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安忙问,谁,快把他叫来玩玩,也省得我耽误你看病。鹤鸣告诉他,这人原是他的小学同学,如今出家做了和尚,说着修书一封,交少林去云门寺递交给凤梧,叮嘱他递书时最好别叫他人看见。
第二天,凤梧袭一身麻衣紧束来了。
鹤鸣从中简略地做了介绍。佑安早已将红黑二子布好,催他下棋。第一盘,或是客气,或是拘谨,凤梧与他下和。第二盘,尽管佑安起先攻势迅捷,却没提防连连失子,一盘棋才刚下一半却也损伤过半,而对方却阵容俨然,铁壁一般稳固。佑安只有告输。第三盘,佑安换了一个路数,周密设防,谨慎进攻,一子举后,久久不落,一盘棋足足下了个把钟点,又输了。
凤梧起身的时候说了一句并非揶揄的话,到底是兵家出身,杀势旺得很呢。
鹤鸣叫佣人将锅用热水涮尽,用素油给凤梧另炒了几个素菜,留他吃中饭。分桌吃饭的时候,佑安说,远离了山寺庙门,吃一顿荤的又怎样!我可是一天不吃肉就要头昏眼花的。凤梧笑一笑,并不恼。
一离饭桌,佑安就拽着凤梧继续下棋。几盘下来,和了一盘,其余皆是佑安做输家。凤梧说是时间不早,起身要去。佑安哪里肯放,说是赢了你就拔腿就跑走,留我在这里品尝窝囊的滋味不是!凤梧笑道,那我就输一盘给你再走。佑安说,不行,我要你实实在在下,你有意输我,那比打我两耳光还难受。鹤鸣从旁说,最好是再和一盘。佑安仍说不行。
鹤鸣说,输不行,赢不行,和还是不行,那你要什么?佑安哑然失笑,说,我承认不是他的对手,就是要在他的棋中学点东西呢!
鹤鸣说,那就改日吧,回去晚了,他就敲不开那扇门了。鹤鸣知道,海慧法师对僧徒们是很严厉的,海慧和尚是云门寺的现任住持。
佑安只有作罢,叮嘱他以后抽空多来。说,我若不是腿不方便,就去上门找你了。
鹤鸣给凤悟装了一小袋精米粑,这是他喜欢的,把他一直送出巷子口。
凤悟说,那个人虽然粗率些,却有些真性情,很好玩的。鹤鸣说,佑安耿直可交,人也聪明,见识又广,你来听他扯扯闲篇,会有意思的。
凤悟叹了一口气说,既入山门,出入就不会十分方便了。一直望着凤悟的背影消失在孤零零矗几棵白杨树的大路尽头,鹤鸣这才返家。
晚饭后,鹤鸣叫佣人置两把躺椅在后院,与佑安相邻倚着,佑安抽烟,他呷茶。佑安仰头数了几颗天上的星子,说,好久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悠闲了。
墙角有几棵任意洒种的向日葵,已有瘦瘦的茎,嫩嫩的叶。一只猫很温顺地伏在墙头。听得见小河那边,净琮地流响。
鹤鸣说,好生调养吧,伤筋动骨一百天哪,你这筋骨,多少是伤着了点。
佑安说,我在这里倒没什么,只是老婆若没收到我的信,会以为我战死了呢。
鹤鸣讶道,你结过婚了?
佑安说,军人不早点讨个老婆生个儿,枪子没长眼的,那就连个后都留不下了。又问,好像你比我小一岁,怎么还没弄个弟媳妇进门,夜间你就忍得住?
鹤鸣说,我是个贪玩的人,以前好像没准备一辈子留在萍卑的,所以没找。挡不住说亲的,烦人,再说母亲姐姐也催,说好了一个,下半年就准备接进门。
佑安问远不远,得空的时候他想去瞅两眼。鹤鸣说不远,就在城东,答应他腿稍好以后带他去看看。
我这腿何时能好呢?佑安没来由地沮丧。比你这更厉害的我都治好过,鹤鸣说,那是一个杀猪的后生,脾气死坏,为了一块站板与人口角,甚至举起刀来,结果被人家夺过去在他的腿上连砍五刀,一条腿肿亮了才抬来找我,伤口都生了蛆,也才个把月就好利索了。
鹤鸣一边说一边想,应该到山里去采些鲜草药来给他熏洗,若同时能逮住一两只穿山甲就更好了。
第二日他就带少林上了云孤山,晚间才回家,采了五六样草药,一边吃饭一边就吩咐佣人烧沸水急煎,煎好以后倒在一只盆里,细致为他揩洗。足足冼了半个多小时,鹤鸣说,让蒸腾的药汽多熏熏是很好的。
佑安双手交叉托着腿腕子说,这一颗子儿哪里不好打,偏往腿上钻,弄得一条腿成了累赘。
鹤鸣说,好厉害的一颗爆子,幸好它是打在腿上呢。草药够用了,鹤鸣一心想逮只穿山甲来,连转两天,连影子也没见着,倒也顺便采了些有心去寻却未必寻得到的中草药。穿山甲以蚂蚁为食,这日在岭头看见几个严实的山蚂蚁巢穴,便有心细寻。果然在一个洞穴里看到一只肥硕的穿山甲,情急中用脚去踩,那只穿山甲拖着尾巴便跑。看似臃肿笨拙,却行走得很快。眼看它就要钻到石缝中,鹤鸣一步飞跨过去,谁料那石块光滑如洗,鹤鸣猛地一滑,收脚不住,大叫一声滚下山坡去。
坡不高也不陡,却满是乱石。鹤鸣当即摔得头破血流、昏死过去。
少林跳将下来,抱着堂哥的头号啕大哭。有几个砍柴人闻声赶一了过来,都认得是万医生,哪能不救,当下用扁担扎了个简易担架,抬下山去。
快进城的时候,鹤鸣醒了,听说要把他抬到西药医院去,就挣扎着要起来。砍柴人劝道,你伤成这样如何能给自己看病,钱是不用担心的,我们凑得起。
鹤鸣嘴里呜呜的不肯,少林哭着说,你们就依了他抬回家去吧,他只要有口气就能给自己看病的,他哪是担心付钱呢!
砍柴人只好把他抬回去,都说,看不出平日蛮和气蛮文弱的万医生是个刚烈性子。
鹤鸣被抬进门的时候,众人都吓了一跳,佑安揪住少林问,怎么了,怎么了,碰到歹人了?当即就要去取枪。
待得少林说是没当心摔下了山,万母哭了起来。佑安急得跪不下站不直。双手一抱说,老人家莫哭,鹤鸣若有个好歹,我就是你的孝顺儿子!
顿时有一圈人的哭声。
鹤鸣这时躺在地上,蓄足了劲说,别瞎哭了,我难道是跌得死的!他拒不让人搀扶,费力坐起,勉强站立之后,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佑安连忙援臂托牢,让他缓缓坐下。乖巧的少林早已拿来了止血药给他擦敷。见没有什么危险,外人逐渐散了。
歇了一个时辰,鹤鸣内服了两粒跌打丸子,缓过劲来说,当时摔昏了,幸好手脚没断,只各处蹭破了点皮。佑安捏紧他的手问,脑袋瓜子没问题吧?鹤鸣晃晃脑袋,说,有点晕,没大问题的。佑安说,刚才那一幕着实把我吓坏了。鹤鸣叹惜,眼看逮着了那只穿山甲,却又跑了,真是可惜!佑安动了感情,摇着他的手说,老弟,有你这份情义,我这条腿就是没治了,也无怨无悔呀。说着嗓子便堵住了。
虽说没大伤,鹤鸣还是躺了两天,佑安坐在大门外,所有的来访者都被他挡了驾。来访者说是与万医生如何如何的交情,他就说,既然交情好这几日就更别来烦他,他见了你不说话不好,一说话又头疼。
连吃饭佑安也不进来,端着饭碗坐在门外踞坐着。后来人们对鹤鸣说,有你那个同学把门,那可真是水泼不进,针插不进呢!
佑安惟独放进来过凤梧。凤梧头次来,带了些莲子核桃之类。第二次来,提了只捆扎得很结实的纸盒,一直进到里屋,这才揭开纸盒盖子。
赫然一只穿山甲!鹤鸣惊问,你怎么弄来了这个?凤梧微笑道,不是佑安要配药用么。鹤鸣说,你就不怕师父看见,把你轰出山门。凤梧说,我事先有了这种思想准备。
鹤鸣与佑安这才发现,凤梧今日穿的是麻布裤,却是一领蓝上衣,头上还扣了顶帽子,一副非僧非俗的打扮。
凤梧说,你晓得,我从小就喜欢抓这些东西的,水里的鱼虾,田里的泥鳅青蛙,山里的野兔野鸡斑鸠,连麂子也打过不只一条的。不管同谁出去,收获总比别人多。
鹤鸣当然记得,那时候抓青娃,总是由他举着松明子,凤梧又总是怨他下脚太重,惊走了活物。第二日清早便把头晚所得提到集市上去卖,于是有些零用钱,可以任意买哪样吃食。这么一个活泼少年偏在后来做了和尚!
鹤鸣说,杀孽那么重,吃斋念佛,怕你是晚了!凤梧说,只要心诚,什么时候出家都一样,我才二十不到,怎么说得是晚呢!
鹤鸣指着脚下的穿山甲说,又要了一只活物的生命,算得是心诚么?
凤梧一张脸,顿时变得灰白,说,这,这是最后一次了。鹤鸣这才感觉,玩笑开得有些过分,忙岔开话题说,近日又搜得两枚铜钱,你来看看。
这两枚铜钱,一大一小,大的如碗底,小的似扣子。
凤梧赏玩着说,两枚并排摆在一个盒子里,取个名,叫子母钱。看你后来搜罗的这些,似乎都不如那箱铜钱好玩。佑安插言,还有一箱么?
鹤鸣拍手道,早该拿出来让佑安兄弟开开眼的。当下便把那箱小心藏好的白铜钱挪出来打开。
佑安一枚一枚地细看,也说很精致,很好看。鹤鸣把这箱铜钱的传承约略地跟佑安说了,说到父亲因未交待铜钱死不瞑目的那一幕,三人就都有些感伤。佑安说,这在当时兴许不值钱,现在就值钱了。凤梧说,祖传之物,即使不值钱,也是可以宝贝的。
鹤鸣说,通过一段时间的积钱,约略知道一些铜钱知识,如明代钱文为避朱元璋的“元”字讳,一律称通宝,而且直读,就是说通宝两字在右、左方;到了清代,钱文仍以直读通宝为主。直至咸丰年间发行大钱时又恢复了元宝和重宝之称。这些白铜钱多是清代乾隆以后的制作,更详细的情况就不知道了,我留心打听过,小城里几乎没有谁更懂得古钱,包括那个人称精识百物的当铺里的老板。
佑安沉吟道,要在我老家天津,找一个精识古物的人就不难了。我的亲戚中,就有经营字画等各样古玩的。佑安要他包好藏好。
鹤鸣说,你养伤闲得慌,就放在你身边玩玩再说。佑安不肯,说,这么精致的东西,玩丢一个就配不成套了,还是收起来吧。要么你把日常搜集的零散古钱,拿几个出来玩玩。鹤鸣依言,收好箱子,把一个带盖的青花瓷瓶端给他,说,都在里头。
佑安抱了瓷瓶,说,这个瓶子也好看。瓶子上烧了一幅人物写意,看不很分明。佑安仔细看了看问,你们可看清了这芭蕉树下是一男一女?
鹤鸣和凤梧凑过来看了片刻,鹤鸣说,我原先倒没看出来。
佑安说,你可能还没看出来,他俩在做什么?鹤鸣看了看说,两人在说话。凤梧看了看说,两人在听蝉。
佑安笑道,你俩到底是童男子不谙故事,你看这两人挨得这样紧,男的又在上位,身子虽然虚化了,那体势却是明显的,这是一幅男女得趣图呢!鹤鸣说他野心思。凤梧一张脸有些窘。
由于鹤鸣精细医治,佑安的腿日见好转,虽然伤疼仍不得劲,拄着拐杖却到云门寺去过两次。云门寺后院很是僻静,更妙的是那棵浓阴如盖的青檀树下有一方沁凉的麻花石,石上平平展展刻一幅大棋盘。都说不清楚这幅石棋盘是何时何人所刻,却无疑是很有些年头了。
第一次来的时候,海慧法师曾问过佑安是谁。鹤鸣代为遮掩,说是自己的一个朋友,商人,因腿病在此医治,鹤鸣的父亲生前与海慧法师交谊甚厚,万冀三去世时,他送了一幅很短的对子:花落水流,兰摧玉折。海慧对鹤鸣弃武从医以及他后来居上的医道都很赞赏,所以对他的朋友不复多问,反叫凤梧多陪陪他们,还让伙房备了可口的饭蔬果子相待。
青檀树下,佑安与凤梧箕踞而坐、纹枰对弈,做剑拔弩张却又悄寂无声的厮杀。
鹤鸣起始略略观战,不多时便从兜囊里掏出《内经》来默读。其时令已是夏初,围墙外的丛林里嫩嫩的蝉鸣传来,如微风的轻捷。
凤梧知道佑安心性要强,下棋不过是娱乐,有心输给他一两盘,以使朋友快活。每走一棋,却依然十分认真的样子,不让他看出来是故意失着。佑安毫无觉察,一旦赢了就抑制不住兴奋问,你看这棋是不是下得有点进步?
凤梧点头说,棋路很有些变化,每盘皆有几着妙棋呢。寺庙里的斋饭弄得再好,佑安也觉得淡而无味,他看着凤梧蜡黄的脸色道,你这是有些营养不良呢,日日吃这样的饭菜怎么行!凤梧回答,已经习惯了。
吃罢斋饭不多时,佑安便拉鹤鸣出来,行不多远有一排小饭铺,寻了一家野味餐馆,佑安点了几样荤腥,吃得痛快淋漓。佑安不解地问,凤梧为什么要出家做和尚,吃那种素苦!鹤鸣说,凤梧自幼死了爹娘,是跟着姑姑姑爹长大的,十来岁的时候到云门寺玩耍,海慧见他孤苦无依,就把他收留了。从本性上说,他倒未必情愿皈依佛门,他原先是个多么活泼好动的个性,后来沉默了许多。
佑安说,他到这一步,看来更多是生活所迫,返俗有没有可能?我家里多少有点积蓄,可以接济他一下,叫他出来找个事做。鹤鸣说,没跟他谈过这个问题,不过可以谈谈。夜间,三人睡在西厢房里,案上有一架油漆未干的佛龛,积年深久的成熟的霉味,在黑暗中与鲜俏的油漆味对峙着。月光疏朗,跳进来,俯在那张极阔的古床前,静静的。
大概是很久没有同老朋友在一起卧谈了,凤梧显得很兴奋,后来竟开起鹤鸣的玩笑来,说他上次在集市上看见鹤鸣那未过门的媳妇,人是越发胖了,鹤鸣家的新床要打结实些。佑安说,早说了要去看看她的,却一直忘了去。鹤鸣兴味淡淡说,没什么好看的,连我自己都不想多看呢。佑安说,那怎么行,未过门就是这样的情绪,以后的同床共枕那还热烈得起来!
凤梧说,只怕是装的。
鹤鸣苦笑道,是真话,总觉得她瘟头瘟脑的,所以我的心早已淡了。
佑安想起来了,你那次受伤,也没见她来看你。鹤鸣说。她妈叫她弟弟来了,她一切都听她妈和她爸的。
这种女人没趣!佑安说,这种女人真没趣的,趁着没过门,还来得及另选一个。
鹤鸣玩笑道,想必嫂夫人是很有趣的了。佑安说,那也是以前在家里说下的,就是孩他娘那种意思罢了。
鹤鸣说,独身在外,你未必会安分守己!佑安说,我可是不赌不嫖不吃鸦片的正经军人。鹤鸣咄道,天晓得呢!
如此夜深人静,在两个好朋友面前,佑安心痒难耐,也把自己的两段隐秘艳事说了出来。他强调,嫖妓我却是从来不做的,我嫌那样脏。
见凤梧有一段沉默,佑安故意问,凤梧老弟,怎么不吭声了?鹤鸣率性直说,凤梧是可以考虑了,云门寺里庙里,未必适合你呆一辈子的。
良久,凤梧才说,原以为,我俗心已死,后来却越来越觉得不是那么回事,那日给佑安兄捉穿山甲,既怕师父知道又希望师父知道,他索性一气之下把我轰出门,我倒死心归俗了呢。鹤鸣说,海慧表面对你严厉心里头却是很喜欢你的。凤梧说,正是,我总感觉,他待我的感情有如父亲对儿子,拔脚离寺,他是会伤心的。
佑安说,走了就走了,他要伤心也只那么一阵子。凤梧说,那哪能忍心呢,刚来的那两年,他教我识字学算,十分认真;平日若有些病痛,对我更是格外关照,突然就走,我做不出。
这次从云门寺返回,鹤鸣说,看来要让凤梧离开山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佑安却说他想了个主意,可以试一试。鹤鸣问他是什么主意,他不肯事前透露,只说不久他就会知道。第二次上云门寺,是佑安独自去的。
仍旧与凤梧住在西厢房里,白日仍旧与凤梧在那棵青檀树下对弈。不过这回下的是围棋而非象棋。如果说象棋佑安不是凤梧的对手,围棋他就更只有虚心学习的分子。但是他兴致勃勃,他觉得围棋的布阵与战场有更多的相同之处。
几天以后,佑安解开左腿的绷带说,在长新肉呢,吃肉补肉,每日吃斋饭是不成的。言语间流露出不如归去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