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幕式上,一位秘书跟祖德说:“今天这个闭幕式,方毅同志就别讲话了吧?他最近很累,天天都开会。…不,我还是要讲话的。”方副总理说着走向麦克风,“中央让我当围棋协会名誉主席,我就要好好干。我要继承总理和陈老总的遗愿……”
祖德的心头颤动了:中央这样关心围棋事业,我反正是搏命来干了!要是我有打砖坯那时的精力……但是我怎么这样疲乏?
他怎么这样疲乏?他的心得不到安宁啊。再说,当他埋在杂务堆里时,周围的房间里总是传来下棋的“噼噼叭叭”声。这在别人听来极其单调的下棋声,在祖德却是最动人心弦的乐曲,直撩拨得他心里痒痒啊--噼,噼,叭,叭……
“噼!”十九岁的祖德拍下最后一个棋子,首次在让先的情况下赢了日本九段棋手。(围棋的等级共分九段,一段最次,九段最好。)解放前,日本来了一个极普通的五段棋手,对谁都让子,但投入能赢他。1961年日本围棋代表团中,有一个五段女棋手,和当时我国水平最高的八个棋手下了八盘,场场告捷。但这回,1963年10月的报纸,在头版刊登了消息:“我国十九岁的小将陈祖德,在迎战日本棋手的比赛中,五战五捷:胜业余五段棋手田冈敬十六子,胜业余六段棋手村上文祥三子,胜九段棋手杉内雅南和七段棋手桑原中久各半子,胜八段棋手官本直毅五子半。”
“叭!”二十一岁的陈祖德拍下一子,又首次以“分先”(围棋的术语)战胜了日本九段高手。周总理兴致勃勃地对陈老总说:“来,为我国围棋事业的进步干一杯!”
“噼,噼,”从1964年到1974年,我国举行了三次全国围棋比赛,祖德三次蝉联全国冠军。他在1979年的第一届世界业余围棋锦标赛中,夺得第二名。他在1980年全国围棋初赛的一百二十人大混战中,独一无二地保持不败记录。尤其是他在每次全国围棋赛中都使上海队夺得团体冠军。
“叭,叭,”祖德在比赛时布局很破格,可以很快进入中盘战斗,这种布局法1965年在中国、日本,继而在各国广泛传开,成为当今世界上广泛运用的布局法,日本人称之为“中国流”。但正因为成了“流”,祖德自己倒不愿下了,他又噼噼叭叭地去探索新的下法……
是啊,一个人总得不断地有创新意识,不断地给自己规定更高的奋斗目标,才能享有探索者的特权--胜利。祖德在杂务缠身的情况下,只能利用午睡的时间学日文、练棋。有一天,他觉得浑身软得像棉花一样,就迷糊过去了,醒来一看表,半小时过去了。“啊呀!”他心痛地大叫,“我怎么可以这样呢?”
人的精力是这样有限,往往需要预支多少年的精力,才能聚起足够的生命之光,对准焦点,焕发出耀眼的、但在人类历史上又是何其短暂的一闪。具有冠军性格的祖德几乎本能地清楚这一点,但他的生命之光,却不能不向四周散射出去:接人、要车、发信、调人……他大大地透支了精力。他在干校打砖坯时就因为透支了精力,腰部得了严重的劳损,已经几次瘫倒不能动了。他的肌肉一天天松弛,他的头脑却一天天绷紧。在内部比赛时,几乎下每盘棋,都有人找他谈事;在全国比赛前的一周内,他还要连续开一些纠缠不清的会;在全国比赛期间,他还得处理各种棋界事务;甚至比赛进行到一半,他还要被人从棋盘旁拉开,商量一些使他头痛的事。这样沉重的精神压力,使他经常捶击着疼痛的头脑:啊,痛煞人!痛煞人!……
当年那个不知北京也能买针线的围棋冠军哪儿去了?现在祖德那白洁的脸上,添了密密的皱纹和重重的忧虑。人是自我性格的创造者。人的力量,正在于塑造更完美的自我……
人在世上,是要留下脚印的
在人生舞台上,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扮演他本来能胜任的角色的。入在出世之前,如果就能知道他将迎击怎样的困难,那他真要有足够的勇气,才能走向这艰辛的人生道路。
就连惯于和命运搏击的祖德,现在也让人生的艰辛击倒了。刚才他还能摸黑到厕所去吐血,可现在好像虚脱了--这是怎么了?难道才三十六岁就要撂倒在棋盘上了?拉开电灯吗?不,同屋的人明天还要比赛呢!围棋在运动项目中是最伤身体的。马拉松比赛也就两三小时,赛一盘围棋却要一整天。而且每一步棋关连全局,一盘棋下来,往往当天就能瘦三四斤。日本棋手可以下到七十几岁。我们可不行,社会工作、家务劳动都在无情地向我们索取着精力。不少棋手一到三十多岁,就想退出比赛了,这完全可以理解。可是不行啊!我们得坚持下去,给年轻棋手当靶子,让他们来超过我们。一个运动员,不应该自己退出比赛,而应该让别人来打败他!
但是那严重的腰肌劳损,却使他比赛时总得用手撑住腰部才能坐住。一天下来,腰部就是一个深深的紫印!参加比赛的寿命眼看愈来愈短了,每一次比赛就愈发显得珍贵。这次二十天的全国赛,他天天便血,可他不说!他要把比赛打完……
一股血腥味又涌上祖德的喉头。血喷了出来。“啊,血!”同屋的棋手惊醒了。
一检查:病危,如果再晚来一步……
……“不过今天我得赢你。”祖德毫不客气地说--他和刘小光在最近的全国比赛中对阵了。看来,他俩谁赢,谁就是全国冠军了。比赛时,让是虚伪的--既不尊重别人,也不尊重自己。
刘小光赢了。他心里竟是异样地沉重--队长把他从河南调来,一直教他,直到今天这盘棋……
“小光,我乏得很。你走过来让我好好祝贺你。你是全国冠军了。更要有一个好的棋风,好的人品。如果棋好人不好,人家当面奉承你,背后会指责你。记住陈老总的话:棋虽小道,品德最尊!”
清华大学的教授来看祖德了。他们曾经写信给祖德,希望能找他下一盘棋。他们本来只是碰碰运气,没想到祖德坐着公共汽车,长途跋涉来到学生宿舍,和清华的师生们下棋了。“队长,你这样随便和人下棋,把身份都降低了!”
一位关心围棋事业的老干部来了。他给“四人帮”打倒的时候,祖德老去看他。“四人帮”在市委的干将在会上点了此事,领导也警告了祖德,但祖德照去不误。
两位七十几岁的业余棋手专程从天津赶来看他了。他们忘不了啊,前年祖德专程从北京赶到天津去普及围棋……
真过意不去啊!--祖德不安地望着二老的背影:我怎么能上上下下惊动这么多人呢?这么多的信件、电报来询问病情,吴淞笙、王汝南、罗建文、聂卫平、华以刚、王群等棋友们都来为我值班,中央和体委的领导同志还一次次关心着我的健康。可我有什么呢?我要不是赶上1959年党开始抓围棋,我也许是个技术员,也许是个……也许,我就不会病倒。我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啊?
医生们尊重祖德的意愿,告诉了他:你得的是癌症,已切除了部分食道和胃。
人遭到猛然一击时,反而感觉不到疼痛了。他得的是癌?--祖德慢慢明白过来了:难道我,提前把一生的精力用完了?我就这样不辞而别地离开这个世界了?九次访日结识了那么多日本朋友,总要去向他们告别一下啊。还有那么多的欧洲棋友!前年在法国时,他们挂号等着和中国棋手下棋。做一个中国人活在世上多好啊!
人在世上,是要留下脚印的。一个人,活三十六岁,是死,活一百岁,也是死。生和死相比,总是短暂的。可是,秋秋才两岁,他从满月就寄养在上海姥姥家,我这个爸爸总共才见了他几次?……“爸爸!冰淇淋!”小秋秋晃着和他爸爸一样的大脑袋,一颠一颠地跑来了。“啊呀,爸爸今天忙,忘了!爸爸下次到上海一定给你买!”可是,我还能见到他吗?早知道,当初给他买上十个冰淇淋……不想这些了!我得抓紧把自己的棋坛生涯总结一下。出版界和围棋界一直要我写书,可我一直没时间。……来不及的话,就用录音机口述吧。
日本把我们的围棋、书法、太极拳、少林拳等等都学去了,并且在不少方面超过了我们!当日本的相扑在北京表演时,我们有几个人知道这相扑本是源于中国的呢?当我们到欧洲参加棋赛时,为什么欧洲人只知道日本围棋好,却不知围棋是从中国传人日本的呢?日本能把他们独有的柔道广泛开展,终于使其成为国际奥林匹克运动会的一个项目。而我们的围棋,不要说目前谈不上由我们推广到奥林匹克运动会上,就是在国内推广还困难很多呢!一个国家就如同一个人,你得尊重自己,别人才能尊重你啊!
一阵剧痛向祖德袭来,是伤口痛,还是心口痛?他失去了知觉中华民族啊,在我们困难的行进中,有着多少艰苦创业、默默献身的志士!但是我们多么需要有更多的同志能自尊又尊重别人,并且欢迎别人超过自己。人应有人道,国应有国风。我们已经自知落后,难道还不应该学好做人之道,建设精神文明,加快改变我们的形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