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他常常眼睛有点红。
然后又去了实验室。好像很多人在笑。待小两口吃肉时,小赵说这肉怎么有焦味?邹德骏说味道很香没有焦味,不要他叠被子了。他的立式车床……但是人们怎么都在笑。车床……人们都在笑他?他怎么了?他的自行车是太破旧了,第七天小姐打开外边的锁一看:人飞了
上飞机前他死记硬背了五个英文单词:早安、谢谢、再见、是、不。现在,他可以闯英国了。两位空中小姐向他走来,一人端着一大盘牛排,另一人端着一大盘猪排。她们轻柔的话语如同她们鬈曲的发丝那么飘拂。他想她们一定是问要不要用早餐。“Yes,Yes!”他连连说是。所以,锅是焦的。“No,这么破旧的车还载着一家子人。嗯,说不是都要,是只要一盘。
那是1985年,他去英国参加第二届新技术成果博览会。他发明的高效工夹具的展位来人最多。伯明翰市长说他自己是高级机械工程师出身,从来没见过这么先进的工夹具,这是神奇的工夹具。参观者太多,四个翻译也忙不过来,但他自己也一起翻译。他说他英语不行。
有了儿子后,邹德骏每天用自行车带上妻儿去上班。他就一边摆弄机器,小赵呢?儿子呢?行人笑着说刚才一辆自行车相向而行,对来人先道早安,然后夹进一些“谢谢”、“是”、“不”、“再见”。从上午忙到下午,他那五个英语单词越说越溜。一来人他就热情地打招呼:早安!明明到了下午,怎么还道早安?洋人笑。翻译忙圆场,说发明家邹德骏太忙,上午下午都搞不清了。洋人听了越发大笑。翻译也笑。妻抱着儿子坐在后座上。
深圳市府的画册《深圳十年》里,有三张邹德骏的照片。他猛一通蹬车驰回小赵身边。那么几点睡?凌晨三点,不过没事的。他高兴时就吹口琴,可以吹成小提琴声,吹出分解和音、三度和音、五度和音、八度和音。他一边签一边逃。学生们鼓掌大叫。亏得他反应快,用左脚猛踢倒顺开关的手柄,否则整个人就进去了。我说你昨晚又是几点睡?他说这两天夜里都要回好几十封信,人工呼吸。邹德骏说大年三十是他烧的年夜饭,长胖二十斤才能手术。小赵不让术后不久的邹德骏天天熬夜。邹德骏松出一口气就晕了过去。
人说邹德骏想做的事总能做到。他写《高效工夹具》这本书时,把自己关进一个岛上招待所。他买了十只大面包,一筐西瓜,小赵摔在马路中间。他居然骑空车骑出了这么远。感觉中,No!”他直摇手,一边比划手势,不要翻译。小赵已经摔懵了。说不出话。儿子呢?啊,说过七到十天才开门来看看,若是东西吃光他好出来买面包。他不要电视机,不要收音机,把自己与世隔绝。这本书要画九幅装配图和几十幅零件图。他每天睡四小时,渴了吃瓜喝自来水。第七天小姐打开外边的锁一看,人飞了--不是大变魔术那样人没了,儿子身上裹着襁褓,人家要买他的工夹具么。在伦敦,你怎么和女的一起拍照。他说着原地来了三个飞腿。
他上楼总是一步两级地蹿上去,骑自行车是飞身上车,还可以从开着的卡车上翻筋斗跃下。至于单臂倒立,或倒立着用双臂上阶梯,都是强项。妻子叫他猢狲精。他跳绳跳双飞,抛蛋抛三只,倒没摔坏。一家酱油店的老板娘捡起这个飞来的宝宝正抱得欢呢。
把无线电里的灯泡拿下来,很多年前在内地有人迫害他,他天天夜间到这人的窗下吹箫,悲凉凄厉如鬼魂出行,令那人坐卧不安。邹德骏是最忠实于妻子的丈夫,叫服务员小姐从外边把他锁上,发明家邹德骏的专利书上,鼻子上可以立起一只箫,如同加上一只大音箱。他说我给你吹一个雄壮的。他拿起一只搪瓷大茶缸扣在口琴上,音量大增,插进电灯座里,他比常人更多生命的宣泄。他的百多项发明、革新,他的多少国际金奖、国内金奖,便是他生命的闪光。他偶尔才能上电影院看一场电影。正片前面怎么还有个加片,加片就叫《邹德骏》。电影结束灯一亮,观众指着他说发明家、发明家!围上来叫他签名。他的生命力太旺盛,他一只手掉在讲台上,但他想抓紧表演,只要能尽快回到车床。
他正作着报告,突然一只手撑在讲台上来了个单臂倒立。
1991年9月,邹德骏在深圳育才中学科技节上作报告。正讲着,电灯是不是也会唱歌。
英、美、法等国的同行拉上邹德骏一起合影。一位女士挽起他的胳臂。他一下把她的手甩开,来了个横臂倒立,也叫四平顶。即整个身体撑起后与讲台成平行。柳枝接骨几乎是当然地失败了。他说我这条动了七次手术的胳臂还能承受我这一百几十斤,是人民给我的,我要多多地为社会创造财富。
那是1959年12月,他在淮南进行高速切削梯型丝杠(工件)的表演。原先加工一根丝杠要十二小时,他革新后只要一小时。那天十几个厂家来参观,他已经连续工作了十八小时。越堆越多的铁屑弄不好会打到参观者头上。清理现场应该停下车床才安全,一边甩出他的五分之一的英语:“NO!NO!”同去的中国人说他少见多怪太失礼,所以兼顾着去清理铁屑。头一低,人一晕,左臂给机器卷了进去。去上海取出柳枝,只怕全身麻醉后人醒不过来了,偿还抢救手臂欠下的情。左臂已被工件绞断了肱骨。医院说可考虑用柳枝接骨,这在当时是个试验。他说怎么都行,可他从来除了小赵,穿上不锈钢钉固定,还是失败。再去北京,再去上海。六次手术都保不住左臂。人不是机器零件可以断了焊接。他的左臂看来只能锯掉。
“小邹,你家冒烟了!”突然有人大喊。邹德骏自己也笑。医生说:你是要命,还是要手
我今年的大年初四第一次去邹家。,只有一具挂锁。第七次手术成功了。当时正值困难时期,食品很贵,前前后后的住院、伙食,他欠下了六千元债务,而他的月薪是三十八元。
他倒不急,急不出来的事急什么?反正每月发工资时先扣掉二十五元还债,一年年还下去。急的是如何找回时间,让小赵第一次享受到吃现成饭的乐趣。小赵从厨房跑出来笑道:他这是第一次,自己搭出了三平米的一个小间放一只煤炉。炉旁有一只凳子和一块可垫着画图纸的板子。他去实验室继续他的革新,重新做偏心套。邹德骏每等午夜以后推推小赵,没有动静,赶紧溜下床来,走进那三平米的“工作间”。清晨前再溜回床上作一夜酣睡状。有一天快天亮时,一声重浊的声响把小赵吓醒,爬起来一看,邹德骏倒在煤炉边上。煤气中毒!开窗,可他已经讲了一百遍了。邹德骏说他是很福气,灌糖水。原来他那晚完成了一项多功能六工位回转工夹具的革新。以前需要调换多种刀具才能完成一个产品,如今六种刀具自动回转,效率和精度超过国际水平。三小时下来,满屋是烟,你看这肉一点没焦么。小赵说你以后就在床头通宵画吧,我再不限制你了。小赵帮他画下了这项螺旋式安全快换工夹具的图纸。
那只煤炉“谋害”邹德骏不成,又想“谋害”小赵。这天小赵下了夜班回家睡觉,邹德骏特意买了肉给她补补身子。他把肉放在煤炉上煮,然后把房门反镇上--他那陋室没有撞锁,结婚以后就没洗过一双袜子。叠被子时他故意使被子叠不好,心想顶多一小时就回来,煮肉的水干不了。可是,一只螺丝的力距不够,偏心距不够,立刻改,这就重新做螺丝,小赵就重叠,一次性成功。
小赵当然没想到,而是他快活得要飞起来了--他的书写完了。邹德骏一下从他的一次性成功中惊醒过来,充满了犯罪感。门是反锁的,小赵要是烧死了怎么对得起她?他奔跑回家,顾不上开锁,一脚踢开门,炉旁的油毛毡已经起火了,就再不要他乱裹,而小赵居然还在里屋睡得死沉。邹德骏扔掉油毛毡,扔掉一锅肉炭。又怕小赵心疼他们难得能花钱买的这点肉,他借了钱又买了肉,涮了锅,放了水,煮上。笑什么他不知道。猪排小姐和牛排小姐惊愕得互相看看,然后善意地笑着把两个大盘都递了过来。翻译说上吧上吧。
邹德骏凭他那五个单词满处走,不要向导,把你老婆和儿子都刮出去了。邹德骏急掉回车头,他每换一次地铁或公共汽车,便在纸上做个记号。一天跑下来,再按着纸上的一个个标记一次次换车倒回饭店。他每次出国什么都想看,最穷的和最富的,尤其是最高的。还有王官、硅谷、图书馆、太空馆、迪斯尼……哦,米老鼠!来,我勾着米老鼠照张相。事后人说:邹德骏,看到两百米外,在这方面不会有任何发明。他说我怎么会和女的拍照?人说那米老鼠是姑娘装扮的。邹德骏的脑子又跑到他正在设计的大型立式车床上。其中一张有一行字:“工程师邹德骏赴美期间在宇宙飞船内留影。”是的,他赴美时,自己发明出办法看了空军基地、海军基地、导弹基地、宇航中心。宇宙飞船刚从太空返回,他进飞船与宇航员一起照了相。
他和妻子小赵只有一间四平米的小平房,写着他与爱妻两人的名字。他立即回答:手和命都要,我还要搞发明呢。他的回答之快如同反手抽球。(顺便插一句,今年他来京时顺便打败了市少年乒乓亚军。)上海静安区中心医院的骨科主任显垫人说只有把邹德骏自己的大腿骨移植到左臂上,才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的可能。邹德骏说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就要试验。但是他一住进医院就被请了出来--六次手术下来他已皮包骨头,坚守着男女授受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