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汪--
小黑狗的叫声显得那么脆弱,叫了两声还就偃旗息鼓没下词了。赵国强趴在炕头的被窝里抽烟,看着烟灰一截一截掉在地上。他怪心疼小黑狗。这是才从旁人家抱来的小狗。原来家中的大黑狗进了腊月就不吃食,饿了一阵子就咽了气。大黑狗是老死的。赵德顺很伤心,说狗都老死了,自己这把老骨头恐怕也该到时候了。赵国强对家里旁的事都没上心,对这个事他可当了回事,立刻到处找小狗,而且非要只黑色的,意思是让老爷子看那大黑狗没死,又脱生回来了……
前屋里赵德顺老汉咳嗽了一阵子,喘着粗气又睡着了。
后院屋里,赵国强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说啥也睡不着。按理说,这大冷天的,他们爷俩该合到一个屋住,夜里也能照顾照顾老爷子。但德顺老汉说啥不让,他说他一个人习惯了,有旁人睡不着。国强考虑到自己这没黑没白的总有人找,住到一块反倒影响老爷子休息,于是,这爷俩就各住一个院,各守一个屋,空荡荡的,甭说旁人看,自己看着心里也发凉。赵国强深知咋才能改变这局面,那就是需要一个女人,女人在家庭中的作用是男人无法代替的。
赵国强忽然觉得自己鼻子发酸。他实在想念离自己而去的桂芝。桂芝活着的时候,一天到晚总爱磨叨,磨叨得国强挺烦的,说下辈子你非得托生个呱呱叫不停的蛤蟆……唉,咋能那么咒人家呢……现在要是听桂芝的一顿磨叨,该有多好呀!比一个人冷冷清清钻被窝强上一百倍……
“丁零零……”
电话铃响了。铃声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赵国强跳下炕从柜上抓起电话,他以为这时来电话,准是镇里或县里有啥急事。有好几回,上级要来三将村检查工作,都是半夜打电话通知的。
“是国强吗……我是秀红呀……”电话里传出的声音让赵国强吃了一惊。
屋里毕竟温度底,赵国强又没有穿衣服,猛地就打了个激灵,他忙抓着话筒又钻回被窝,身上哆嗦着问:“有,有啥事?”
“我想找你说说话……”
“这么晚了,都睡了,有啥话明天再说吧。”
“不!我憋了好多日子啦。你白天太忙,我今天非跟你说不行,要不然,你明天就别想见到我了。”
“你要干啥?别干糊涂事!”
“不是我干糊涂事,是你糊涂,让人家给蒙了,我公公和福贵……”
电话忽然没了,耳朵里听到的是嘟嘟的声音。
赵国强噌地跳起来穿衣服。他心里有一种不祥之兆,高秀红深更半夜打电话,并点出来她公公李广田在背着自己干啥勾当,电话被掐断,说明是有人在她身边,难道是……他不敢往下想,登上鞋连鞋带都没来得及系,就往前街跑、这会儿,他脑子里全是电视电影里的那些可怕镜头:一个女人在打电话,一双大手从背后慢慢伸过去。
前街竟然有好几家亮着灯,国强知道他们在干啥。这几户都是过日子会算计的人家,到年根儿了,家里也该把一年的开销归拢归拢,把过春节的开支安排一下,再把来年的大事合计合计。白天乱哄哄嘻嘻哈哈静不下心来,只有夜里才能平心静气地理理这些家庭大事。俗话说不怕吃到用到,就怕算计不到。庄户人家如今支配自己行为的空间太大了,日子过好过赖,全靠自己的头脑……
李广田家的大门紧闭着。赵国强知道高秀红肯定在这里,因为这村里个人家安电话的没有几户,李广田这个电话,还是果茶厂为了业务出钱给安的。赵国强顾不上多想,上前就拍门。好半天,就听屋里喜子问:“谁呀?深更半夜的。”
赵国强说:“找你爹,商量点要紧的事。”
时间不大,喜子把门打开。东屋里,李广田已经披着衣服坐起来,李广田问:“啥事呀?这么急?”
赵国强听听西屋,一点动静也没有,便进了东屋:“我想问问电力的落实情况。”
李广田说:“一点问题也没有,春节一过就能落实,设备那边也联系了,人家答应赊给咱们。”
赵国强说:“我考虑再三,果茶前景不看好,咱们应该改上新的产品。”
李广田说:“那原先的设备不是全没用了吗?损失太大。”
赵国强说:“要是产品没销路,损失更大。”
李广田说:“可我们已经和厂家商量好了,一半天人家就把设备送来了。”
赵国强说:“不行,立刻通知他们不要送。那天咱们在会上不是说这事往后放放再办,你咋说定就定呢?”
李广田说:“是福贵决定的。”
赵国强知道喜子已经进了西屋,可那屋还是没有半点高秀红的声音。赵国强试探着问:“天冷了,都住在这边了。”
李广田点点头:“嗯,两下起火,合不来。”
赵国强说:“秀红睡下了吗?我想问她个事。”
李广田问:“问她啥事,这么晚。”
赵国强说:“想问她……销售的事……”
李广田说:“她才进厂没两天,她知道啥。”
赵国强说:“不,我一定要问问她……”
李广田沉下脸:“国强,你这就不对啦,深更半夜的,跑我家来找我儿媳妇,这要是传出去,你怎么解释?”
赵国强顾不上许多,朝西屋喊:“高秀红,你起来一下。”
西屋没有高秀红的答声,却跳出喜子,手里拿着把亮锃锃的杀猪刀,冲着赵国强扑过来,嘴里喊:“赵国强,今天我跟你拼啦!你挑唆我们两口子不和,你勾引我媳妇,我杀了你!”
赵国强把眼一闭,心里说完啦,遇见这鲁小子,有理说不清,今天非死这不可……
李广田摆摆手,把喜子拦住,他拉拉赵国强的袖口说:“坐呀!”然后又冲喜子骂:“滚回去!谁叫你这么胡来!”
赵国强睁开眼,慢慢坐在炕沿上,心里扑通通还在紧跳。他说:“这叫干啥?咱们有啥仇?犯得上下这黑手!”
李广田反倒很平静地说:“你别跟喜子一般见识,他有毛病,你踏实坐好,他不会伤着你。”
赵国强说:“我得回去歇着了。”
李广田说:“等我把话说完了,再走也不迟……国强呀,你待我不错。这二年,给我挺大的面子,让我到厂子里干些事。这些,我都记在心上。可是,你不该惦着我家的秀红,你勾引她,弄得她神魂颠倒的,我们爷俩的脸面往哪搁?还咋见人?家里的日子咋过?”
赵国强听了这话并没心慌,他说:“这件事呀,我早想跟你说明一下,秀红确实对我不错,但我绝没有那心。老天爷做证,我要有那歹心,我就不配做个人。”
李广田说:“发誓没有用,你俩之间的事,秀红都说了。她非要跟喜子离婚,非要嫁给你,这事你说咋办吧?”
赵国强说:“这事好办,你把她叫来,咱们当面说。咋样?”
李广田说:“她已经吃了秤砣铁了心啦,没办法往回收了。”
赵国强说:“不行,说啥也得让她把心往回收,你把她叫过来,我跟她说,我一定要说服她。”
李广田说:“她不在这儿,她跟喜子生气,天黑时跑了。”
赵国强吃了一惊:“跑啦?跑哪去了?她刚才给我挂电话,说到半道上,电话没了,我担心她出啥事,才上你这来。”
李广田说:“我说呢,你半夜跑这来干啥。你以为我要害巴她吧?你拉倒吧,我就是再有气,也不会动她一根儿汗毛,法律上的事,我懂,我不会干那蠢事。”
赵国强仔细盯着李广田,觉得他说的是真话。如果撒谎,从表情上是可以看出来的。而且李广田说的也合情理,他是个善于使心机的人,太简单的作法,与他的性格不相符。赵国强要走,他放心不下,他担心高秀红出什么差头。
李广田突然长起精神说:“国强,你再听我几句。秀红这孩子命挺苦的,不瞒你说,她在我家一点也不快乐。喜子那样儿,你也看见了,确实是跟秀红不般配……”
赵国强很惊讶地问:“你说这些话,是啥意思?”
李广田一拍炕沿:“咱挑明了吧,我把秀红当闺女聘给你。我家喜子,可以另寻一个,咋样?”
赵国强猛地向后退了两步,摆摆手说:“不行,我宁愿打后半辈子光棍,也不干那种事。何况,人家不少人都给我提着亲,我又不是找不着媳妇了。”
李广田苦笑一声说:“国强,你要说这话,可就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了。你把秀红的心给撩拨乱了,你又不要她了。到时候,你可别怪我不客气,我告你个第三者插足,你吃不了就得兜着走。”
赵国强心里突然像明白了些啥:“老兄,一晃五年啦,咱们之间和平相处,还能在一起共同给村里干事。现在,你是不是有啥想法呀?有啥想法,你只管说,别跟我转弯抹角,我听着费劲,更别拿秀红当引子逗我,咱男子汉大丈夫,犯不上拿个妇女当挡箭牌。”
李广田咬咬牙:“好,痛快!那我就说。过去,我没咋往别处想,就想跟着你干把子死活就算啦。可是呢,人家都是咋干的?人家谁不是在琢磨自己家发财,自己家挣钱……我这可好,钱没多挣一个,连儿媳妇都要搭进去,我心里不平衡,不平衡!”
赵国强说:“你小点声,别把邻居吵醒,还以为咱们怎么啦。”
李广田说:“我不怕,我怕啥?瞅瞅三乡五里各村支书,当初跟我一块当支书的,哪个不是肥得流油?哪个不是口袋里鼓鼓的?也就是我呀,落成这个穷样,这么叫人瞧不起……国强呀,你现在大权在握春风得意,你不理解我们下来的干部,你不理解我的心,我没法在人前抬头呀……”
李广田越说越激动,眼里竟然流下泪来。这是他的心里话,有时,他就想,算了吧,人走时气马走膘,五年前该着自己倒霉,不让当支书,倒也省心,别看他们有些人折腾的欢实,早晚有出事那一天。可有时候又想,人家折腾来折腾去,也没见谁倒了霉。可人家个人都肥了,这是真的。自己论能力不比他们差,甚至比一些人强海了去了,凭啥自己就窝在这喝凉风呀。要是不当官,像钱满天那样有产业,也行啊。可自己只是在国强手下当个跑腿的,论荣誉论好处都到不了自己头上,也真是够窝囊的了……
话说回去,晚上点灯那会儿,福贵来了,本来是说给厂子购置设备的事,说着说着就说起钱家集钱这档事。坐在炕头抱着腿眯着眼的李广田一听就炸了。因为他听说赵国强过河西去了。他断定国强肯定和钱满天串通好了,一个明里一个暗里合着干这事。李广田想想说咱们也不能当傻子了,也得想法赚点钱,咱不是要买设备吗,咱不能白干了,得让那头给咱回扣。福贵说这能行吗,这要是让国强和柱子知道了可咋办。李广田说柱子那不用担心,柱子看不懂账,你说啥是啥,惟有赵国强那不好对付,他心细,又明白设备的情况,他能看出来。不过,只要咱和厂家商定好了,一口咬定多少多少钱,赵国强也没咒念。他们正合计呢,没想到高秀红进屋来倒水,高秀红也不客气,说你俩刚才说的那事可不咋着,那么做太对不起国强支书了,人家对你俩不错,你们不能干缺德的事。福贵当时就彻底醒过酒来。李广田还不服软,问高秀红你都听见啦。高秀红说我在外屋烧水,没留神就听见了。李广田说你听见也好,咱们李家和国强他赵家,你选哪一头。高秀红说若论人品,我当然选人家赵国强。不过,那就是随便说说。要达到那个目标,除非我和喜子离了婚,不知您能成全不。李广田一听就火了,说你真是个吃里扒外的坏女人,我早就看出你和赵国强眉来眼去的。高秀红说我就是看上他了,你们又能把我咋样了。喜子从那屋跑过来说我宰了你。高秀红说杀了我你们全家也就别想得好了,公安局不抓你,我娘家人也得把你们整弄死。福贵吓坏了,上来左挡右挡把喜子与高秀红隔开,高秀红扭头跑了,福贵说广田呀咱就当啥事也没说,麻溜走了。
赵国强哪知道这里还有这么多事呀。但他凭着感觉,隐隐察觉到李广田绝非一时性起才道出这些话,这肯定是在心里想了好一阵子了,才有这些内容。看来,三句话两句话还不能解决问题,赵国强说你说了不少了,我得回去消化消化,回来咱们再谈。李广田说啥时候都行呀,不谈也没关系,你要觉得我说得在理,你就按我说的去做……
“你要干啥?”
“让我当果茶厂厂长。”
“想掌握实权?”
“保证能掌好。”
“这事我可做不了主,咱有村民代表会开会才能定下谁当厂长。”
“你把厂长让给我吧,你抓全面,也省省心。”
“你不想省心啦?”
“省够了,想多操点心。”
赵国强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便离开了李广田家。
夜风清凉,吸进肚子里浑身轻松。赵国强被李广田弄得发热发蒙的脑袋渐渐清醒,他用双手揉了揉肌肉发僵的脸,暗道你这一晚上都忙个啥呀,差点让人家当第三者给捅了……
一个黑影跟在他的身后。拐过一个弯,那黑影也跟过来,而且很快地追上来。赵国强心里顿时紧张起来,好在是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还不至于太害怕,他猛地转过身问:“谁呀?”
“是,是我,福贵。”
福贵看上去比赵国强更紧张。两只手互相搓着,显出很冷的样子。
“你咋不睡觉呀?”
“睡不着,想跟你汇报个事。”
“啥事?”
“那个……那个……”
“哪个?快说。”
“那个,高秀红那会儿……是在我家打的电话……”
“在你家?咋回事?”
“她在家生气,跑出来。我怕出事,拉她到我家。”
“她公公知道不?”
“不知道。”
“现在人呢?”
“走了,打完电话走了。”
“去哪了?”
“不知道。”
“这么晚了,乱跑个啥……”
“赵支书,如果高秀红说啥,你可别信,她跟喜子生气,有点发昏。咱厂里的事,我都安排妥了,设备、销路都有主了,就等你拍板了。”
赵国强摆摆手:“工作的事回头说,回家吧。要是见到秀红,让她快回自己的家,别闹出事来。”
福贵答应着转身往回走。赵国强也就到了后街,从侧门回到自己的屋里。屋里漆黑一片,他不想开灯,就伸手摸着炕沿儿坐下,甩了鞋,转身上炕脱衣钻进被窝。被窝还是热的,很舒服,他使劲翻了两个身,让胳膊腿都尽情地放松一下,心想,所有的事,都得天亮再说了。他刚要闭眼睡觉,忽然发现炕梢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好像是个人……赵国强汗毛直竖起来,伸手就抓灯线。随着灯光大亮,他看清了,是高秀红抱着腿坐在炕梢……
“你!你咋上这来啦!”赵国强赶紧又钻回被窝。
“你别喊。谁都不知乌你一喊,反倒都知道了。”高秀红小声说。
“你从福贵家出来?”赵国强问。
“对,我没处去,只能来这儿。”高秀红说。
“你来这……也不能这个时候来……这个时候……旁人会咋想呢……”赵国强有点不知所措了。
“我想告诉你,我公公他对你不满意了,你得加着小心,特别是买设备时,你要自己跟厂家谈。”高秀红说罢,身子朝炕下挪。
“你要去哪儿?”赵国强问。
“我回去……要么,找谁家呆一会。你睡吧,不打扰你了。”高秀红说。
“不……”赵国强内心一阵羞愧,不由地暗骂自己:你还是个男子汉吗?连个弱女子都不如,人家不避危险来告诉你重要的事,可你却瞻前顾后言不由衷,对得起人家吗……
赵国强猛地把灯拉灭,很快穿上衣服,伸手拉高秀红:“来,这头热乎。”
高秀红身子软软地挪过来,一股热气喷到赵国强脸上。赵国强把被子盖在她身上,小声说:“刚才……我不该撵你……我没想到你在这里,不知道该咋办……”
高秀红伸手搂住赵国强的脖子:“我公公知道我喜欢你……”
赵国强轻轻吻了她一下:“你累了,歇着吧。”
高秀红把身子向后仰去……
赵国强愣了一阵,摇了摇头说:“不能呀……”
高秀红叹口气说:“你是个好人,又是个傻人。”
赵国强说:“我守着你,你睡吧,外面可能要起风啦。”
窗外果然哗哗啦啦。这些日子,西北风总是后半夜刮起,把赵国强刮醒过两回,所以,他知道这时要起风。他守着这么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感到屋里格外的温暖。高秀红使劲抓着赵国强的手,感到那手是有力量的,忽然,她明白了,男女之间,除了那件暗中做的事之外,应该还有其他的事,而后者则明显的表现出人格的高下。或许,赵国强就是乡亲们所说的高人,而自己呢?到底算是哪一种人呢……