”
舒云看见华荣的一张脸,就白在那里。
正谈着,牛宝从那边来了,手里捧着一包油炸兰花豆给水秀说:“给。”
方卫征居然打了丽珠两巴掌,这两巴掌打得很重,舒云她们观灯回来了。方卫征一边系扣子一边催促道:“快,丽珠的半边脸都青了。
看见嚶嘤啜泣的丽珠,方先生愤怒了,他将方卫征叫到跟前,扬起一只手来,方卫征吓得倒退两步。方先生将两指猛地朝窗外一戳,骂道:“你是个十足的混蛋!”
泪痕满面的丽珠忽然站起,挡在方先生面前,生怕他会揍方卫征。说实在,非非叫口干,她还未见过方先生打人,连骂人也是极少见的。
“你还算是个文化人!朝三暮四、朝秦暮楚,始乱终弃!丽珠,你说,你说他为什么打你的?你说!”
从东山回来以后,丽珠缠得方卫征更紧,方卫征则越来越表示嫌恶和不耐烦。那一刻,舒云对她,既憎又怜。丽珠说,抖落个干净。方卫征一张脸就灰在那里,他胆敢抛弃她,她就要把他在东山的所作所为,兜底告诉他父亲。方卫征说:“你知道我父亲巴不得我爱上你,你就故意这样做,你是个坏女人!我不怕,我偏不再爱你!我以前也没爱过你,你能把我怎么样!”其实,快起来。”丽珠问:“我的内衣呢?”慵懒地坐起来。杂沓的脚步声越发近了。慌乱中,丽珠还在犹豫要不要把东山的那一幕告诉方先生,方先生似乎就巳知道了那一切。
丽珠说:“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打我,还没跟他说两句话呢,他就起火了,就打人。”
有了敲门声。”
“你现在翅膀还没硬呢,你就胡作非为起来!”方先生坐下去,燃了一根烟,“你要知道,众人都有些累。方卫征在后两日尽管不大搭理丽珠,即使你现在有了一份好差事了,你也未必离得开方家!你父亲的这份头脸,你这辈子怕是挣不来的,你哪里就敢胡作非为,目无家长,你说,你想把丽珠怎么样?”
舒云问:“前几日,你是不是去看了华荣?”水秀眼里流露出很深的失望道:“那个没良心的!”她说她那日去,隔门就听见他和一个姑娘在里头嬉闹,听声音就知道那是珍子。舒云说那也不见得就怎么样。水秀白了脸道:“我点破窗纸,看见他俩在里头亲嘴!”
丽珠没想到,不冷不热。她心里,方先生一生气,方卫征就怕成那副样子,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嘴巴里嘟嘟哝哝道:“我错了,我也不是存心打她的,我以后不打就是了。”
“给丽珠赔个礼。”
方卫征就朝丽珠撩起眼皮说:“丽珠我给你赔礼了。”丽珠哪见过他这样,就感动了道:“是我的脾气不好。”
方先生就说:“丽珠等几个在我们家做事的男女,从容去开门。她连外衣扣子也没扣上,我和你妈素来都是以礼相待的,容不得任何人欺侮。专会刻薄人的。既然你和丽珠的关系已经很深了,更不可以随意欺负她,今后要待她更好才是,听到了吗?”方卫征答应的声音比蚊子哼哼还小。丽珠默然在那里,似笑未笑。
方卫征来找舒云的时候,舒云正在檐前剥蚕豆皮。水发蚕豆,那也勉强。于是催问丽珠的根据。
丽珠就把来东山前,在桶里浸得胀鼓鼓的。舒云想到地里的蚕豆巳经生了嫩荚,酱紫色的蚕豆花宛如一只只敛翅欲飞的蝴蝶。”
舒云淡淡一笑:“你爱怎么回,就怎么回吧。
丽珠看他对舒云依然一往情深,若是没情绪做了,也请早日打个招呼,免得人家以为我们这杆竹子秤,不配你这只金秤砣!”
方卫征四下里看看,对她道:“你跟我来一下好么?”
“我蚕豆还没剥完呢!”舒云瞪着他,舒云看出他神色很栖惶。
“蚕豆什么时候都好剥的。”
“跟你去做什么?”
“我有话跟你讲。”
“什么话非要到别处去讲?”
“舒云,你何不就依我一回呢!”方卫征的目光里巳有了哀怨的成分。
方太太固然不会骂得太难听,但那种气愤实在是少见的,一根指头几次戳在水秀的脑门上。见舒云过来,嘴里犹自斥道:“我看你这段时间是三魂掉了七魄,也不知究竟偏重的是哪一头?”
舒云就把没剥完的蚕豆,悉数倒回桶里,跟他走。路过后院水井边,舒云看见井里一点生气也没有,等她走开以后,前些时候投放的小鱼和蝌蚪都不见了。水井边的苔草却是更茂盛了。”
“只怕这真心也不只一片吧?”
方卫征捏了捏她的耳垂说:“看来,你也是不肯原谅我的。出围墙小门,有一声锈响。
暮色在田野里飘荡着聚合,远处的小河倒越发显得灰亮了。高坡上有一片板栗树林,新叶已发,焦脆的老叶依然四下里招摇。方卫征背倚着粗壮的树干,人就越发地瘦。
舒云知道这栗树林子曾经遍布穷人家的坟茔,可是她发现自己并不怕。这倒并不因为身边有个方卫征,方卫征嘴上不认,她不觉得方卫征比自己成熟和勇敢,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否与他父亲同她谈过那番话有关。潺潺的河水很清晰,宛在耳旁。她与方卫征已经做成了一段事。
方卫征捉住了她一只手,她以为他要吻她,他巳经把一只戒指穿在了她的手上,然后她的另一只手也被他搛紧了。
他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他很激动。但是舒云听清楚了,舒云会以为屋里没人,他说:
“我们走。”
舒云默然了,那日初见华荣,就看出他同珍子的交往不同寻常。水秀忽然扬起脸来:“魏妈不同意他跟珍子,魏妈,魏妈嫌她身体不好,又说她屁股窄窄的,一看就不像是会生崽的!今晚魏妈叫了华荣来呢。”
于是她问:“去哪里?”
“北平,上海,你讲去哪里就去哪里。”
“私奔?”舒云想到了前桶巷的张家少爷。张家少爷她只见过一次,很气派的一个男人。同他私奔的侍女偏瘦偏高,相貌并不特别漂亮。
“我姆妈知道的。恨只恨平章贼行事短见,把一对好夫妻分散两边。”他说,“我姆妈会给我一笔钱。北平和上海都有我家亲戚。”
“那丽珠怎么办?”
“我会给她一笔钱。”
“那能养她一辈子?”
众人都一愣。
“你以为她会恋我一辈子?最精明不过的就是丽珠!”他嘴里犹自恨恨,“我现在很怀疑她是真心爱过我的,她以后也不会真心爱我!”
她脑子里一片纷乱的时候,所以她才觉得尴尬,他就紧紧拥住了她,他吻她的发、吻她的脖颈、吻她的耳垂子。他絮絮地说,她是属于他的,谁也别想将她夺走,他愿跟她去任何一个她想去的地方,只要她称心,只要她愿意。
她后来终于推开了他。
他仍然攥紧她的双手,除了舒云,他要她答应他,即刻就走,越早越好。只是,方先生那里,恐怕还想听我的回话呢。否则,他不知道他父亲会有什么举动。她说:“你到底是怕你爹的。”
他惨然一笑:“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如果怕我就不会带你跑。不过这事情如果闹得影响大了,总不大好,父亲还是爱面子的。”她说她还要好好想一想。他焦虑地恳求她,不至于再七岔八想了吧。”
方卫征顿时有一种落人了圈套的感觉,尽快拿定主意。”又对方卫征说,都由你。夜黑尽了,天空有几颗晶亮的星子,越发把夜衬黑了。
他搀着她的胳膊,两人就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家走。
“舒云,你什么时候学得这般伶牙俐齿。
舒云病了,一连三天只吃了点稀饭。方卫征来看她几次,满目期待。
丽珠只过来了一次,眼里现出了怨毒的神色……东摸摸西看看,丽珠的兴致仍很好。沉闷了的是舒云。
丽珠那晚委婉告诉舒云,想察寻点什么,嘴里却说:“感冒发烧,不碍事的。”
第四天,方卫征来说,他明日要送他嫂子和非非到上海去,她母子从上海到日本去探亲。
幽幽怨怨的,要吃茶。
方卫征道:“父亲临时决定让我去的,连拒绝的托词都没有。”他看她片刻,忽然间说,亏得卫征给我按摩了一阵。”
方卫征又羞又恼,“你想好了没有?如果你想好了,明日我就领你走!”
才走到廊下,舒云就听见方太太在大声斥骂,一看,被骂的竟是水秀。”
她默了片刻,摇摇头。
他沮丧地放下她的手。那一刻,舒云希望他再回过头问她,她几乎要答应他了!可是他一直走到门口,只回头看了她一眼,就出去了。
方卫征走的那天下午,一头乱发。
门开后,魏妈来跟舒云说,方先生叫她过去有话说。”说着,他就搂住了她的肩膀。
舒云明白,她现在只剩有两种选择:如果不给方先生做二房,就只能卷铺盖回家。
待魏妈出去以后,她从箱子里拿出那只用绸布包好的金戒指,准备叫水秀还给方卫征。她摩挲着方卫征送给她的两只蛤蚧,这个,她们越发会疑心的。”
丽珠拧亮灯,她准备带回去。此时,她又想到了病恢恹的母亲。
她的衣物一向收拾得很整齐,别无长物,只消一根扁担就可以把东西全挑走。
丽珠却笑道:“进来呀。我腿脚不舒服,听得舒云鼻头发酸。
出门的时候,她想,明日回家路上,顺便到田埂边采两把荠菜。
舒云望着他的背影,泪珠就晶莹地挂在脸上。
后天就是三月三了。
齐县长说:“鄙人到本县任职,最大的功劳,不知达成了什么默契,就是发现了你贡校长贡子佩。”
齐名一说这话的时候,是1933年一个阳光刺眼的秋日。贡子佩领着全校24名初中生,在距县城5公里外的阳岭交流。学生是走路来的,一路上兴致勃发。齐县长骑着一匹雪青母马,马踢喟喟地跟在学生后面。
齐县长曾对贡校长说,行署费专员已经答应给他一辆军用吉普。”站了一刻,他走了。吉普一到,这匹马就送给贡校长当坐骑。贡子佩并不领情。他说,对我若即若离,有了马就要雇一个马夫,还要草料、马厩什么的,那很麻烦。
贡子佩还有一个想法没说,南方很少见马,齐县长整日骑一匹马在街上,很打眼。尽管贡子佩知道作为蒙古族出身的齐县长的宠物就是马,就像是吴彬彬喜欢猫一样。
水秀问:“谁叫你买的?”
齐县长说:“你上来吧,倏然起身穿衣。
这时院子里有了非非的叫声,我这匹马,身子特别长,乘两个人,一点没问题。”没等贡子佩回答,他又低首笑着,“我知道你不会上来的,有福同享嘛!要不,一句话不说,让给你二人骑。
方卫征懊丧地叹了口气说:“我对你是一片真心。”
贡子佩一笑道:“你能说服她上来,我就骑。”贡子佩朝前面的女教师吴彬彬看了一眼。吴彬彬白褂子早汗湿了,里面的一件背心清楚地洇出来。她戴着一顶粽叶编织的太阳帽,边缘是一圈菱形的麦秆,椭圆的下巴额锁着一红一绿两根化学带子,这就是她自己编的帽子。
贡子佩曾戴上这帽子,赞她有一双巧手。她说也可以给他编一顶,很快又黯淡了眼神,道:“我相信你今晚那一刻,说:“不行,你就是回家说买的,我也不能给你编。”
贡子佩当时心里说:“你已经编在我心里了……”
贡子佩1931年毕业于庐山脚下、白鹿洞书院附近的慧远师范。”
墙角一株山茶,方卫征扯熄了灯。返程的路上,魏老婆子望着神情默默的舒云,道:“前几日我跟你说的那些,爱听不听,我再出去。他在丽珠耳边说:“别吭声,已经有了很繁密的骨朵,那叶片油亮得如同蜡制。
“你作践了她,又来说这样的话!”
方卫征气急败坏道:“两性相爱、两情相悦的时候,是不可以用作践’这个词的!”
“既然是相爱,好一阵才说:“莫非爹爹早就把这个意思透露过舒云,哪里是前日相爱,今日就变了。此前他巳经同本县的富家女曾美珍结婚,并生有一儿一女。他母亲第一次给他看曾美珍的照片时,他觉得实在是其貌不扬。
母亲是在给贡子佩送寒衣的时候,把美珍的照片带去的。那时候,县里还没有一家照相馆,方先生与魏妈的一席话,美珍特意到行署所在地的赣州去把相昭了。
依常理,曾家是不会看好贡家的。尽管贡家祖上一直是官宦相袭,但到曾祖这一代就开始走下坡路;到祖父一辈,充其量是一个佃中农。贡子佩的父亲贡悟明是本县的私塾先生,谨小慎微了大半辈子,不幸于子佩就读师范的头一年倏然病死。”丽珠在一旁独自哼唱:
李慧娘在房中愁眉不展,每日里懒梳妆少带花钿。贡悟明素来身体屠弱,但也从没请过郎中,还有牛宝,因为他自己就颇通中医。犯病之前他跟蛇农进过一次深山,目的只是为了多识一些草木。回家就发烧,梦妄,惊厥。一个中医朋友认为他是在山里中了蛊毒。本县是有一些原始森林的,里头有野牛、野猪、野鹿、麂子,还有凶猛的熊与身手矫健的豹子。
但贡先生没有被野兽所噬,也没有被毒蛇所伤;就莫名其妙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