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凌晨3点多等到天亮,王莉裹着一条从家里带来的被单,躺在法院大门口的草坪上睡到天亮。醒来的时候她还紧紧地抱着那个破旅行包,那里面没有钱,只放了几件给宋晓明买的衣服。当王莉找到主审法官郑文伟时,她的头发上还挂着零星的草叶。
通过王莉的讲述,郑文伟法官了解到宋晓明痛楚的人生经历。
王莉由父母做主嫁给了宋晓明的爸爸,结婚后生下了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女儿有先天性心脏病,长大后远嫁江苏。自从结婚以后,王莉就遭受了难以忍受的家庭暴力,每次丈夫酒后就往死里打王莉。在宋晓明3岁的时候王莉怀了小儿子,也是这一年王莉忍无可忍跟丈夫离婚。
为了躲避丈夫,在别人的介绍下,王莉带着两个儿子嫁给了一个比自己大12岁的农民。尽管这个男人家里穷得连碗都没有,但却从来没骂过孩子一句,也没打过一下。为了不让前夫找到自己和儿子,王莉和两个孩子都改名换姓了。
但王莉改嫁后境况并不好,老公是个常年吃药的病秧子,王莉也有心脏病,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就这样凑合着过了几年,王莉的娘家人劝王莉说:“你家这么穷,将来你儿子娶不上媳妇,儿子还会恨你。宋晓明他们的亲生父亲有钱,能给他们娶媳妇,你还是送他们回去吧。”
这一年,宋晓明9岁,弟弟6岁。消失了6年的王莉终于带着两个孩子再次出现在前夫面前。王莉本想把孩子送回爸爸那里是为了孩子好,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孩子会恨她。对宋晓明而言,童年生活苦一点没什么,能吃饱就是快乐的。但从9岁回到爸爸身边开始,生活上富足起来的宋晓明每天必须面对的却是爸爸的打骂。宋晓明觉得自己被亲生母亲抛弃了,而他又不知道到哪里去找自己的母亲。
2003年,宋晓明的父亲去世,宋晓明与弟弟和性格孤僻的奶奶一起生活,但宋晓明跟奶奶的感情也非常淡漠。处处感受不到亲情温暖的宋晓明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生在这样一个破碎的家庭里。每当看到别人父母领着孩子回家,他的心里就特别难受。在宋晓明的心里,他不知道哪儿是家,不知道谁是自己的亲人。
父亲去世后,宋晓明想跟母亲一起生活,但看到改嫁的母亲家庭窘迫,加上要跟生病的继父生活在一起,宋晓明怕人家瞧不起,只好怏怏不乐地回到奶奶那里,而奶奶听说他去找母亲了,又坚决不让宋晓明进家门。进退两难之间,17岁的宋晓明挑断了自己手腕的血管自杀,鲜血浸满全身,连裤子都能拧出血来。最后宋晓明被送到当地医院,血管接了两个小时接不上,连忙转到邯郸的大医院接了4个小时才接上。后来宋晓明的手留下了后遗症,一直不能负重。
这次自杀更给宋晓明与亲人之间增加了隔膜,得不到任何亲情温暖的宋晓明之后开始外出打工,先是在邯郸一个饭馆给人家刷碗,一个月挣200块钱。2006年,宋晓明来到北京,跟着老乡马跃干保安,直到因为讨要工钱杀死马跃。
至今宋晓明并不知道的是,在他杀人之后,母亲王莉去找奶奶求她拿点钱出来赔偿被害人,争取保住命或者能少判几年。但气急之下的奶奶说:“他死了,骨灰别往家拿,就搁北京,省得丢人!”
宋晓明讨要工钱杀死马跃,是为了回家寻找久违的亲情。而马跃之所以拖欠工钱,最重要的原因是父母借债为自己操办婚事,他不想让父母为难,努力多拿点钱回家。正是在这两种不同的亲情纠结之下,酿成了一起血案。
杀人偿命,难解中年丧子之痛
2008年1月8日晚上11点,也就是马跃被杀4个小时之后,河北省邯郸市峰峰矿区义井镇北候村,马跃的母亲梁建红正在一针一线地缝着儿子的婚被。再过10天,儿子就要从北京赶回来完婚了。梁建红很欣慰,新房已经布置停当,彩电、冰箱、家具,该买的都置办齐全了,大红的枕头和被单都铺上了,如今只剩下这手里的婚被了。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扰了这个温暖家庭的冬夜,马跃的同学从北京打来电话说:“马跃在北京跟人打架,受伤住院了,你们赶紧过来吧!”梁建红一阵紧张,接着马跃同学的母亲冲了进来,一把拽开了梁建红手中的被子:“赶紧准备钱去北京看看吧,别磨蹭了。”那天晚上,几个邻居给梁建红凑了1万多块钱。
2008年1月9日上午,梁建红和丈夫、女儿赶到北京。马跃的几个同学过来接他们,这时候,一直觉得儿子没什么大事儿的梁建红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马跃的同学红肿着眼睛说:“阿姨,你别伤心啊,一定不要着急,马跃--没有了。”话音刚落,梁建红全家同时失声痛哭。
梁建红全家一起去了殡仪馆。当拉开冰柜看到儿子被解剖过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那里时,儿子身上长长的刀口、紧闭的双眼和挂满白霜的脸庞,让梁建红万箭穿心,她坐在殡仪馆的地上,放声痛哭。
那一刻,梁建红一家三口恨不得千刀万剐杀人凶手。丈夫和女儿也哭红了双眼,他们咬牙切齿地说:“一定要让凶手偿命!”
2008年1月10日早上醒来,梁建红看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她大吃一惊,原来乌黑的头发一夜之间花白了大半。丈夫和女儿看见梁建红一夜白头,再次泪如雨下。
这天上午,梁建红见到了还有8天就要成为自己儿媳的苗青。此时苗青已经有了两三个月的身孕,梁建红知道后又喜又悲,喜的是儿子有了后,悲的是再也看不到儿子成家立业了。一个未婚的女孩生下孩子,生活的境况可以想象。梁建红知道苗青也在犹豫是不是留下这个孩子。她苦苦地哀求苗青说:“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给老马家留个香火,我这辈子都感谢你,只要你把孩子生下来,不用你养,我们来养。”梁建红的哀求让苗青动容,她答应老人一定把孩子生下来。当天,苗青被赶来北京的父母带回了河北老家。
想想苗青能够给老马家留个后人,梁建红冰冷的心开始有了些许的温暖。这天下午,梁建红全家在北京市海淀区四季青派出所了解了基本案情。当梁建红得知宋晓明杀人后立即打了120求救,一直捂着马跃的伤口施救,最终马跃死在宋晓明怀里时,她觉得杀人的宋晓明还有点良心。这个善良的老人在那一刻,开始谅解杀害了自己孩子的宋晓明。她对警察说:“既然我的孩子已经死了,改变不了了,毕竟人家孩子还活着,我不会提无理要求的。让他们赶紧找律师救自己孩子吧。”梁建红的一番话,让警官们错愕不已。
“他把我们孩子扎死了,你还要救他?一定要他偿命!”听见梁建红这番话,丈夫老马接受不了,在派出所里,这对老夫妻争吵了起来。
“咱行个好算了!咱孩子已经死了,人家孩子还活着,咱们能救就救他一命吧。常言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死了,咱孩子也活不过来。”梁建红含泪开导着丈夫:“毕竟也是条命啊!还很年轻!”梁建红的善良和宽容让在场的人都落泪了。老马渐渐平静了下来,不再作声。
在北京料理完马跃的后事,梁建红捧着儿子的骨灰回到老家,安葬在自家的地头上。此时,2008年的春节已经到了。这个新年,梁建红全家几乎是哭过来的,年夜饭她没有做,都是邻居给买的东西,送来的。梁建红一家在村里人缘相当好,老马为人忠厚,梁建红待人热情。村里人都纷纷过来陪他们过年。想着这个新年儿子应该当新郎的,现在却要孤零零地埋在地下,梁建红在年夜里又哭了起来。
突然,家里的电话响了,是苗青打来的。拜完了年,苗青欲言又止:“阿姨,我对不起您,我把孩子做了。”梁建红手握电话泪流满面一言不发,苗青在电话那边哭诉说:“阿姨,我也想把孩子生下来,但是我妈妈不让。她担心会影响我今后的路,怕人家说我没结婚就生个孩子。阿姨,您原谅我吧。”
放下电话,梁建红和老马抱头痛哭。儿子死后,他们唯一的希望也没有了,老马家连个香火都没留下。哭了一阵,梁建红安慰丈夫说:“老马,咱要理解孩子,她要是我亲闺女,我也不乐意让她不结婚就生个孩子。”
磕头谢恩,大义母亲为杀子仇人求情
从北京回老家后,梁建红就心跳得厉害,经常头晕、腿疼,很快就查出了心脏病、高血压。夜里,梁建红经常睡着觉就会哭醒,醒来就想儿子。
在马跃出事之前,马家在村里算是富裕户,老马在附近的煤矿做修理工,一个月能挣800块钱,家里的十几亩地每年收入也有4000多块。但是为了儿子的婚礼和丧事,她们向邻居借了4万多元钱,还债对他们也是个很重的负担。街坊邻居说,起码也要让杀人犯赔一笔钱。
2008年6月26日,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宋晓明杀人案。亲友们送梁建红他们到北京开庭的时候,纷纷对梁建红说:“咱啥也不要了,就要求法院把凶手枪毙了,抵咱孩子的命!”而梁建红劝慰亲友们说:“我儿子没了,我心疼。要是那个孩子也被枪毙了,他的娘能不伤心吗?枪毙他100次也换不回我儿子的命,还不如判轻点,给他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做人何必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呢。”
当坐在原告席上的梁建红,看到清瘦矮小的宋晓明被法警押进法庭时,她有点吃惊,儿子马跃人高马大,怎么会被这个瘦弱的小孩子扎死呢?梁建红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宋晓明看了一眼梁建红,很快把头低了下去。
在公诉机关的讯问过程中,宋晓明承认自己扎人的事实。但他对扎马跃胸部的事实有些回避。“我觉得我只扎了三刀!没扎胸口!”但公诉人马上反驳他,马跃身上的刀伤足有10多处,有的在胸口要害。为了让宋晓明面对事实,公诉人请法警出示证据给宋晓明和梁建红看。
那张儿子被扎死后躺在站台上的照片,让梁建红失声痛哭:“儿啊,你死得惨啊。”梁建红低声念叨着,大滴的泪水滚落在桌子上。宋晓明低下了头,认可了这份证据,不再狡辩。
法庭有条不紊地走着程序,就如同所有刑事案件的程序一样,公诉人建议对宋晓明判处无期徒刑以上刑罚。但意想不到的是在法官让梁建红发表意见时发生了。
“今天看见他这么年轻,就站在这里,我觉得他挺可怜的。看见他,我就像看见了自己的孩子。我儿子已经死了,即使把他枪毙了,我儿子也活不过来了。我就当行行好,能救他一命就救他一命吧。这样做我虽然觉得亏欠自己孩子,但判死刑,叫人家死了,我也接受不了。”梁建红边抹眼泪边说,她出人意料的表述,让在场的所有人先是震惊,继而泪如雨下。
“他能赔偿我当然最好,赔偿不了,我也认了!他还年轻,请法院给他个机会吧,不要判他死刑,从轻判决吧,算是我给这个孩子帮个忙。我孩子是我生的、我养的,这件事我做主!”梁建红痛哭着替宋晓明求情,眼神毅然决然。
那一刻,审判席上的主审法官郑文伟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泪水却还是流了下来。她身边的书记员一边敲着键盘一边用手擦拭着泪水。而公诉人、辩护人都被梁建红感动得热泪盈眶。这样的场面在重大刑事案件的审判中前所未有。
梁建红讲完足足有十几秒,法庭里出奇的安静,所有人都惊愕了,人们仿佛还没回过神来。
主持庭审的审判长贾连春悄悄揉了揉眼睛,缓缓地对宋晓明说:“这是一位善良、宽容的母亲对你说的话,你扎死人家的孩子,人家的母亲还在为你求情,她还有这样的胸怀……”宋晓明显然刚才还没缓过神,听见法官的话,他泣不成声,他想不到事情会出现这样的转机。
贾连春审判长接着说:“被害人家属这番宽容的表述,将是法官酌情考虑你量刑的因素之一!被害人家属提出了赔偿要求,你有什么财产可以赔偿吗?”“我愿意赔偿马跃的父母。我父亲过世前在村里留给我一套房子,我请求法院拍卖后,将钱全部给他们,以弥补我的过失。”宋晓明几乎是哭着喊出了这一番话。
“你的表态很好,但是依照法律规定,农村的房子涉及宅基地等因素,法院难以拍卖。是否有其他赔偿方式?”听到贾连春审判长这么问,宋晓明立刻哭着哀求:“我愿意卖血!卖血也要还债!”
宋晓明站在被告席上,微微转向他一直不敢望去的梁建红的方向,开始他的最后陈述:“我犯了这么大的错,被害人的父母仍然原谅了我,我一定好好改造,出狱后一定好好报答两位老人。”说着,宋晓明弯下身子,给梁建红和老马深深鞠了一躬。
法官宣布择日判决后,庭审结束。正当法警准备将宋晓明带走时,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在梁建红面前,“咚咚咚”磕了3个响头。梁建红看着磕头的宋晓明,也落了泪:“你要好好改造,出来重新做人啊……”宋晓明重重地点点头,哭着被法警带出了法庭。
3位法官没有离开法庭,她们走下法台,和公诉人依次握住了梁建红的手。贾连春审判长说:“我审案20多年,第一次看见您这样宽容的家属。您让我敬佩,请您节哀顺变!”
梁建红没有想到,在她心里高高在上的法官会主动跟她握手。那一刻,她心里又激动又感动,她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