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界的变革几乎不是以“悄悄”的方式进行的。延续数年的新潮美术的冲击,已吸引了众多人们的注意。明智的人士提醒人们注意它的积极意义:“他们希望用艺术的手段参与社会的变革,推动社会的进步;想创造出一种20世纪80年代的有世界意义的绘画来,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想超越现代派,使中国的绘画走向世界,为世界所注目,所承认;想冲破旧框框,打破旧模式建立有活力的美术表现体系。”(邵大箴:《当前美术界争论之我见》,《文艺争鸣》,1987(6)。)在音乐界,青年作曲家以及不断涌现出的流行音乐,正在以不同于传统的方式吸引越来越多的倾心爱好者。程琳曾被排斥,但排斥似乎造成了更大的引力。《让世界充满爱》这样的音乐方式能够得到喜爱和流传,证明音乐的悄悄变革也在并不缓慢地进行之中。电影受到的干预最多,这已是公认的事实。但电影的创新能够冲击那重重有形无形的网并取得进步,足见潜力的坚深。不可低估《黄土地》一类影片所造成的电影新潮的冲击。
可以用“全面的试验的展开”这样的概念来概括当前的中国文学艺术变革的总形势。几乎一切领域都在鼓动着这种不平静的气氛,也都在一步一步地试探着进行有异于以前的新的艺术方式的实验。一种不事声张的悄悄的变革正在大幅度展开。这种“和平的侵入”相当完整地体现了当前正在进行的这一新文学革命的温和性质。试验的实践以渐进的和逐步深入的方式在积极地进行着。这是一个不会因为客观情势的影响而停止的进展,因为它建立在一个不可逆转的全民觉醒的可靠基础之上。中国文学艺术利用了这个历史大转折的有利时刻,又得到了政治、经济总趋势的支持,因而有可能把这一文学艺术的新生态有效地进行下去。这个进程将是漫长的,是一个无限延长的过程。这个过程恰恰可以植物的绿色生长作为象征。
(六)巨大规模的反规范运动
我们以上的论证,集中在与“五四”文学革命那一场内容上的公开决裂和方式上的公开宣战不同的新时期文学运动的和平性质的分析上。原有传统的承继和修复,新的艺术思想实践的探索性,战略上的建设和策略上的试验性质,使当前这一场中国的新文艺复兴充满了温和的色彩。加上传统的习惯势力的强大,以及不够稳定的人文环境,使艺术新潮始终处于受抑制的地位。在强大压力中的生存和发展,艰难的处境决定了这一场巨大深远变革的“静悄悄”性质。走一步,看一步,慢慢地却是坚定地走,是对于当前局势的通俗的描绘。
上述特性的描述,相信不会影响对于这一场广泛持久的文学运动的革命性质判断。我们曾经论证过中国文学艺术数十年营造的巨大的统一化工程。这一营造收到两方面的奇效:一方面是在幅员如此广大、历史如此悠久、文化如此深厚而居民的状况又如此复杂的国家,终于造出了一个与统一的消费标准相适应的统一的精神消费市场。而这一变革性的文化现象的出现,居然能够在较长的时间中生存并发展,同时本身也构成了奇迹。另一方面的奇效则是,历史公正地对文学的极端化作出了宣判。不再是出于行政的意愿,而是文学自身宣告了发展的极限。这种宣告无疑为文学合理生态的出现奠基。当前这一场变革,正是以此为基础开始的新的行进。
作为合理的革命运动,它面对着一个必须进行变革的对立性实体。对于当今中国文学来说,这个实体便是大一统造成的文学艺术规范。这个规范曾经体现了与特定时代的和谐而取得划时代的成就,但它同时造出了一个让人震惊的欣赏和批评的大一统。创作实践、理论批评以及其大无比的欣赏习惯,组成一个庞大而全面的文学规范。这一规范形成于中国新文学运动以后三四十年间,从文学观念、文学价值观到文学表现形态,在此期间形成了稳定而僵硬的系统。
这次文学的巨大变革,便是以规范化的大一统的文学现实作为自己的对抗目标。总的目标是结束封闭,走向开放;结束单一,走向多元;反对文学的自我幽闭和自我孤立,以参与意识促成中国文学走向世界。这一文学变革的基本任务则是对于固有文学的现代更新。它格外地关注以西方现代文学的优长之处来弥补中国文学的空缺。在这个文学的现代更新的过程中,文学的现代化是一个基本的追求。
为了向这个长期形成的僵硬文学规范进行冲击,新近的文学潮流采取了以“新、奇、怪”对抗“假、大、空”的基本战略。文学的“假、大、空”实际上是对上述文学规范的最低劣、恶俗的品质的一种概括。“假”即文学脱离社会生活和社会理想的虚伪性,不敢触及生活的真实血泪的虚假现实主义,以及歪曲崇高理想和丑化优美情怀的同样流于虚假的浪漫主义。“大”形象、“大”题材、“大”场面、“大”思想、“大”人物对于文学的全面的灾难性覆盖,使文学向着虚夸、自我扩张和神化的歧途滑行,这是“大”弊端的呈现。与社会生活实有状况与人民真实情感相脱离造成了文学的“空”,即空泛化。上述数端,是文学反规范抗争的基本目标。
当前进行的反规范革命的意义,仅次于以白话文代替文言文、以新文学代替旧文学的那次文学从内容到形式的革命。两次革命都面对强大的对立物。放在“五四”新文学运动面前的,是数千年形成的文学规范。这一僵硬的文学存在,当时及其后均有充分的论述。放在新时期文学变革面前的文学规范,其形成的时间较之前者要短得多。但后者“质”的硬度并不亚于前者。由于它的高度系统化,受到了高度统一的社会政治的规定,并通过强大的行政力量予以鼓励和制约。这一约束文学的力量因为它日益倾斜的左倾教条化,而表现为不断强化的破坏力。
新时期文学变革的新内容和新形式,连同说明和体现他们的新观念和新方法所遇到的困厄和阻挠,大体是由于对上述那些破坏力的反抗--当然也包括了在它的特定氛围下形成的欣赏惰性的“自觉的反抗”。新时期文学中由朦胧诗运动体现出来的有意忽略传统和权威的倾向,其实质是对于现有的文学--诗歌规范的不满和反抗。北岛宣告的“我不相信”,可以广义理解为对非正常秩序的怀疑。它鲜明体现一种对于秩序的批判精神。离开批判性这个文学蜕变期的内核,我们将无法理解当前文学所产生的烦恼和骚动。
贯穿着批判精神的反规范的文学运动,其任务的艰巨,前途的遥远,遭遇的曲折,都说明这是一场极广泛、极深刻的文学大转折。作为一项新的艺术革命,反规范使它与“五四”文学革命取得内涵的一致。它具有的以上述及的作为新文学传统的继承与展延的性质,以及它处在中国现今极其繁复的环境中对策略的考虑,又决定了它与“五四”新文学革命方式的不一致。作为一场意义深远的新文学革命,它只能选择绿色,而且只能采取不作宣告的悄悄进行的方式。
附:文坛就是竞技场
--答《文学报》记者问
记者(以下简称“记”):刚才你在中国作协理事会议上的发言,充满了激情,大家说你这位评论家更具有诗人气质。
谢冕(以下简称“谢”):是吗?近来我一直在思考着一个问题,即如何面对纷扬而至的文学现状。现在看来,我们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文学变革显然缺乏必要的心理准备,我们原先期待的只是对于当代文学传统的修复,没有想到文学一旦穿上魔鞋,便身不由己地不断旋转,处于头晕目眩之中。
以诗歌为例,作为文学变革先声的朦胧诗论战,关于它的懂与不懂的争论还没有成为过去,“新生代”诗人已告出现。数百种自办的刊物和许多自以为是、自主旗帜的诗歌流派,已经摆好了阵势,这是当前诗坛千真万确的事实,比如《诗歌报》和《深圳青年报》合办的“1986年中国现代诗群体大展览”。不仅是诗歌,还有小说、戏剧、电影、美术、文学理论批评等等都面临着严峻的挑战。
记:许多评论家在描述文学状貌时,普遍认为现在是“无序”代替了“有序”,多元代替了单一。但也有些同志为此感到不安,你怎么看呢?
谢:这些同志似乎更愿意看到文学原来的样子,或者寻求以某种理想的原则重新进行规范的可能性。但时过境迁,我们需要理智地面对现实。如果不承认一个由单一层次构成的作家集团已经分离,如果不承认由一个统一的艺术主张构成的文学格局已经破碎,我们就会痛苦,甚至永远痛苦下去。
记:文学发展的规律和社会、自然界一样,总是新旧交替,无际无涯,新的东西出现,不免也会引起一些惊呼甚至遭到非议。
谢:新对于旧,通常是奇异的刺激,一时的简单模仿或者炫耀新奇的“时装表演”,并不值得忧虑。要是没有时装表演,就不会产生时装新潮,也不会产生多姿多彩的服饰。当然我们期待成熟,但成熟有它的过程。文学艺术的形势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各式各样的、自行其是的主张和实践都显得理直气壮,每一个文学家都挺直了腰杆,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作家的责任感、作家的良知和自由的竞争。
今后的文学生态靠竞争来维持,竞争能够淘汰次品,竞争能够进行自我调节和自我更新。中国作家缺少的正是忧患意识和危机感,要是经常想到将被取代的威胁,作家就不会心安理得地保持原来的自己。
文坛是拥挤的,但我们不希望出现你死我活或者我死你活的拼搏,我们都要活得很好,但这儿不是君子国,这里是竞技场。中国的文坛正如天宇,大的星辰,小的星辰,恒星或是流星,有的发出强光,有的发出微光,彼此照耀,快乐地运行,但不期望碰撞,更不希望在碰撞中粉碎。在这样的天体运动中,一种宽容的、博大的精神将显得异常的崇高,我们期待这种克服了卑琐的崇高。
记:前些天你说你已经完成了对朦胧诗的功绩的肯定。那么,下面你所要做的工作是什么呢?
谢:目前,我考虑的是要对正在出现的“新生代”的诗歌现状进行研究,虽然我的教学任务和社会活动繁重,比如要继续编选《中国新诗萃》,着手编撰《二十世纪诗歌思潮史》,明年还要招博士研究生。我希望我的工作能够推进诗歌的变革,我做的工作不能说很多,但我追寻着中国诗歌发展的轨迹,并力图做出预测。
(原载《文学报》,1986年1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