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新高学了15年,到1957年被招工走了:40年过去了。
1998年清明:施良坤老人的坟前,十几位老人为施老先生演奏古曲:他们来自7个大村,平均年龄70岁,带头的老者叫韩新高。
韩新高,1997年退休后,师傅施良坤的话就纠缠着他,缠绕着他:不能让这些古曲烂在他一人肚子里!
观海卫这带,毕竟有古曲的因子,韩新高为乐队起名叫承古轩,意在承古:就有一位80多岁的孙大炳老先生托人找到他,说有要事相告。韩新高赶到孙大炳家里,但见孙老先生双目失明,双脚难行,他双手颤抖着摸索着打开床头一个暗格,然后双手更加抖动着,递给韩新高一本旧旧的蓝皮线装书,上有一行字:民国15年手抄古谱。
韩新高打开古谱,里边是手抄的近百首古乐:《香罗带》、《松竹梅》……
孙老先生失明的双眼里涌出热热的泪:我家经历了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这本传家宝没有丢失过,我不想带进棺材里,送给你这个有心人吧!这本古谱,韩新高足足翻译了4个年头。
《古船》、《十番调》……一曲《下山虎》,432拍,108板,騎译到最后,发现多一拍或少一拍,又要重来!
前后两年,才把《下山虎》一拍不差地用简谱译完。韩新高说,雕玉器一点一点磨。
现在,这10多位七八十岁的老人就在为我演奏《下山虎》中的一段。打板的是一位83岁的老人。大裆裤,黑布鞋,站如松,人如钟像钟摆那样准确无打板。我一来,他们識奏,中间打板。我都不己和他们,或者说他们和我有没有打招呼。因为,既然知道我是来听古曲的,他们就奏古曲了:不招呼,不客套,就这么随便散站着演奏了。
好像,他们已经演奏了不知多少年头了,从明清,从民国一直演下来二好像,他们就是古谱的化身。这些老者一站,就站成一本古谱。他们面无表情一古谱怎么会有表情呢?
他们的神,他们的情,都化在四竹四弦、铃银钹板里。他们看着的简谱,都是他们用手一字一字抄写的,那么工工整整,工整得好像一无表情,工整得叫人感觉神圣!
他们每周在这里奏古曲,然后分散到方圆十多华里的7个大村。这本蓝皮线装古谱,就散落到7个大村里了。
他们每周都汇聚到这个小小的房子里,只要他们站到一起,那本蓝皮线装古谱又装订成册了。
那位83岁的老者,一板一板地打着,《下山虎》一拍一拍地奏着。我的泪水在心头涌涌着。
我深-、深-向他们说:诮櫬!
台湾乡下的国学讲坛
我一回头,远远地看见他站在那里。没有声响,没有看见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好像神话电影,该出现的人,到时候就出现了:是的,是他,我知道是他。我走上前:是您?
他静静地站着,他的肢体语言很少。他的口头语言也少,声音低哑,但是很有魅力,叫人想起古雅的家具。而对这样一个人,你不知不觉就在感受他、欣赏他。
他说话时偶尔有些不大的手势,轻悠而充满了内力,让人感受着刚柔相济的太极拳。后来,分别的时候,他走到我跟前,微微笑着。他的微笑竟也是那么有力度:他握住我的手,又用左手轻轻地拍打我的右手,这轻轻的拍打,也是刚柔相济地传递他的真诚和尽在不言之中的什么。
那是什么呢?他那明道中学的大厅里,挂着一幅大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在台北的时候,我早听说明道好明道真好,我没放在心上。世上好的东西真好的东西多了。午前我走进台中县乌日乡的明道中学,我站在这幅字前,心里呼啦啦地热起来。是谁,在这么一个乡里为往圣继绝学呢?
上了楼,国学讲坛4个大字像电影里的推镜头似的一下推到我眼前。哪位神仙用手一指,便把一个江南书院搬到台中乡下来了?梁山伯和祝英台大概刚刚下课离去?我是个书童,前来侍候小主人读书。讲堂里传来老先生的吟唱《赤壁赋》:以前我爸爸会吟唱。听爸爸吟唱的时候,就觉得爸爸醉在其中。爸爸出口成诗,举笔成文。他那学校开联欢会,他一个人拟所有的灯谜、对联:我上大学后,他给我写信,不管手边有一张或几张纸,他总是写到这张纸的最后一个空格:那手大气飘逸的书法直泻而下,没有一字涂改:爸爸是用中国文化的精华培育出来的:只有他说梦话时偶尔咕噜着流利的英语,才提醒我爸爸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留学生:前年我去哥伦比亚大学,竟是一阵阵心酸:爸爸生来是文化承传人,可是在文化的革命里离开了这个世界:只是因为有一段哥伦比亚大学的留学生涯:斯文扫地啊!
现在多少学子留学去,海外学子又纷纷归来,最见中国文化的丰富和包容:爸爸如果活在今天,如果!
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讲坛里正在吟唱《赤壁)、讲坛正中大屏幕上是湖北的赤壁,是不尽的长江水:放赤壁的光碟前,本来垂挂讲堂两侧的高高的落地窗帘,悄没声匕地向中间拉去:好像挤在舞台两侧的高高的舞蹈演员,轻巧巧、齐刷刷地列成一排,把今日的世界挡在外边,把昔日的赤壁带进讲堂:爸爸去世以后,我再没听过这样的吟唱:现在没有中学生不熟知流行歌,但是,有几个中学生能听懂这样的吟唱?
听罢《赤壁赋》,走出国学讲堂,看到黑瓦下的白墙上,有4个大字:斯文在兹。我不由也斯文起来,斯文地走进一间间的陈列室,那里,从青铜器开始,演绎着中国文化:我想到上海博物馆的青铜馆。那青铜馆是上海博物馆最震撼我的一个馆:不过,记得钱钟书先生说过,会讲课的人讲课,那不箅稀奇;不会讲课的人讲课,才是稀奇。那么,专门办博物馆的人办博物馆还不算稀奇,不是办博物馆的人办青铜馆,那才是稀奇:还有各种碑帖的铺展,介绍各个文化名人的灯箱,等等等等,好像一个中国文化的博物馆,可这里仅仅是个中学,一个乡间中学。
我走到这所博物馆的现代文学馆,看着自动玻璃门旁胡适的字,我站着不动了:我想,一个中学,办现代文学馆,办明道出版社,办了300期《明道文艺》,办了19期面向全台湾的文学奖!台湾著名的小说家张曼娟,她上大学时写了一篇小说《永恒的羽翼》,获得第三届明道文学奖的第一名。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从此和明道结缘,给明道文学奖当评委,和明道中学学生交谈文学:明道文学奖的评委,还有三毛、吴淡如等等:我想起曼娟的新著《女人的幸福列车》:一期期的《明道文艺》,好像一节节的火车厢,实在是文学青年的幸福列车。
创办明道中学的汪广平校长和我们共进午餐:他说话总是府上、贵庚,句句斯文:喝汤前,他拿起汤勺向坐成一圆桌的大家,微微划一弧形,大家就都在这汤勺的指挥下喝起汤来。吃菜前,他拿起筷子轻轻说声大家请,然后放下疾子,熟练地用刀叉吃生菜沙拉:他不大的眼睛那么一瞥,就有一种心知肚明的洞察;他寡言的嘴一抿,更有一种不可动摇的心劲:他的头发绝对地一丝不苟,虽然他的头顶已经少了许多发丝:鼻子是他脸上最富裕的部位,透着厚重。
这里原先是私立吴训中学,负债累累:办不下去的时候,正好是汪广平先生退休了,就把这校接了下来,现在有9000多个学生,明道的升学率银6资,要报考明道的人纖不过来。
席间有人问老校长,怎么能办成这么好的学校?老校长说,来真的才行:他不办贵族学校:他是敢干,敢干才会有机会:人生难得糊涂,在糊涂中就可能成功了。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餐桌上立着纤美古雅的菜单,内页一幅兰花托起一行楷体。每一个细节都叫人觉着斯文在兹:谁家有中学生,放到明道,是再放心不过了:明道文艺丛书中,有一本叫《我的国文师承》:那是请罗兰、三毛、赵淑侠、余光中、席慕蓉等等名家写自己的老师:那么,我们的国文师承是谁呢?是中国文化。台湾有一台久演不衰的舞剧叫《薪传》,文化的薪火相传,才能沟通、包容、相知、相融,才能有和平与发展,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汪广平先生81岁的时候,他创办的明道管理学院要招收第一届大学生了:汪广平,创业伊始,年方81岁,生命从80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