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大的是海洋,比海洋大的是天空,比天空大的是胸怀。
--雨果
人有所失必有所得
与其说,选择对象这件事反映了他的性格,不如说只有他才会这样选择对象。
他用四五十字一句的欧化长句,大气磅礴地给她写了一封信,而毫不怀疑自己可能遭到拒绝。此时他早已被赶出体育界,成了一名笨拙的钳工,而她刚在世界赛中获得桂冠。但是,恋爱也和下棋一样:你一上来就怕失败,还怎么能征服对方?
他要不是这样好胜、自信和有魄力,他就不是围棋冠军陈祖德了!
可是,他现在又算个什么冠军啊?面对着1970年那沉沉的夜空,他发出了一声压抑的、闷雷般的叹息。不,他无论如何不能适应这种突变,正如眼睛不能一下子适应黑暗。他热爱阳光。那明朗、温暖的阳光,总是叫他想起陈老总的笑……
“哈哈哈哈,”陈老总拍着他的常客--十岁的陈祖德大笑,“你这棋下得好凶啊!你把我当靶子打呀?”祖德就在这像阳光一样的笑容,和像笑容一样的阳光中长大了。他二十岁上赢得了全国冠军。陈老总经常穿着打补丁的棉衣或运动衫,径直走进他们的集训队:“……我看围棋可以增进中日人民的友谊。我已和日本自民党议员松村谦三商谈了中日围棋交流的事……”围棋是一千三百多年前从中国传到日本的。围棋自古就被称为“手谈”一通过下棋交流思想和感情。通过几次中日棋手“手谈”,日本的二十多位棋界名人,共同发表呼吁书,号召数百万名围棋爱好者参加“要求恢复中日邦交征集三千万人签名运动”。他们辛辛苦苦地背着大喇叭,在街头讲棋,以吸引更多的人来签名。日本名棋手梶原武雄先生也到东京的闹市银座讲棋了。
梶原先生什么时候还能来中国呢?“梶原先生,”陈老总在北京饭店走向这位日本朋友,“您和祖德这盘棋我是从头看到尾的。我想向您请教请教,祖德为什么输了?我们来帮他找找原因。”
祖德有着怎样的福气啊!他的手被周总理紧握着、摇晃着。“我这人有点偏心,我对乒乓关心,对围棋不够关心。以后我要多关心围棋。你好像不是北京人,你是哪儿人?”
我是哪儿人?我是哪儿人?--祖德使劲地想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下过的棋,就是过了几年也能把每一步棋复出来。可是这会儿他的记忆力哪儿去了?岂止是记忆,就是他这整个儿的人仿佛都被幸福的暖流融化掉了,不存在了。
不存在了,不存在了。1966年底,围棋不允许存在了!二十来岁的祖德,被赶到农村。在干校,他干活总是拣重的。他的冠军性格无处不在。他平时在大街上走路,也总是要赶过走在他前边的一个人,然后再赶过一个,再赶过一个……现在,他干活不断地打破记录,创造了每半天打二百七十块砖坯的最高记录。他那一身蓝色的线衣裤,都变成了白色--汗水浸透了衣服,经风吹干,便结上了一层盐斑。在每天的筋疲力竭中,他才能忘却围棋。真能忘却?不要欺骗自己了!当他占有围棋冠军的宝座时,围棋也占有了他心灵的宝座。他只是失去了下棋的权利。但是人有所失,必有所得。磨难使人坚韧,一无所有使人一无所惧。一个人一落千丈时所获得的思想,是他在一帆风顺时很难得到的。
祖德的自尊和自信使他又获得了一次胜利:他那封充满了欧化长句的信得到了答复、答复之令人满意,就像对方发来了一只轻削稳拉的、美妙的乒乓球。那刚从日本赢得第三十一届乒乓球女子双打冠军的郑敏之,被那四五十字一句的欧化长句中蕴含的力量征服了。她觉得他就像一个惯于与命运的风浪搏斗的水手;而在他那大海澎湃的胸膛里,她就像一颗明亮的星。他愈是在工厂防空洞里摸黑挖土,愈是感觉着星光的晶莹。
“你在挖防空洞呀!快,快,张茜同志来电话,怎么也找不到你,陈老总--”什么?祖德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可是他又好像看见了一切。“我还要带你们围棋代表团去访日呢!哈哈哈哈!”陈老总笑着。只有光明磊落的人,才能发出这样豪爽的笑声。现在这笑声却像一声声锤击,击在祖德的心灵上。他浑浑噩噩地带着一身泥巴走出了防空洞,走上了公共汽车。
“同志,你的票呢?”售票员过来了。“票?票?”祖德半天反应不过来,“啊,票?啊,我没带钱。我实在是--”他实在是只记着张茜同志和陈老总的子女们正在灵堂里等着他!
不,这不可能!“陈老总去世了,让我们都来关心围棋!”周总理对一些中央领导同志说着,又转过身来深深地望着祖德。我国要派遣第一个友好代表团访日了,周总理指出,代表团中应有一名围棋手。于是围棋集训队在1973年恢复了,可在1975年又遭到了毒手!在这个封建古国里,不仅陷害忠良要株连九族,而且还要株连他所支持的事业!
陈祖德联合另外五名围棋手,上书邓副总理。批示很快就下来了。啊,邓副总理支持我们!祖德靠在洒满阳光的大玻璃窗上,觉得好像靠在了一个巨大的、温暖的胸怀上。可是有人质问他:“陈祖德,你为什么不批邓?你给邓小平的信要批判!”什么?批邓?祖德白净的脸气得通红。他绝不能闭上眼睛,不去思想,以换得像黑暗一样的宁静,或是像白痴一样的幸福。经受过生活磨难的他,对人生不再有过多的奢望了。
祖德把门呼地一关,走到因为门的巨响显得分外空寂的过道里。他的心,现在也像这空旷的过道一样寂静。他准备失去做人的一切权利。但是,在两种对立的精神品质的较量中,他获得了人格和人道的胜利。他是个胜利者,或者说,是一个胜利的失败者……
人是自我性格的创造者
没有远大目标的人,只注意琐事;注意琐事的人,不等于没有远大目标。
“……奥斯德里茨战役,法国以少胜多战胜沙俄和奥国的盟军。我国历史上的淝水之战也是以少胜多的典型例子。记住了吗?这都是常识。人的修养是要一点一点从各方面积累起来的。我们要多看书、学习语,还要练毛笔字。否则到日本签名时,丢我们中国人的脸!出国回来,你们带的纪念品不管多少,都不要财迷。要想到集体,孝顺父母……”
祖德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琐琐碎碎”了?
祖德的稀里糊涂本来是登峰造极的。“妈妈,我的一个扣子掉了,请你给我寄一根针和一根线来。”他刚来北京时,竟是这样地给家里写信。“陈祖德,是你晾的被面,忘了收了。”‘‘不是我的,我不记得我洗过被面。”“我已经问了一圈了,人家都说是你的。”“啊,那么大概是我晾的。”他的生活知识和生活能力就这么一点,好像孩子的储蓄罐里老是只有几个硬币似的。祖德把他所能支配的时间,都用来增加棋艺的积蓄了。
围棋项目恢复了,祖德积蓄已久的棋艺,可以如数倾倒出来了!但是……
“队长!”--祖德并不是正式的队长,不过从1973年恢复集训队时,他就操劳着各种事宜,大伙不知怎的都管他这个不是队长的人叫起队长了。这个爱称就一直传了下来--“队长,中日围棋赛的场地还没有啊!”
“妤吧,我来想想办法。”祖德拿起了电话,“劳动人民文化宫吗?”“喂,北京饭店吗?”……
“队长,北京赛完后去桂林赛,可是买不到卧铺票,怎么办?”
“好吧,我们分头想办法买票……但是凑起来也不够呀!那么,保证上场比赛的同志睡卧铺,其他人坐到桂林……”
“队长,训练日程排好了吗?”
“队长,这么大热天了,我们的集训场地怎么还不给安电扇?”
“队长,我妈要来了,可是没有房子!”
“队长!我们宿舍的灯泡坏了,我们去领,人家不给。”
“灯泡没有,他们晚上怎么下棋?我去领,我去领!”祖德匆匆地跑下楼梯,穿过院子……
大楼笼罩在阳光里,一切都在和阳光、和光明汇拢。欧洲每年都要举行一次全欧围棋赛,已经二十多次了。美国每年也都要举行全美围棋赛。日本的围棋手有一千万人,几乎所有的报纸每天都要登载棋局,围棋水平至今比我们高出一筹。台湾同胞的围棋水平也很高。全世界有近四十个国家在下围棋。我们祖国古老的文化遗产能这样广泛地流传,这是想起来都叫人得意的。但同时,我们的围棋也正在被人追赶、被人超越!中国最大的能源--民族自豪感,在那场史无前例的灾难中,已经损耗得太多了……
于是围棋事业的一切细枝末节都成了祖德心头的大事。使命感真像一把雕塑刀,它可以根据需要随意地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天性傻傻乎乎的祖德,竟以他特有的执着,打了几百次电话,又写了几百封信,为围棋作宣传,终于把五十多位老干部请来参加了两个月的“陈毅杯”围棋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